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
第一次听到何其三这个名字,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位男士,而且很可能是位诗界前辈,如果放在金庸小说里,也定然是个厉害角色,何以见得?位列其三,绝对是掌门一级的高手啊!后来听说何其三原来是位女士,还笑话别人搞错了: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取这样的名字?也太有个性了吧?以至于前年在东莞一个颁奖会上猛地听见有人喊何其三,看见回应者是一位活泼开朗、肤白面善的女子的时候,仍然有些将信将疑,她就是何其三?何其三就是她?感觉把眼前这位女子和何其三这个名字对应起来颇为困难。当时大家吃完午餐,正在水槽边洗碗,我就主动上前做了自我介绍,果然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腼腆和矜持,这位叫何其三的女子立刻高声嚷道:“哈哈,江岚老师,我早就知道你啦!”作为《诗刊》诗词编辑,一不小心被人记住名字,也不奇怪。就这样,我和何其三认识了,而且颇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按诗词界的习惯,我也把何其三称为其三兄吧。
其三兄去年刚出了一本《绝句三百首》,让我写一写她的绝句,可以说正合吾意。因为我向来喜欢点评绝句,不仅是因为绝句短小,比较省心;而且我很赞同胡适的说法:“要看一个诗人的好坏,要先看他写的绝句,绝句写好了,别的诗或能写得好。绝句写不好,别的一定写不好。”但也只是部分赞同而已。为什么不是全部认可呢?因为他只说对了一半。首先,绝句易学。因此,初学者从绝句入手,通过练习绝句,熟悉一下旧体诗的各种规范,积累创作经验,以便为其他诗体的写作打好基础,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能够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从这个角度而言,胡适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而且他这个话,分寸把握得很好,他并没有说,绝句写好了,别的诗就一定能写好。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太绝对了,也经不起历史的检验。比如在整个唐代,“诗家天子”王昌龄的绝句那是出类拔萃的,但他的五七言律诗数量既少,水平亦拙弱可笑(明代胡应麟语)。李白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的五七言绝放眼三唐,都是数一数二的,却不擅长七律。至于胡适后半句话,说什么“绝句写不好,别的一定写不好”,那就太过武断了!因为怎样才算好,你得先定出一个标准。有唐三百年,绝句堪称神品的,也只有寥寥六人而已,即盛唐的李白、王昌龄,中唐的李益、刘禹锡,晚唐的杜牧、李商隐。如果达到他们六人的水平才算好,那其他人的绝句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会写而已,远远谈不上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掌握了绝句各种技法之后,在其他体裁上驰骋才情,仍然有着上佳的表现。比如老杜五七言绝虽有创调,但非正宗,在绝句一体的地位远远不能和上述六子相提并论,但他的五七言律却是古今独步。其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绝句易学难工。易学,故人人可学;难工,故非天分极高者难臻佳境。但旧体诗至少还有另外四种体裁即五七言古风、五七言律诗可供选择。这四种体裁,更注重功力,天分不足功力补,所以很多诗人虽然绝句不甚突出,但在这四种体裁上照样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可见,绝句写不好,别的未必就一定写不好,这里面涉及天分、兴趣、功力等诸多因素。胡适先生本想说句狠话,然后搞成著句论断,没想到用力太猛,失去了应有的分寸感,顿时变成了谬论。不过,虽然如此,胡适上半句话对我们仍有一定的启发意义,即通过绝句,足可以综合考察一个作者的天分,性情,对旧体诗语感的把握能力,观察事物、捕捉灵感以及用文字再现等能力,在这方面,绝句的确可以算作一块绝佳的试金石。
