抗战诗词选读

2021-11-12 09:33姚泉名
心潮诗词评论 2021年8期

姚泉名

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这十四年,史称“抗战时期”,这一时期创作或面世的相关诗词,被冠以“抗战诗词”之名(其后的一些纪念性、回忆性创作未纳入这一范畴)。抗战时期的诗词创作,爱国主义是主线,同仇敌忾是公情,救亡图存是共识,开拓创新是大流,会作诗填词的,几乎都拿起了自己的笔。所谓的新诗与旧诗的门户之见、旧诗内部的派别之争都被抗日救亡这一主题所淡化。赵翼《题遗山诗》曰:“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当其时也,抗战宣传如火如荼,各种媒介如雨后春笋,传统诗词长于叙事传情,且节律错综,音韵铿锵,获得了政要的青睐、文士的重视、媒介的推崇、民众的欢迎,吴宓《空轩诗话》谓:“一时名作极多。”苏光文《抗战诗歌史稿》认为,传统诗词在抗战时期蓬勃兴起,“其作者之众、其数量之多,可以说是宋以后又一创作高潮,形成中国现代诗坛上绝无仅有的奇观”。

满江红·东北大学抗日义勇军军歌

刘永济(湖南)

辽吉沦陷,东北诸生痛心国难,自组成军,来征军歌以作敌忾之气,为谱此调与之。

禹域尧封,是谁使、金瓯破缺?君不见,铭盂书鼎,几多豪杰。交趾铜标勋迹壮,燕然勒石威名烈。忍都将神胄化舆台,肝肠裂。 天柱倒,坤维折。填海志,终难灭。挽黄河净洗,神州腥血。两眼莫悬阊阖上,支身直扫蛟龙穴。把乾坤大事共担承,今番决。

“九一八”事变之际,沈阳东北大学中文系学生苗可秀等组织东北大学抗日义勇军,并征写军歌,刘永济正在该校任教,因作此词。其可学者,一是几通篇用典,且其典多属习见者,不但不隔,反倒更显词华典瞻,厚重迫人,能雄我之心而寒敌之胆,毕具军歌的浩然气势。难怪与刘永济并称“二刘”的刘异说:“弘度九兄寄示近作军歌,……调高音苦,激魄凄心,抒愤继声,颇欲投笔。”二是选牌得当。如人一样,诸词牌也似乎有自己的秉性,仄韵《满江红》一般例用入声韵,用南方土语读来,自有一种悲壮激越的声情,奋激人心的力量,这是岳飞《满江红》就可以证明的。“九一八”事变是日本企图以武力征服中国的开端,也是我民族抗日救亡之始,还是“抗战诗词”之滥觞,刘永济曰:“复值日寇入侵,而窃禄者阘茸淫昏,绝无准备,国势危于累卵,中情激荡,所为渐多。”国家危难之秋,诗人焉能袖手旁观,“所为渐多”的又岂止一个刘永济。缪钺时有《感愤》之章,曰:“曲突谁防患未萌,火焚危幕始知惊。东封竟作珠崖弃,儿戏真怜灞上兵。拔舍尚能观士气,哭秦宁肯履前盟。礼亡早识伊川祸,陈策无由愧贾生。”句句用典,字字悲咽。时至今日,国人犹耿耿不忘“九一八”之耻也,江西熊盛元《乙酉中秋恰值九一八国殇日》可鉴,曰:“今宵月自海东升,独倚高楼最顶层。丹桂香萦千里梦,绿窗帘卷一团冰。尊前只合耽诗酒,劫后何堪问废兴。谁唱当年救亡曲,潸然老泪欲沾膺。”

狱中诗

赵一曼(四川)

