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候路立
我推开身体的门
接纳悲伤的、荒诞的、沉默的
所有热爱我、附庸我或唾弃我的
都是客,敬之以酒
还有一些抽象、模棱两可的
不可命名的,深邃的
他们都需要坚硬的躯壳
我并非肩负神的指示和使命
但我深知宿主的命运
我一次次呈上自己悲悯的良心
成全突如其来的,迷茫的诉求
这一切,令我感到完整和充实
那些长久在我的身体中陈旧的事物
成为我的亲人,成为我的呼吸
我用多数独处的时光拥抱他们
令他们在喧嚣的市井中保持安宁
宿主的命运,是接受万物寄生的命运
接受踏风而来,也接受摔门而去
雨下紧了,变成河流
推到我身体的墙,破门而入
轻浮的事物漂出表面
唯独你的面孔,沉入河底
你将属于大海,你本属于大海
无论你是海底的珍珠或游鱼
你终究需要回到这样的自由
摆动你身上的鳍或发出你的光
洪水过境,这狼藉的空间
曾爱惜过你,也困住过自己
荞麦饱满的颗粒放松了戒备
在落日的余晖里低声歌吟
一只迷路的松鼠走进了荞麦地
在六月的海里,忘记自己的姓名
麦地里的歌声如此委婉动人
收割的女人们也情不自禁唱起
微风如此清爽,我们如此幸运
背上熟睡的孩子,在梦中分享乳汁
一只鸟在树梢,轻吻自己的爱人
他们咬文嚼字,传递荞麦地里的歌声
越过山冈,越过河流
在更远的远方,安抚失声痛哭的人们
六月的荞麦地里
我们更喜爱自己普通的身份
忘记那些不值得我们怨恨和妒忌的事物
我们拿起镰刀,歌唱丰收的喜悦
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陈旧的家谱中没有她的名字
但她依旧把家谱倒背如流
她叫曲嫫露罗,她叫曲嫫露罗
在简单的生活世界里
跟她生命有关的事物寥寥无几
无非是土地、柴火、家畜、孩子和男人
这些重复的事物,耗尽了她的时光
如今,她已两鬓斑白
因过往劳累过度,现已疾病缠身
年过五十后,她才空闲下来总结生命的意义
健康地活着,只要健康地活着
便能更好地关心土地、柴火、家畜、孩子和男人
同时,母亲喜欢唠嗑她揣摩了半辈子的经验
吉祥的日子,才能出门、理发、揭瓦……
她知道简单的祝词,也信仰琐碎的日常忌禁
这是我母亲啊
如今,她还无法习惯和忍受在繁华的街市过夜
无法习惯和忍受汽车和飞机的颠簸
她依旧固执地热爱着山里的风,眷顾山里的水
她紧挨着,背靠着故乡洁白的雪山
轻轻讲述着动人的故事,唱着一个女人的生命史
这是我母亲啊,给了我伟大的生命
想起她生下我后,我可怜的母亲只来得及疼痛了三天
便又匍匐爬进那围困了她多年的三分自留地
我想,当年剪掉我身上脐带的应该不是剪刀,而是天上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