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鹏飞
(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1840 年鸦片战争爆发,英帝国主义的炮艇结束了清朝闭关锁国的时代,自此,中国逐渐成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为了抵御列强侵略,清政府和广大民众认识到中国必须敞开大门,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因此,出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的需要,中国出现了以西学为主要内容的翻译高潮。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时期的西学翻译也成为了继东汉至唐宋时期的佛经翻译及明末清初的科技翻译之后,中国历史上的第三次翻译高潮。
与前两次翻译高潮相比,第三次翻译高潮的规模和影响要更大。由于当时中国的国情比较复杂,这一时期的翻译实践功能相对多样化。因此,分析该时期翻译活动的特点和影响,对于研究中国近代翻译史的发展和翻译的社会功能具有积极意义。本文将从历史和文化背景的角度简要论述中国第三次翻译高潮中翻译的特点和影响,剖析在特定社会条件的影响和制约下翻译功能的实现。
中国近代翻译继承了古代翻译的许多优良传统,也是古代翻译的延续,但并不是简单的重复。由于处于不同的历史阶段,近代翻译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远远超过了古代翻译。与中国翻译史上的前两次高潮相比,作为近代翻译开端的第三次高潮也呈现出了这一时期翻译独有的特点。
在古代,中外文化交流十分活跃,汉唐时期的文化交流更是达到了相当大的规模。中国文化不仅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东亚、中亚乃至欧洲的文化,还吸收和融合了许多外国文化,增强了自身文化的丰富性。作为文化交流的重要手段,翻译也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古代翻译的兴盛来源于中国强大的综合国力和经济实力,相形之下外来文化处于相对弱势地位,经常被吸收、转化和利用。此外,从翻译目的的角度来看,古代翻译也是一种较为纯粹的文化交流活动。以佛经翻译为例,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有计划、有组织的翻译活动,在巩固了统治的同时满足了社会底层人民的精神文化需求。明末清初,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为中国人民带来了宗教文化,而有识之士也热衷于西方科学技术,两者需求的互补推动了文化的交流和融合。
然而到了近代,中国传统文化变得封闭、保守、落后,“救亡图存”成为时代主题,也使得这一时期的翻译内容更加注重实用性,文化交流的目的和功能逐渐式微。鸦片战争失败后,林则徐、魏源总结经验,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重要思想。但其所翻译的《四洲志》《海国图志》等著作,都仅仅停留在了解西方列强所处的地理环境、历史渊源等方面,不能算作“学习先进技术”。洋务运动时期的翻译则开阔了人们对西学的视野。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想的指导下,翻译内容逐渐转向于实用科学知识,深入探讨西方各国强大的原因。甲午中日战争的失败再一次使中国人意识到西方各国的强大不仅在于先进的武器装备,还与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息息相关。此后,社会科学知识和西方文学也被纳入翻译范畴,以适应和促进新生产力的发展,实现救亡图存、争取民族自由的政治目标。
在第三次翻译高潮中,知识分子和有识之士逐渐成为了翻译的主体,他们大多走上了独立翻译的道路,凸显了这一时期译者的主体性特征。列强的侵略迫使腐败无能的清政府敞开了国门,众多知识分子得以出国留学,接触并了解了许多新的思想和理念,提高了语言能力,拓展了自身的知识储备,也使之具备了独立翻译的能力。
这一时期的译者在翻译材料的选择、对原文的理解和表达、翻译方法和策略的运用等方面体现了较强的主体意识。甲午战争失败后,知识分子的翻译目的开始由学习科技知识逐渐向改变人们的思维,提高人民的智慧方向转变。翻译甚至成为了近代知识分子用来巩固自身社会地位的专门职业。与此同时,这一时期还大量涌现出各种报刊和私营翻译机构,为翻译活动的实施和各类译本的发表提供了便利。