当代旧体诗词从复苏走向复兴,已经走过了四十多个春秋,作者上百万,作品总数据说已经超过历代传世诗词之总和。虽然在质量上还不能和李唐赵宋并举,但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如果说在古代一位诗人需要十年功夫才能达到成熟期,那么当代可能只需要三到五年,因为学习与交流的条件之便利远非古人可比,时间成本大大削减,剩下的便是个人的学习、消化与吸收,在这方面我们的能力与古人其实并无太大的差别。综观当代旧体诗各体创作成就,我认为绝句最为可观,其次是七律。这两种体裁在历代都是最受重视的,绝句向来号称易学,所以人人争相学写;七律难学,但自老杜以来,地位最为尊崇,所以人人都勇于一试。这就造成七言律绝并驾齐驱,其他诗体望尘莫及的局面,这种发展不平衡的状况是否合理,我们暂且不管。但就七绝而言,佳作既多,名家亦夥,女诗人所焕发出来的创作活力尤其令人惊叹。其中其三兄可谓佼佼者也。她今年不过四十多岁,单是绝句就能拿出三百首并付梓传播,在当代作者中并不多见,可见她于绝句创作天分之高,成绩之显著。
做诗词编辑十多年,有一点还是比较自信的,就是看稿的眼光得到了锻炼,作品的质量如何往往一眼即定,无须多看。我想以我平时看稿的速度,其三兄的三百首绝句,从其中挑出四十首佳作用于赏析,有半天的时间应该绰绰有余了。谁知才看了一会儿,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几乎每首诗都可圈可点,哪一首都不忍割舍!如此则推进的速度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全部看完呢?而对于我这个笨人来说,评论别人的诗词,只有看完最后一首,写起文章心里才有底儿,这不仅是对作者负责,更是对自己的文章负责。现在看来,秋风扫落叶式的看稿模式显然不适用了,急也没办法,那就慢慢地看吧。结果这么一首一首地看下来,硬是看了三天才看完。
看完其三兄三百首绝句,心里总算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我曾经对历代绝句按照风格,粗略地分为两大类:一是情韵派,二是理趣派。至于前人津津乐道的神韵、风神、格调等等类分法,其实都可以归入情韵派。前者以唐诗为代表,由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这类诗里总有一种淡淡的惆怅,久而久之形成以悲为美的心理定式,当然,唐诗也绝非这一种风格,比如老杜晚年一些绝句已经突破情韵派的藩篱,喜欢描写身边琐事,已开宋诗先河。后者以宋诗为代表。宋代尊文黜武,文人士大夫地位空前提高。诗人心态既满足又安闲,追求的是孔颜乐处的人生境界,满足于从现实、日常的生活中发现诗的题材,找到生活的意义,实现人生的理想,故而宋诗多充溢着一种闲适的情趣和发现的快乐,这一派的代表非诚斋体莫属。当然,宋诗也绝非都是理趣派,比如王安石、陆游、姜夔的作品就是典型的唐诗情韵派。
其三兄的绝句中不仅有典型的唐诗情韵派的作品,也有典型的宋诗理趣派的作品,而且对于这两派都有不同的改造。
首先谈谈其三兄富有情韵的作品。一是纯正的唐诗情韵风格的作品。比如:
沅陵凤凰山怀古
关山遥望怅难消,弱骨柔情慰寂寥。
不见当年双燕子,空余冷雨滴芭蕉。
二酉山怀古
白云缭绕酉溪长,远隔红尘避始皇。
成败兴衰多少事?野花依旧笑山旁。
对酌亭
花开花落化尘埃,不见幽人再往来。
太白仙踪成古迹,清风依旧扫亭台。
初秋游沅陵凤凰山
修竹丛丛古刹幽,斜阳尽照望江楼。
一湾碧水东流去,褪尽繁华又是秋。
第一首诗应该有本事,也许还应该加个序或者注释,但即使不了解凤凰山的来龙去脉,只读诗本身,也能感受到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浓浓的感伤情绪。第二首结句以一个“笑”字表现了作者对成败兴衰的态度,用笔极洒脱。第三首凭吊太白遗踪,充满了爱惜和崇仰之情。第四首境界清幽淡远,不胜沧桑之感,都是很纯正的唐诗味道。
同是充满淡淡忧伤的情韵派作品,因为表现手法的不同,显示了其三兄的匠心独运与创新精神。比如:
梨花
莹似清霜白似银,知君应是谪仙身。
平生不染俗颜色,任那千红争一春。
枯荷
老了心情淡了波,秋枯碧叶蚀痕多。
只因自带烟霞气,纵使无花亦是荷。
清明
断魂人在雨中行,怅恨黄泉隔死生。
草木未谙愁者意,穿红着绿过清明。
空心菜
三分薄土未嫌贫,不使情沾碧玉身。
前世有心皆碎尽,如今作个没心人。