誓志为人不为家,涉江渡海走天涯。

男儿岂是全都好,女子缘何分外差。

一世忠贞兴故国,满腔热血沃中华。

白山黑水除敌寇,笑看旌旗红似花。

1932年2月至1946年1月间,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东北抗联牵制了数十万日伪正规军,有力地支援了全国抗战,在中国革命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伟大功绩。“九一八”事变后,赵一曼被派往东北,担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二团政委等职,1936年10月在战斗中受伤被捕,宁死不屈,次年7月5日被害。这首诗是作者被捕后在日寇监视下治伤期间所作。全诗以直抒胸臆为特色,略无女儿的婉曲缠绵,却显烈士的大义凛然。首联述志“为人不为家”;颔联驳斥传统陋见,亦是表明自己在狱中必会不让须眉,保持气节;颈联坦陈自己的“誓志”;尾联展望革命未来,催人奋发。历来烈士所留“狱中诗”率为不屈不挠、壮怀激烈之作,如杨匏安诗:“慷慨登车去,临难节独全。余生无足恋,大敌正当前。投止穷张俭,迟行笑褚渊。者番成永诀,相视莫潸然。”但女性涉此题材的,世乏其人,赵一曼之作显得格外珍贵;置之抗战诗词中,亦是繁星中之焕耀人目者。何香凝1931年冬作《致黄埔学生将领》诗,似可相颉颃,有愧者闻之,当觅地缝钻之以首,曰:“枉自称男儿,甘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国难当头,诗韵固当放宽也。

沟桥衅起

杜 衡(广东)

急鼓逢逢羽檄飞,卢沟桥下翻蛟螭。

雄兵我欲轼蛙怒,勇士谁当呼虎痴?

马蹴玄冰朝献馘,烽连紫塞夜分旗。

关河百战终摧虏,指日扶桑会六师。

诗写卢沟桥事变者,夥矣。如时任宛平县长、事变亲历者王冷斋的《卢沟桥抗战纪事诗》七绝50首,每首附注本事,“藉醒眉目”,堪称诗中战史。沈钧儒的《从军乐》,以诗“代书信寄慰前方将士”,激励奋勇杀敌,诗曰:“我愿化身为子弹兮,与君朝夕以相从。抱君之腰而与君共命兮,经君之手而贯入于敌人之胸。又愿化身为瓶中之水兮,劳解君之渴而倦润君之容。终其化我身为军毯兮,使君于朝营露宿之际,得我之保卫而安眠兮,益坚强其精力而无懈于冲锋。”诗仿楚辞之声调,而语言浅显亲切,正合前线将士口吻。而杜衡的七律《卢沟桥衅起》,则典正不俗,哀而不伤。首联扣题,略叙事变。颔联用勾践“轼蛙怒”、曹操“呼虎痴”之典,意在期待良将勇士抗敌也。颈联写想象中的战斗,“献馘”表战而胜之;“分旗”示鏖战激烈。尾联益发振起,“指日扶桑会六师”,何尝不是历史的真实!由事变之始预测到大战的结局,杜衡夫子可谓“诗中军师”也。杜衡另有《痛南京失陷》诗,写得沉郁顿挫,为一时之选,曰:“烽火冲天夕照微,金陵无复旧京畿。劫灰月冷鸡鸣寺,战血风腥燕子矶。遗恨江流沉铁锁,伤心城堞竖倭旗。六朝金粉沧桑泪,迸作灯前剑影飞。”

归国杂吟(选一)

郭沫若(四川)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馀血泪,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1937年7月26日郭沫若自日本归国途中作此诗,为《归国杂吟》组诗之二。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郭沫若在日本度过了10个春秋。七七卢沟桥的炮声响起,郭沫若毅然离别日本妻子安娜及子女回国。“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一联,袒露心曲,欣埋诸夏,哭赋此诗,动人心魄。《归国杂吟》中另有一首七绝,可与此联呼应:“此来拚得全家哭,今往还将遍地哀。四十六年馀一死,鸿毛泰岳早安排。”此后,郭沫若用自己的行动履行了自己的誓言。尾联则更是传达出全民族的呼声。2015年9月3日,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招待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发表重要讲话。他说:“在中国共产党倡导建立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旗帜下,‘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中国人民以血肉之躯筑起拯救民族危亡、捍卫民族尊严的钢铁长城,用生命和鲜血谱写了中华民族历史上抵御外侮的伟大篇章。”

搏战

杨沧白(重庆)

搏战已经宵,初传克盛桥。

尸寒深夜月,血注晚来潮。

短接挥溜弹,锋冲斗刺刀。

修罗在人境,卫国忍奇劳。

此写八一三淞沪会战者也,中二联极写战争之残酷惨烈,“尸寒深夜月,血注晚来潮”,具有“暴力美学”特征,尸体与寒月,鲜血与晚潮,生命的冥灭与自然界的生机两相对照,尤其触目惊心;“短接挥溜弹,锋冲斗刺刀”则是写短兵相接时的搏杀场景,热兵器兼冷兵器,无所不用其极,果真是“修罗在人境”。杨沧白时居沪上,会战期间多有所作,诗与战事共休戚。如《敌军登陆屡败,欣然有作》曰:“罗店半残敌,师林已合围。潮来多舰入,月黑尚机飞。所向无坚壁,因资卫近截。夕阳易沉落(敌以旭日自矜,今夕阳矣),空见一戈挥。”又《吴淞》曰:“吴淞江水剪并刀,骄寇戈船气正豪。独有吾军能死战,诸浜喋血已如潮。”杨氏诸作特用地名,如“盛桥”“罗店”“吴淞江”等,可证战事之真实性,其诗洵称信史,此亦得力也。

