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飘落就有多少惊喜
——读古马的组诗《雪的札记》

2021-11-12 07:58张立群
草堂 2021年2期

◎ 张立群

第一次邂逅古马是在2012年12月“甘肃诗歌八骏上海论坛”,当时最深的印象是古马曾端着酒杯唱起民谣,又将《古马的诗》送给在场的许多诗友,其白色封面下的诗行留给我很强的冲击。多年后再次阅读古马的诗,依然可以获得沁人心脾的感觉。他的诗如此透亮,又如此擅长营造一种氛围,将古老、辽阔、雄浑的西部轻而易举地装入诗中,化为属于自己的诗句。时间在此可以自由地穿行,空间在此可以自由地拉伸,形而上的诗意在此可以随意捕捉,进而展现诗歌语言的限度。像飘落的雪花渲染出一个世界,像融化的雪花带来一丝清凉,还有寂静、纯净与圣洁,通过对“雪”的片段式描写,古马写出了自己的见闻与感受。将一片片雪花化成文字后,有多少飘落就有多少惊喜。

首先映入眼帘的《2018年11月13日》,这首与冬天有关的四行诗,不由得让人思考一首好诗究竟可以写多短?在时间上像一片雪花的存在,在空间上像对一片雪花的丈量——

短些,再写短些

诗占用极少包括空行

婴儿的啼哭传出产房

你的生命和爱又被延续了

好的作品不是以长度和字数的多少来衡量的:每一首诗都是一次诞生,正如诗中用婴儿的啼哭类比诗歌;但诗的诞生对于写作者本人来说,绝对意味着一次生命和爱的延续、一次重生的过程。不必讲述太多,诞生的过程不仅包括诗行、诗情,还有个体感受到的诗意。《2018年11月13日》是一首短诗,也是一首关于诗的诗。它来自古马多年诗歌创作所得,凝结着他对于诗歌的理解和瞬间的提升。

循着这样的思路,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诗》为诗歌写作本身提供的具体的注释。如果仅从题目上看,这又是一首揭示诗歌本质的诗,但从内容上看,这又可作一首爱情诗。诗歌本身的多义性和个体经验之间的差异,可以使一首诗有不同的解读,这本身并无高低优劣之分,关键之处在于究竟可以在阅读中感悟到多少。当然,我还是愿意从解释诗歌的角度阅读这样的一首诗:诗是感怀、是经验、是一种特殊的表达,但接受意义上的诗必然要有文字的形式。当诗“睁开眼睛”“认识了一个辽阔的黎明/我认识了我自己”,写诗的人肯定也看到了同样的世界,看清楚了自己。“金风玉露”、秋天已至,可否将这样的语句理解为心态和诗歌意义上的“双重成熟”,然后走向雪的冬天。诗歌是通过写作而逐渐领悟到其中的奥妙的,诗歌是经验累积、凝结和提升的结果,因此诗歌常常有怀旧之风,有“回忆之蜜”。

在古马笔下,“回忆是一枝水仙/要插入花瓶”(《静物》)。瓶中的水仙静静生长,可以随时供人观赏。虽然只是简单的一株植物,但“一花一世界”,“瓶中有水/水中有天”,将回忆置换成水仙之后,瓶子成为装载记忆的器皿,既可以随时捡拾重温,又别有洞天。回忆是生动的,可以在头脑里“安家落户”,可以自由地生长、晃动一个世界,让灵魂听到声音、触及光感。当然,这一切只有写到“雪”的时候才得到全部的展现。在古马的笔下,“雪”同样是唤起回忆的意象,但更重要的是还包括回忆时浮现的风景。在《武威:雪的札记》中,诗人以近乎编年史的方式描绘出一片又一片雪的世界。“下雪啦”,意味着一个故事的开始;“我出生的乡村”,使叙述聚焦于一个特定的场所,同时也很容易让人在安详与静谧中怀想过去。回到出生地,回到那个古时称为凉州的土地上,映入眼帘的是这场新雪以及新雪覆盖下逝去的先人,“新雪/就像住在其中的人活着时的语言/重新散发出泥土的芳醇的气息”(《武威:雪的札记·一》)。由新雪催生的联想使诗人有很多话要说,想说话的还包括逝去的人和曾经的言语,这使得雪中的回忆在历史和现实中游弋,进而浮现出很多往日的场景和故事。

