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倏忽(组诗)

2021-11-12 07:58干海兵
草堂 2021年2期

干海兵

[时光倏忽]

父亲去世的那天中午

ICU 病房阴郁的墙上,有一束

窗帘漏出的日光

那么柔和,仿佛洇散的

云的面孔

故乡在南高原之麓,四季如云

隐藏着无数遇热即化的

雪粒,人没有雨水多

总被融化、掩埋、了无声息

能终老在阳光明媚的中午

将全身的雨水滴尽,那些

骨头上的湿、心上的湿

滴答滴答成为直线

父亲,太阳终于照到了你的脚上

在南高原之麓,雨水天天在下

山路湿滑,雨伞总是千疮百孔

只有这一天中午

雨伞一觉未醒,阳光普照

[喜马拉雅的贝壳]

它就要接近大海般的蓝天了

它的悲鸣让最后的飞翔

跌落在一块狰狞的岩石中

整个喜马拉雅山仿佛在颤抖

那些固化的时间,苍白而坚硬

负重的心卸不下沉郁的翅膀

登高者被一层一层的高

压在天地恒定的秘密中,螺号

在庙宇、荒原、群山的匍匐里

归向了路标一样的空无

它就要摸到了白云、星辰,摸到了

羊羔眼睛中的那滴海水

它的飞翔不是在挣扎,是带着锋利的伤痕

脱离那日渐喧哗的人潮

向孤寂中去,向越飘越远的地球中去

[在涠洲岛等雨]

我在等待雨落在芭蕉叶上的声音,连绵的芭蕉林一梯一梯地

伸向大海。阔大的层层叠叠的叶子,波浪一样涌动着

心事的叶子,是该有一场倾盆的雨让它浮起来

密不透风的芭蕉林固守着烈日下的沉寂,与海为邻,那些躁动的

尘土在涛声中匍匐,林间小径有航标灯迷失的脚印

如此乏善可陈的一季,开花、结果,等待一双手把沉重的包袱卸下

而一场雨呢、一滴雨呢,或者一滴滚过雷声的露珠呢

画地为牢的芭蕉林在等待一场雨,是该来了,海风出自

波涛汹涌的远方,在下午荼蘼的阳光下,有谁敲打着船帆

而我凭栏远眺,看见了梦想中展翅的乌云

[黄昏落到了巢穴]

黄昏落了下来,黄昏落到了

所有人的巢穴

天边夕光高照,道路终于

一截不剩地还给天上那个人

我得赶回家,趁此刻金光万道

好心情会转瞬即逝

那些蝼蚁的一生被黑暗镀亮

他们负重的米粒摇摇晃晃

在黑色的曲线当中

黄昏落到了树枝上

落到了下水道上,落到了

被微风抬起的房子的背面

房子空空荡荡

一只懒洋洋的猫在叩击

琥珀的天庭

我得赶回家,大地正在苏醒

趁落叶们爬到树梢之前

趁钟声的骸骨飞到

19 点43 分。那里有

未曾启封的神的嘴唇

[立 春]

天空那么薄,何以

种下如此多的锈迹斑斑的香火

传说中的春天也是从

人群的仰望开始的

花蕾灿如繁星

挑在裂纹一般的黑色枝头

无论如何春天还是要来的

潮水一般扫去旧鞋子、破衣衫和

发黄的药箱,而

你身边的人艳若桃花

在衰败的铜镜中一去不返

天空那么薄,耕作的神迹

由带毒的蜜蜂或蝴蝶

逐一安置,你手指的春水在

农历中时而潋滟万里

时而默不作声

[落日西沉]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在夕阳下踢踏作响

那些云是无依无靠的

巴郎雪峰的小妾

而一头撞向空旷垭口的

失魂落魄的鹰

是所有流浪汉般夜晚的

小妾

高原啊,在起伏的星光中耸动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举着红矮星翕动嘴唇的经幡

那些土拨鼠搬运的黎明

将在六个小时后

抵达格桑花燃烧的灰烬

大地澄明,牦牛粪镶嵌着

天际线上的弯月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也垂垂老去,银色的马镫

穿过了一百个寒凉的

松耳石火炬

那些骑马的人转到了星球的

背面,一百首不再传唱的诗中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空空的白色

[大地的秘密]

在春天的野花下面

茧一样的小丘深处

看不见的火把

在土壤中蜿蜒行进

那些挂在野草之上的

露珠,并不如

时间般锋利,也有

些许的黑色

像另一半背阴的星球

他们注定要把

缄默的颂词,托付给

二月的春风

他们注定要借助哭泣的

雨水,亮出

空空的骸骨

他们去了哪儿

去了哪儿

野花遍地,蝴蝶

落在漩涡般的

茧的四周

它有一双吹弹可破的

翅膀,它有一双

为你唱歌的

毛茸茸的眼睛

[客家人]

在川康山地,去世的人

未过三代便踪迹渺无了

宽仅盈尺的陡坡

覆盖着玉米和高粱

少有的土堆,也只是挤在

大豆和黄瓜藤中间

那些过去的祖宗,就仿佛

在玉米林里薅草,薅着薅着

就不见了踪影

有时候还可以看见他们的旱烟

在密不透风的叶子间闪一下

有时候听见一两声喘息

从田坎那边传过来

玉米和高粱一年一年倒下

又一年一年爬起来

那些新鲜的叶子长出的骨头

最终在起霜的十月滴进泥土中

那些骨头和这些骨头

来自梅县、赣州、孝感

四百年来,他们有相似的面容

[创作谈]

在存在焦虑症蔓延的今天,碎片化写作似乎已成诗坛主流,大多数作者如热锅上的蚂蚁,亢奋而惴惴不安 —— 这是快餐化消费时代不可避免的焦虑,任何人都担心不在“场”就会被阅读的记忆迅速抹去。这个“场”是指传播途径的群欢场景还是文学生态的话语背景,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太相同。的确,琐碎的群体性的写作记录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浪潮,它在改变着我们的写作姿态、思考方式、评价体系,诗人个体的表达仿佛变成了聚合体的代言,人们相互协同、撞身取暖。

而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诗歌呢?我们诗歌写作的意义何在?与四千多年前的《候人兮猗歌》相比,我们的情感缺失了真挚朴素的力量,与《弹歌》相比,我们介入现实生活的笔触矫饰而轻浮,哪怕是与一百五十年前的波德莱尔的《忧郁》相比,我们对物欲化生活的理解和把握都是干瘪而做作的。诗歌因人而生发,需要说“人”话,这个“人”是独立的、具体的、丰沛的,他的写作主体和客体都应该有鲜明的标记,这不单单是辨识度的问题,而是写作中“我”还在不在的问题。随着现代信息传播手段的改变,知识的汲取也变得技术化,困扰我们的写作技术问题更容易解决了,大师们后面的徒弟越来越多,也让徒弟们看起来越来越像大师。但我理解的大师与我们之间的距离,还隔着个“我”,看似近,其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