杀敌救国歌四首(选一)

宋哲元(山东)

中国要自强,齐心到战场。杀尽日本军,铲除狗豺狼。自从九一八,寻衅在沈阳。占了东三省,热河也遭殃。强占我平津,又往上海闯。进扰我南口,察北亦披猖。得寸又进尺,要把中国亡。同胞须奋起,人人都抵抗。

宋哲元是个比较复杂的人物,但喜峰口一战给了他应有的历史地位。这首《杀敌救国歌》语言浅白,条理清晰,将当时日寇侵华的险恶用心及危急局势言简意赅地表述出来,极具鼓动性。它不是诗人之诗,而是武人之诗,战争年代,似乎更加实用。冯玉祥的诗也是这种口语化风格,如作于1937年8月的《缴械》:“缴枪英租界,日兵九百多。自言不愿战,甘心认罪过。问其何所思?答曰:‘反侵略。我等皆良民,和平最足乐。无故做匪盗,军阀太残恶。’日人有如此,是非可大白。我们为生存,非抗不能活。敬告我同胞,急起莫蹉跎。只要持久战,胜利属我国。”但是,抗战期间的武人之诗也并非全然如此,枣宜会战中牺牲的国民党名将钟毅的遗诗《步李副官长咏怀原韵》就别具面目:“驰逐经年历百关,春风欣又遍人寰。三军气薄云霄外,大将名高淮汉间。箪食迎来吾父老,旌旗到处我河山。会须一战平夷虏,骏马骄蹄响铁环。”颈联足可名世。张治中《挽张自忠将军》亦是武将名篇:“裹革沙场骨尚温,捐糜顶踵为生存。黄河浩荡流奇气,襄水斑斓洒血痕。风雨中原恢汉土,衣冠此日认黄孙。忠贞已是昭千载,我欲狂歌民族魂。”李宗仁的《台儿庄大捷》也算儒将的即事佳作:“戍楼拂晓角声悲,誓杀倭奴去不回。刀砍寇头十万颗,台儿庄上祭军旗。”

闻平型关大捷喜赋

霍松林(甘肃)

平津既陷寇氛张,欲使中国三月亡。速战速决纵侵略,虏骑所至烧杀奸淫抢掠何疯狂!夺我南口复夺张家口,长城防线大半落敌手。坂垣率兵掠晋北,千村万落无鸡狗。直闯横冲扑太原,中途入我伏击圈。平型关上军号响,健儿突起搏魍魉。机关枪扫炸弹飞,杀声震天地摇晃。人仰车翻敌阵乱,我军乃作白刃战。追奔逐北若迅风,刀起刀落如闪电。一举歼敌过一千,捷报传来万众欢。转败为胜时已到,地无南北人无老幼奋起杀敌还我好河山!

由于便于直笔纪实,抗战诗词中古风一体得到了极大发展,佳作很多。从“史诗”的角度观之,在吟咏平型关大捷的众多诗词中,记述大捷始末的叙事诗,此首可谓翘楚。从个人的喜好而言,我也更倾向于叙事性比抒情性更突出的作品。此诗围绕一个“喜”字,起承转合,一气流转,如平型关之役一般干净利落。钱仲联有同题七律,曰:“垂天绛霓下雄关,捷报传来一破颜。出手便翻三岛日,挥戈欲铲万重山。笼东诸将应知愧,逐北孤军誓不还。我病捶床犹起舞,长城赤纛梦中攀。”这首也是围绕“喜”字,但侧重于抒怀,“捷报传来一破颜”恰与松林老“捷报传来万众欢”相印证;至“我病捶床犹起舞”,则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矣。

陈三才

黄炎培(江苏)