受“实用”思想的影响,这一时期的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更多关注的是原文内容,而相对忽视了原文的风格和艺术表现。译者出于救亡图存和启迪民智的目的,非常重视读者的反应,因此时常采用归化的策略对原文进行转换。大量的翻译实践也为翻译理论的产生奠定了基础,一些译者开始思考翻译活动本身。严复总结前人经验,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提出了“信、达、雅”的翻译标准,这在中国翻译理论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梁启超也在翻译人才培养方面提出了“凡译书者,于华文西文及其所译书中所言专门之学,三者具通,斯为上才;通二者次之;仅通一则不能以才称矣。”等论述。此外,这一时期怀揣强烈爱国热情的知识分子由于政治诉求得不到满足,因而具有更为强烈的发言欲望。他们写作、翻译同时进行,并根据自己的兴趣和意愿随意选择翻译的内容,体现了较强的主体性特征。
与中国的前两次翻译高潮相比,第三次翻译高潮的受众更加广泛。这是因为对于佛经翻译和科技翻译,统治阶级享有绝对的话语权,也是主要受众对象。虽然第一次翻译高潮引入的佛经对平民百姓产生了一定的思想影响,但其政治目的依然在于巩固封建统治,普通民众很难理解佛经内容,基本处于较为边缘的从属地位。在第二次翻译高潮时期,由于国家相对封闭,思想禁锢与封建势力的抵制较为强烈,许多科技翻译著作大都被藏于宫廷,普通人根本无法阅读学习。
第三次翻译高潮则在翻译路径上逐步实现了从“自上而下”到“自下而上”的转变。鸦片战争失败后,林则徐、魏源等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中国政治、经济、思想的落后,并逐步引入旨在了解西方的译著。洋务运动开始后,以奕䜣、左宗棠为代表的洋务派创办京师同文馆、福州船政学堂等教育机构,学习西方先进技术,扩大翻译事业的发展。甲午战后,梁启超、严复等维新派将翻译的视线转向西方的政治制度和先进思想,大力提倡西学翻译。五四时期,鲁迅、郭沫若、茅盾等民间翻译家大量涌现,推动了文学革命,引进了大量西方文学巨著。随着翻译活动的蓬勃发展,中国人的民族意识也在不断觉醒,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加入到翻译活动当中,极大提高了中国人民阅读、学习西方译著的普遍性。
翻译作为人们思想交流、文化互通的重要手段,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呈现出不同的社会功能。第三次翻译高潮时期,中国社会战乱频发、动荡不安,特殊的历史背景和社会需求使翻译的审美、娱乐,甚至商业功能不再明显,相反,知识传递、启发民智的社会功能得以凸显。在大量翻译实践的指导下,翻译的思想和理论也开始萌芽,为社会的进步与变革奠定了思想基础。
跨语言的知识传递是翻译最为重要的功能之一。鸦片战争后,以洋务派为代表的有识之士认识到了中国与西方列强在军事力量上的差距,并“深以中国军器远逊外洋为耻”。李鸿章曾说:“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想的指导下,以引进西方军事装备、机器生产和科学技术为主要内容,以富国强兵为主要目的的洋务运动浩浩荡荡地开始了,而翻译也在这一时期承担起传递西方先进技术知识的重要责任。
由此,一批致力于翻译和传播西方先进知识的学馆、机构也开始涌现,其中以京师同文馆、江南制造局翻译馆最具代表性。京师同文馆所译书籍大致可分为三类:有《万国公法》《富国策》等有关国际知识的;有《格物入门》《全体通考》等关于科学知识的;还有像《汉法字汇》《英文举隅》一类的外文工具书。而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在1868 年至1912 年所译书籍更是不下241 种,涵盖了政史、商学、数学、物理、兵学兵制、工艺制造等各个方面。翻译机构的出现,也为当时科学技术的翻译工作培养了许多专门人才,使得科技书籍的翻译活动在晚清时期迅速发展。西学著作的广泛传播推动了中国在技术领域的发展,缩小了中西方差距,促进了社会进步。
随着西学著作的大量涌入,西方的先进思想也在中国不断传播,启发了人们学习西方先进知识和文化的思想,唤醒了强烈的民族精神和救亡意识。严复在《天演论》中宣传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以达尔文进化论的科学性暗指国际生存竞争中,被侵略的中国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若不变法自强,必将亡国灭种。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为“合群”以开风气,扩大维新思想宣传,于1895 年8 月创立《万国公报》,介绍西方政治经济思想,宣传“富国”“养民”“教民”之法。后又在上海创办了《时务报》,报译分为中国时务与外国时务,论述中国时局与中外形势,介绍各国历史地理、政治改革、商务实业、科技发明等。