第一首诗结句把梨花的境界提高到一个相当的高度,几与梅花同品,昔人之作尚无其比。第二首结句“纵使无花亦是荷”,似乎也未经人道过。第三首以草木之无情反衬人之哀伤,写景抒怀,如在目前。第四首写得十分决绝,显然是伤心人别有怀抱。这四首绝句的立意在前人的基础上都能够有所开拓,洵为不易,这体现了其三兄善于借鉴前人并推陈出新的优点。还有不少作品能够说明这一点。比如《偶遇》:“眉目依稀认不真,重逢已隔数年春。光阴深似侯门户,未入侯门亦路人。”很明显化自唐人“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但比唐人更进了一层。又如《折柳》:“一片鹅黄看未真,水边折得几枝新。插瓶细赏春颜色,不欲将来赠与人。”也是从南朝陆凯《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化出。只是陆先生准备寄赠友人,而其三兄打算留着自个儿慢慢欣赏。《等花开》:“似雪如珠惹我怜,几从盆后绕盆前。夜深或恐风吹落,为待花开不敢眠。”《花未眠》:“月下幽姿最可怜,红云出自绿云边。鼻端时有馨香送,知是夜深花未眠。”这两首诗都隐隐约约有苏东坡《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影子,但其三兄化得自然,情韵亦堪比东坡。
其三兄三百首绝句中,情韵类佳作不胜枚举。限于篇幅,不再整首标出。兹列若干佳句以窥全豹。比如:
红愁绿惨由心起,其实春风不管愁。
(《春风》)
痴立林间人未觉,落花早把脚深埋。
(《暮春桃林》)
别春最怕当头雨,湿了衣衫又湿心。
(《暮春遇雨》)
痴人不合夜听雨,梦里通宵拾落花。
(《暮春》)
知春背影行将远,怅隔藤帘望一程。
(《送春》)
百样娇妍曾与我,别春好似别情人。
(《别春》)
前生应有深深恨,才一开时便白头。
(《山行见梨花》)
小楼一夜缠绵雨,引我披衣坐听蛙。
(《夜雨》)
例句我想不必再举了。对于高手来说,一首已足以证明其实力,何况有三百首作证呢。令我惊叹的是,情韵派作品历来是绝句的主流,历代作者殚精竭虑,几乎已经穷尽此类绝句所有的可能性,即便我们不能说绝句之美者已经被唐人乃至清代以前的诗人们都写尽,但事实是留给我们当代诗人的创作空间已经很有限了。但没想到其三兄在前人止步的地方勇往直前,又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庭院,如果不是天分高、深于情而且深谙绝句之道,并在表现手法上力求翻空出奇者,是很难达到这个境界的。
二是富于理趣的作品。当代旧体诗绝句创作深受新诗影响,注重表现手法的新颖,和南宋杨万里的诚斋体具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呈现出富于理趣的特征。其三兄志在创新,自然也深谙此道。比如:
山行
过了花丛过棘丛,薄衣湿透颊双红。
林间揩汗何劳手?自有悠悠松下风。
草
守乡护土好儿郎,每到春来列队行。
遍体戎装鲜绿色,一排珠露作肩章。
咏桃花
休以凡花喻此身,经风经雨自天真。
纵然陌上青青色,桃未开时不算春。
与花相约过小桥
隔岸风光数步遥,我行缓缓你难超。
忽而一阵疾风起,花已先人过小桥。
这些绝句一、二两句看起来好像也很平常,似乎人人道得,第三句转处已经暗暗发力,在即将收尾之处只是那么轻轻地回锋一转,刹那之间,一个崭新的境界就出现了,一种令人惊奇的感觉就产生了,这种不经意之间扭转乾坤的力量和技巧,对于其三兄来说似乎已经运用得非常得心应手,以至于这种经常能引人会心一笑的佳作比比皆是。我们不妨随便举出若干佳句来说明这一点。比如:“将心叠作鸢儿放,好约东风一起归。”(《早春二月》)“若说风来无可数,请听串串脆铃声。”(《夜听风铃戏数风声》)“谁道春心无厚薄?好风先送向南枝。”(《春心》)“隔院有花它不管,我家春比那家多。”(《小院之春》)诸如此类,非常值得再三品味。
在此类富有理趣特征的作品中,同样也展示出其三兄善于继承与力求创新的特色。如:
折柳
新晴最是赏春时,嫩绿柔条折一枝。
柳叶那如红叶好,为因红叶可题诗。
大雾堵于高速
车似长河雾阻拦,侧看花隔一肩宽。
开窗尽是好风景,谁说人间行路难。
山行
山行久不见人家,遇采蘑菇一小丫。
笑答白云深处住,门前开满紫桐花。
剪树枝
丈高红杏借梯攀,杂乱长条今尽删。
莫使旁枝墙外逸,满园春色自能关。
这些诗句明显有脱胎前人的痕迹,但其三兄总能在前人止步的地方再往前迈出一小步,然后步入另外一个佳境。休要小看这一小步,多少诗人苦思冥想都不知往哪儿下脚,终其一生都在孙行者金箍棒划定的小圈圈里打转转,由此可以看出其三兄迈出的这一小步是何等珍贵了。
感谢其三兄给我一个学习的机会,使我有机会得以系统地拜读她的绝句作品,得以领略她的绝句风采,的确,其三兄的绝句和她的名字一样具有极强的个性,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在当代绝句五彩缤纷的百花园里,毫无疑问,她属于那些最娇艳夺目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