三才,吴县人,留美学电机归,创业沪上。抗日战作,汪兆铭降敌,三才谋狙击之。事泄被害。歌以壮之。

书生作贼贼计滋益凶,书生杀贼杀术或未工。金风翦翦鸣秋淞,白郎林袖藏龙钟。左手捉其腕,右手指其胸,一击不中隳全功。壮哉三才人中龙,负笈万里重洋通。百工有学君是宗,馀泽既及千儿童。大义咸奋冠发冲,谨厚亦复心理同。呜乎!汉贼不两立,敌我不两容。请读虏廷侃侃君亲供。人憎柔靡三吴风,从此乡耻雪阔茸。民纪廿九秋涉冬,雨花台血翻天红。呜乎!杀贼不成兮,君当为鬼雄。

此诗作于1942年1月,小序已将诗之“本事”阐述清楚,全诗以“书生作贼贼计滋益凶,书生杀贼杀术或未工”为起,讲了个“书生”杀“书生”的传奇故事,先叙刺杀不成功,再介绍陈三才留学经历,再讲其刺杀汪精卫的原因“汉贼不两立,敌我不两容”,再讲吴地民众对陈三才的肯定:“杀贼不成兮,君当为鬼雄。”锄奸杀贼是国民本分,想当年汪精卫是以刺杀清朝摄政王出名,叵耐自己变节投敌后也成为被暗杀的对象,正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此诗夹叙夹议,颇近汉魏古风。

太行春感

朱 德(四川)

远望春光镇日阴,太行高耸气森森。

忠肝不洒中原泪,壮志坚持北伐心。

百战新师惊贼胆,三年苦斗献吾身。

从来燕赵多豪杰,驱逐倭儿共一樽。

此诗作于1939年春。其时,八路军总部设在晋冀鲁豫根据地的中心——太行山区武乡县,朱总在这里指挥战斗,多次粉碎了日寇的扫荡,打击了侵略者的嚣张气焰。朱总一生勤于写诗,其诗质朴豪迈,对当代诗词创作深有影响,《太行春感》是他的抗战诗代表作之一。首联便气象不凡以景喻“政”,“远望春光镇日阴”,喻国民党统治区因消极抗战而显得整天阴气沉沉;“太行高耸气森森”,则喻抗日根据地一派蓬勃兴旺的壮丽景象。颔联用“新亭对泣”“岳飞北伐”两个典故,写八路军抗战之决心。颈联写三年来根据地军民坚持抗战的功绩和奉献精神。尾联抒发夺取最后胜利的信心,叶剑英元帅的《登祝融峰》表达的也是这种信念:“四顾渺无际,天风吹我衣。听涛起雄心,誓荡扶桑儿。”

重庆办事处五周年纪念

董必武(湖北)

七年犹作抗倭谋,五载渝城强滞留。

乍暖乍寒更气候,忽张忽弛度春秋。

曾闻郑国驱狂狗,莫讶韩生笑沐猴。

学得毛公双字诀,挤钻如意更何求?

重庆办事处是我党在国统区的派出机关,主要是做统一战线工作,经常要与国民党顽固派打交道作斗争。董老是南方局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深悉国民党顽固派的反动、腐朽本质和统战工作的复杂性,“乍暖乍寒更气候,忽张忽弛度春秋”,就是国统区政治气候的真实写照。“曾闻郑国驱狂狗,莫讶韩生笑沐猴”,用了“郑人驱犬”和“沐猴而冠”二典,讽刺国统区特务横行、官员贪腐的事实。对于用典,董老一辈“怀安诗社”的诗家都颇为节制,一如炒菜用盐,绝不多施,并非他们没有积淀,而是因为他要把诗献给人民大众,“敷陈时艰,痛心国难”,故“辞在雅俗之间”(李木庵语),发挥古体诗的战斗与宣传作用。

卫岗初战

陈 毅(四川)

弯弓射日到江南,终夜喧呼敌胆寒。

镇江城下初遭遇,脱手斩得小楼兰。

卫岗之战是1938年6月新四军挺进苏南后的首仗,极大地鼓舞了江南民众抗日的热情。此诗善用典事,一用“后羿射日”典,以“后羿”喻粟裕率领的新四军先遣支队,以“射日”喻抗击日寇。二用汉武征服西域楼兰典,赞新四军出手不凡,旗开得胜。抗战诗词中以某次战斗为题的作品不少,犹以参与者之作为佳,如辽宁邵天任《唐多令·反扫荡》:“星夜逾沟墙,平明转吕梁。到山中忽记端阳。涧水一壶清胜酒,寻野菜,煮黄粱。 山下几声枪,远村犬吠狂。看今宵小试锋芒。直插城关摧敌堡,鸡未唱,月昏黄。”再如,山东李祯《减字木兰花·神头岭伏击战》:“披风追月,石径崎岖军情迫。抢渡浊漳,头上汗珠衣上霜。 伏兵神出,迅雷轰鸣烟火烈。弹雨刀光,鬼哭狼嚎寇胆丧。”此二首均以细节描写取胜,非参与者何能如。