此外,大量外国诗歌、小说、戏剧的引入也将西方自由、反封建的民主思想观念带到中国,其中以林纾所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与《黑奴吁天录》最具代表性。《巴黎茶花女遗事》讲述了一名风尘女子凄婉悲怆的爱情故事,以发展真性情的思想启发了人们对婚姻与恋爱自由的思考,在精神层面上起到了反封建的作用。而他的另一部译著《黑奴吁天录》则将美国反对奴隶制的斗争精神投射到了帝国主义压迫下的中国,激发了中国人民的爱国热情和反抗精神,极大地促进了人们思想上的解放。
伴随着列强的不断入侵,有识之士在向西方学习,探索救亡图存道路的过程中,也开始接触并了解“民主”、“共和”等政治概念。林则徐早在《四洲志》中就提及了英国的君主立宪制和美国的民主共和制政体。甲午战争后,西方民主思想进一步在中国传播开来。严复的《原富》《法意》《群己权界论》等译著进一步揭示了封建专制制度的腐朽与落后,推动了自由、民主、法治思想的传播与发展。梁启超以日文为媒介,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培根、歌德等西方思想家、科学家的学说,通过译述、编译和述评的方式引入中国,并大力倡导译介日本政治小说,从一定高度上引导了翻译的潮流,促进了西方民主思想的传播。
正是这些先进思想的广泛传播为中国日后蓬勃发展的政治运动奠定了思想基础。尽管洋务运动、戊戌变法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但通过翻译所引入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却深深地烙印在中国人民心中。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新兴资产阶级正是在戊戌变法的思想引领下,才深刻认识到只有推翻封建专制统治,建立自由、民主的资产阶级共和国才能在当时改变中国亡国灭种的命运,从根本上实现社会的变革。可以说翻译在近代中国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推动了社会的革新与进步。
随着清末翻译活动的不断增加,从事翻译的知识分子也开始在实践中总结经验,提出和形成自己的翻译观点和理念,推动了近代翻译理论的形成和发展。冯桂芬主张创办“翻译公所”,培养能够熟练翻译西学知识,通晓“历算之学,格物之理,制器尚象之法”的专门人才,对译者的标准进行了初步界定。在译名问题上,英国传教士傅兰雅针对“设拟一名目为华文已有者,而字典内无处可察”“华文果无此名,必须另设新者”等不同情况,提出了解决之法,并建议“凡译书时所设新名,无论为事物人地等名,皆宜随时录于华英小簿”,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对于翻译标准的探索与思考。马建忠更是在《拟设翻译书院议》中首次提出了“善译”标准,要求译者深入研究原文与译文文字的字源与异同,反复斟酌原文的声调、字句的繁简和文体的变形,从而再现原文的情感与语气,达到忠实原文的标准,“使阅者所得之益与观原文无异”。形神兼具的“善译”标准不仅广泛涉及了文体学、修辞学等领域,还将美学概念引入到了翻译当中,实际上已与现代翻译理论相当接近。受严复“信、达、雅”翻译思想的影响,林语堂在《论翻译》中也提出了“忠实”“通顺”和“美”的翻译标准,还创造性地将翻译研究的着眼点放在了翻译过程中的理解阶段。这种理解不仅包括语言层面,还包括对原文进行心理分析,给中国的译学理论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和现代性的理论基点。
理论来源于实践,第三次翻译高潮时期的大量翻译活动使我国的翻译理论有了明显的突破和进展,然而由于社会条件的影响与制约,这一时期并未出现流传于世的翻译论著。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正是这些知识分子和有识之士的不断探索,才使得近代翻译理论在动荡混乱的中国生根发芽,从而为中国译学理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无论是在社会动荡的晚清时期,还是政治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翻译始终贯穿于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各个方面,呈现出不同的时代特征并发挥着不同的社会功能。因此,对翻译行为和过程的研究不能仅局限于语言和文化层面,更应结合时代背景,从更广阔的视角进行审视和判断,在更好地理解、利用翻译的同时,充分发挥其特有的社会功能,并在翻译实践和探索的过程中总结经验,形成理论,为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做出更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