尽管由于诗歌的跳跃性掩盖了许多细节,但反复阅读,还是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时间线索。童年雪后捕鸟、中学的冬日、师者母亲的形象以及下课的钟声,还有听着童谣、进入村子的场景,“雪一直在下/从现在下回过去,或者/正好相反//雪风长驱/霜流霰明/但道路习惯和寒夜的路基一道/往更深的寂静里走去,走得更远//我缄默,我的骨头有着比积雪珍贵的清醒”(《武威:雪的札记·十》)。虽说过去与现实相连并可以指向未来,但在雪景中,一切又可能是相对的,并可以衍生出新的可能。从现实中走向过去,沿途的一切都可以深入灵魂、净化心灵。像祖母对牛的讲述,满是悲悯;像对老鸹的形象比喻,令人遐想;还有雪中进城的场景、那一代人冬日干活的场面以及冬日寂静的氛围,在镜头切换的同时深入细节,诗人渴望通过雪表达记忆中的现实和成长的故事,而雪花的空灵正可以作为一道背景,展现其叙述的智性和灵动晶莹的情感。

几乎每一首都与故乡的雪有关,几乎每一首都沉湎于怀旧的氛围。阅读《武威:雪的札记》,可以体味到浓浓的乡情和追溯之情。雪是北方冬天的标识,凉州有悠久的历史,用雪花飘落衬托雍凉文化、丝绸之路的节点,会使一切都染上肃穆、苍凉的格调。并不仅仅有亲人、友人,还有不同主体穿越历史时留下的足迹。《平沙夜月》《天梯古雪》《凉州月》《乌鸦和雪山》,在动静结合中书写西部的景色、一曲曲“凉州”,雪是基调、也是线索,还是重要的参照物。袈裟、黄羊、月亮、枯草,还有黑色飞掠过的乌鸦,多次在雪景中出现,像一个特定的隐喻,给人以耐人寻味之感,作为一个黑点、一种声音,“呱呱/漫天雪花,也都欢喜”(《乌鸦和雪山》),动静结合、黑白相间,有多少风物就有多少不一样的雪景。

在一个出神的瞬间,诗人感受到了雪景的另一重意境。“大佛披旧的袈裟/和山的皱褶里的积雪/一样的薄凉呵” (《天梯古雪》);“乌鸦凝重/它回忆的世界/不止有阿旺仓大雪山巍峨的法相”(《乌鸦和雪山》),让雪和宗教联系在一起,那些真实的景象和想象中的庄严,雪中的禅意无边无际,雪中的世界有一份神秘。而此时,透过诗人的目光,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广阔无垠的雪景、体验形而上的纯洁如雪的诗歌美学,还有被重新赋予内涵的意象(如“乌鸦”),以及西部特有的“诗歌地理”。

当古马写下“你和那衰草与霜雪的山冈有过多么漫长而寂寞的对视”,我们终于看到了一种凝视、一次沉默的“对话”。鹰翅倾斜、花香草香、溪流淙淙、羊牛出动……究竟是哪个季节并不是诗人关心的事情,诗人要表达的是“对视”和写给另一个诗人的诗究竟可以包括多少、获得多少启示。一切都是生命的终极邀约,甚至有宿命的安排。不能不承认这里甚至有神的话语,而诗歌也是如此,“草露和新鲜的词语”,最先触及的是四处游荡的道教仙人,而诗人之所以这样说,正是期待表达对诗的某种渴望:奇妙、神圣、生机勃勃,然后就是诗人和热爱诗和远方的人们一起远行,体验不一样的风景……

肯定还有诗中的雪景和有关雪的细节,肯定还有柔软、灵动、纯洁如雪的诗句,书写着回忆的故事。 尽管,在某一个片段中,如《山行》《琉璃厂》,我们看到的是另一个场景,但它们依然是凉州的故事,可以和组诗中的雪景相互映照。景深忽大忽小,呈现主体与风景之间的距离——在真实与虚构之间,雪花千姿百态,覆盖着现实和记忆中的特定区域,有多少飘落就有多少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