凄凉犯·火鞭图

唐圭璋(江苏)

万家避地,如惊雁,弥天劫火无托。仓皇四窜,平林古垒,天涯海角。妖氛更恶。度云隙,机声隐作。渐盘旋纷纷掷弹,裂地震山岳。 铁片飞腾处,断臂牵枝,残躯填壑。红颜白发,但模糊,碧血凝着。一缕游魂,应重返,承平花阁。复深仇,待磔丑虏,试刀锷。

抗战是艰苦卓绝的,面对穷凶极恶的侵略者,中华民族为胜利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抗战文学中,大量作品就是直面那些惨绝人寰的场景,真实记录中华民族最深重的灾难的细节。唐圭璋此词作于1938年10月,正是日寇最猖獗的时刻。词所描写的是日寇飞机轰炸我无辜平民的惨状,“铁片飞腾处,断臂牵枝,残躯填壑。红颜白发,但模糊,碧血凝着”,寥寥数语,安忍卒读!时人病日寇轰炸平民甚矣,丰子恺有《望江南》六首,其中一首写了一个凄惨的画面:“空袭也,炸弹向谁投?怀里娇儿犹索乳,眼前慈母已无头。血乳和泪流。”叶圣陶《乐山寓庐被炸移居城外野屋》其一所写近似,曰:“避寇七千里,寇至展高翼。轰然乱弹落,焰红烟尘黑。吾庐顿燔烧,生命在顷刻。夺门循陋巷,路不辨南北。涉江魂少定,回顾心怆恻。嘉州亦清嘉,一旦成荒域。焦骸相抱持,火墙欲倾侧。洒浆和血流,街树烧犹植。国人方同命,伤残知何极。死者吾弟兄,毁者吾货殖。惊讯晨夕传,深恨填胸臆。吾庐良区区,美遑复叹息。”湘人李伯兮《沅江道中》曰:“凄绝沅江道,战场血未干。浮尸频碍橹,残体乱铺滩。腥服围孱犬,腐肌饱露獾。凝眸唯霣涕,万象刺心肝。”为什么我们尤其痛恨日寇?就在于他们对中国犯下的罪行与兽类无异,罄竹难书。

浣溪沙

沈祖棻(江苏)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抗战词坛风云激荡,裂变生新,但有一派词人仍保守词之“要眇宜修”的婉约“本色”,在倡导苏辛词风的豪放词大行其道的环境中,他们犹自浅吟低唱,其清辞丽句,含蓄婉曲,体现出的爱国之情一样深沉厚重,沈祖棻词便是其中的代表。这首《浣溪沙》中,残酷的战争被“鼓鼙声”所替代,家国之恨也以“春愁”二字涵括。要想深入理解她的词作,就要对“鼓鼙声”“春愁”等传统诗歌意象有所了解,要有一定的传统文化积淀。婉约词人的情愫是深沉的、克制的,甚至是隐晦的,作者的激情被婉丽典雅的辞藻蒙上一层甚至十层轻纱,读者需要用自己的学养层层揭开。如陈匪石《声声慢·履川凫公见过并招大壮饮村肆》:“荒波流梦,清角吹愁,秋林黄叶成堆。淡日平烟,闭门半掩苍苔。山中更无车马,好风俱、旧雨还来。十年事叹,卢沟月暗,钟阜云埋。 消得风光流转,对千家城郭,三峡楼台。老树经冬,重逢且约花开。啁啾隔篱翠羽,地天心、教见寒梅。村店近,咏今朝聊借蚁醅。”再如,吴眉孙《鹧鸪天》:“织素抛梭忆故夫,不辞辛苦效微躯。负薪且续星星火,数米真穿粒粒珠。 同乞巧,记当初,香闺活计未生疏。针箱线帖安排好,重绣神州赤县图。”

鹧鸪天·传湘中寇退敬五翁治庖相祝

夏承焘(浙江)

