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海兵
父亲去世的那天中午
ICU 病房阴郁的墙上,有一束
窗帘漏出的日光
那么柔和,仿佛洇散的
云的面孔
故乡在南高原之麓,四季如云
隐藏着无数遇热即化的
雪粒,人没有雨水多
总被融化、掩埋、了无声息
能终老在阳光明媚的中午
将全身的雨水滴尽,那些
骨头上的湿、心上的湿
滴答滴答成为直线
父亲,太阳终于照到了你的脚上
在南高原之麓,雨水天天在下
山路湿滑,雨伞总是千疮百孔
只有这一天中午
雨伞一觉未醒,阳光普照
它就要接近大海般的蓝天了
它的悲鸣让最后的飞翔
跌落在一块狰狞的岩石中
整个喜马拉雅山仿佛在颤抖
那些固化的时间,苍白而坚硬
负重的心卸不下沉郁的翅膀
登高者被一层一层的高
压在天地恒定的秘密中,螺号
在庙宇、荒原、群山的匍匐里
归向了路标一样的空无
它就要摸到了白云、星辰,摸到了
羊羔眼睛中的那滴海水
它的飞翔不是在挣扎,是带着锋利的伤痕
脱离那日渐喧哗的人潮
向孤寂中去,向越飘越远的地球中去
我在等待雨落在芭蕉叶上的声音,连绵的芭蕉林一梯一梯地
伸向大海。阔大的层层叠叠的叶子,波浪一样涌动着
心事的叶子,是该有一场倾盆的雨让它浮起来
密不透风的芭蕉林固守着烈日下的沉寂,与海为邻,那些躁动的
尘土在涛声中匍匐,林间小径有航标灯迷失的脚印
如此乏善可陈的一季,开花、结果,等待一双手把沉重的包袱卸下
而一场雨呢、一滴雨呢,或者一滴滚过雷声的露珠呢
画地为牢的芭蕉林在等待一场雨,是该来了,海风出自
波涛汹涌的远方,在下午荼蘼的阳光下,有谁敲打着船帆
而我凭栏远眺,看见了梦想中展翅的乌云
黄昏落了下来,黄昏落到了
所有人的巢穴
天边夕光高照,道路终于
一截不剩地还给天上那个人
我得赶回家,趁此刻金光万道
好心情会转瞬即逝
那些蝼蚁的一生被黑暗镀亮
他们负重的米粒摇摇晃晃
在黑色的曲线当中
黄昏落到了树枝上
落到了下水道上,落到了
被微风抬起的房子的背面
房子空空荡荡
一只懒洋洋的猫在叩击
琥珀的天庭
我得赶回家,大地正在苏醒
趁落叶们爬到树梢之前
趁钟声的骸骨飞到
19 点43 分。那里有
未曾启封的神的嘴唇
天空那么薄,何以
种下如此多的锈迹斑斑的香火
传说中的春天也是从
人群的仰望开始的
花蕾灿如繁星
挑在裂纹一般的黑色枝头
无论如何春天还是要来的
潮水一般扫去旧鞋子、破衣衫和
发黄的药箱,而
你身边的人艳若桃花
在衰败的铜镜中一去不返
天空那么薄,耕作的神迹
由带毒的蜜蜂或蝴蝶
逐一安置,你手指的春水在
农历中时而潋滟万里
时而默不作声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在夕阳下踢踏作响
那些云是无依无靠的
巴郎雪峰的小妾
而一头撞向空旷垭口的
失魂落魄的鹰
是所有流浪汉般夜晚的
小妾
高原啊,在起伏的星光中耸动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举着红矮星翕动嘴唇的经幡
那些土拨鼠搬运的黎明
将在六个小时后
抵达格桑花燃烧的灰烬
大地澄明,牦牛粪镶嵌着
天际线上的弯月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也垂垂老去,银色的马镫
穿过了一百个寒凉的
松耳石火炬
那些骑马的人转到了星球的
背面,一百首不再传唱的诗中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空空的白色
在春天的野花下面
茧一样的小丘深处
看不见的火把
在土壤中蜿蜒行进
那些挂在野草之上的
露珠,并不如
时间般锋利,也有
些许的黑色
像另一半背阴的星球
他们注定要把
缄默的颂词,托付给
二月的春风
他们注定要借助哭泣的
雨水,亮出
空空的骸骨
他们去了哪儿
去了哪儿
野花遍地,蝴蝶
落在漩涡般的
茧的四周
它有一双吹弹可破的
翅膀,它有一双
为你唱歌的
毛茸茸的眼睛
在川康山地,去世的人
未过三代便踪迹渺无了
宽仅盈尺的陡坡
覆盖着玉米和高粱
少有的土堆,也只是挤在
大豆和黄瓜藤中间
那些过去的祖宗,就仿佛
在玉米林里薅草,薅着薅着
就不见了踪影
有时候还可以看见他们的旱烟
在密不透风的叶子间闪一下
有时候听见一两声喘息
从田坎那边传过来
玉米和高粱一年一年倒下
又一年一年爬起来
那些新鲜的叶子长出的骨头
最终在起霜的十月滴进泥土中
那些骨头和这些骨头
来自梅县、赣州、孝感
四百年来,他们有相似的面容
在存在焦虑症蔓延的今天,碎片化写作似乎已成诗坛主流,大多数作者如热锅上的蚂蚁,亢奋而惴惴不安 —— 这是快餐化消费时代不可避免的焦虑,任何人都担心不在“场”就会被阅读的记忆迅速抹去。这个“场”是指传播途径的群欢场景还是文学生态的话语背景,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太相同。的确,琐碎的群体性的写作记录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浪潮,它在改变着我们的写作姿态、思考方式、评价体系,诗人个体的表达仿佛变成了聚合体的代言,人们相互协同、撞身取暖。
而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诗歌呢?我们诗歌写作的意义何在?与四千多年前的《候人兮猗歌》相比,我们的情感缺失了真挚朴素的力量,与《弹歌》相比,我们介入现实生活的笔触矫饰而轻浮,哪怕是与一百五十年前的波德莱尔的《忧郁》相比,我们对物欲化生活的理解和把握都是干瘪而做作的。诗歌因人而生发,需要说“人”话,这个“人”是独立的、具体的、丰沛的,他的写作主体和客体都应该有鲜明的标记,这不单单是辨识度的问题,而是写作中“我”还在不在的问题。随着现代信息传播手段的改变,知识的汲取也变得技术化,困扰我们的写作技术问题更容易解决了,大师们后面的徒弟越来越多,也让徒弟们看起来越来越像大师。但我理解的大师与我们之间的距离,还隔着个“我”,看似近,其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