楼外残山唤不醒。灯前解酒有松声。奇兵也似诗无敌,快事能教醉有名。 鸡未动,梦先惊。明年洗眼看河清。三山挂旆从无分,飞檄看君下百城。

夏承焘被誉为“一代词宗”“词学宗师”,毕生致力于词学研究,是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在词的创作上不尊体自限,“妄意合稼轩(辛弃疾)、白石(姜夔)、遗山(元好问)、碧山(王沂孙)为一家”,而且“欲合唐词宋诗为一体”,可谓词中“左派”也。这首《鹧鸪天》基调轻快,好似信手拈来,佳句自成,有稼轩之风,最喜“奇兵也似诗无敌,快事能教醉有名”一联,最显夫子开心之情态。另有《浣溪沙·九月九日温州观祝捷》一阕与此相类,曰:“犹有秋潮气未平。八方听角学春声。深杯莫问醉何名。 夜夜天心忘却月,家家人面好于灯。八年前事似前生。”“家家人面好于灯”句,真是神来之笔。

日妇反战曲(集李白句)

陈禅心(福建)

远行辞密亲,劳师事鼙鼓。万象昏阴霏,困兽当猛虎。微命苦犹悲,心摧泪如雨。弃我如尘埃,定将谁举杯?去年何时君别妾,两人对酌山花开。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今年寄书重相催。乃知兵者是凶器,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洪河凌竞不可以径度,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何戚戚于路歧哉!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当君相思夜,借问几时回?春至桃还发,春去秋复来。愿为连根同死之秋草,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

此诗之特别,首在拟设二战期间日本妇女之口吻,叙其反战之心思。尽管在中国文学中以思妇的角度来写反战诗并不鲜见,但拟以“日妇”,还是颇有新意的。次在采用集句的形式,且专集李白的诗句,这无疑是加大了缀集的难度。集句之要,在于浑然天成,绝无痕迹,陈禅心此曲颇能得之。清贺裳《载酒园诗话》谓王安石集《胡笳十八拍》,“一气生成,略无掇拾之迹,且委曲入情,能道琰心事”,今易“琰”字为“日妇”,也未尝不可。陈禅心1936年加入中国空军,曾参加武汉保卫战。其集唐人诗句为抗战诗集《抗倭集》《沧桑集》等,是抗战诗词中的一支异军。

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闻日本乞降喜赋

陈寅恪(江西)

降书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见此时。

闻讯杜陵欢至泣,还家贺监病弥衰。

国仇已雪南迁耻,家祭难忘北定时。

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

陈寅恪以学者而兼诗人,幼受家学,赓续同光体传统,且能变化生新。他作诗兼采唐宋,有论家评其律之风格曰:“窈渺绵丽,雅健雄深。”颇为的当。此诗作于1945年8月,初闻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喜而赋诗,有杜子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快意。“国仇已雪南迁耻,家祭难忘北定时”一联,用岳飞“靖康耻”和陆游“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典故,表达国耻得雪的喜悦心情,尤为动人。尾联转折低回处,正是洞见未来的智者之忧。触及日本投降的诗词,不可计数。陈叔通《日寇乞降喜而不寐枕上作》曰:“围城偷活鬓加霜,八载何曾苦备尝。未见整师下江汉,已传降表出扶桑。明知后事纷难说,纵带惭颜喜欲狂。似此兴亡亦儿戏,要须努力救疮伤。”其颔、颈二联亦是冷静之语,有别于一味狂喜者也。姚伯麟抗战中赋诗存史,被称为“民族诗人”,其《芷江举行日军受降仪式》其二曰:“甲午清廷一败降,八年抗战复兴邦。旋乾兼有转坤手,直把马关移芷江。”转结道他人未道之言,别有意味。

抗战诗词蔚为大观,此文所选只是沧海一粟,笔者意在关联抗战历程,遴选较有代表性的作品,窥一斑以见全豹。由于战争如同一群蛰伏在阴暗处的饿虎,随时预备向人们猛扑上来,所以,对于二战、尤其对于我们那位一衣带水、不肯道歉的“好邻居”,必要的警惕是绝不能少的。我们的诗人词家也从来没有忘记用自己的作品来反思抗战,纪念抗战。军事角度的抗战早已结束,诗人们的抗战不可或缺。未经硝烟的我们该如何创作抗战题材诗词呢?这实在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惟愿所选评的这一组作品能给读者带来一点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