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朝晖
[一]
记忆中的河流从澧水开始
从澧水至沅江
经资水、湘江
到湘江的支流耒水,耒水的支流郴江
那里才是我跋山涉水
想接近的故乡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
郴江并不是故乡的源头
最早的河流来自南阳
战乱中抬首迎黄河低眉接长江
交手于众多毛细血管般的支流
终于在南方一个僻静的山野安营扎寨
将他乡当故乡
故乡在哪里
长江以南或黄河以北?
或者更遥远的某个山洞
某颗微尘
何处不能认作故乡
何处又不是借宿的旅舍
[二]
青砖、玄瓦
雕着花纹的门楣
1993年暑假
堂哥的永久牌自行车载我过郴江
伯父在对岸等我
挑着一副箩筐
笑眯眯地看着我
门槛有血管样的裂纹和发亮的肤色
这一道家族的门槛
横在中间
跨过去我们就是亲人
我认识这个笑眯眯的老头
如同认识我分别已久的父亲
虽然他俩一个瘦长一个矮胖
一个读过书一个不识字
一个投笔从戎四处漂泊落户于他乡
一个守着老屋生儿育女伺奉爹娘和土地
从他沉默的青春开始
他心疼这个小他十岁的弟弟
为他做笛子、摘野果、挖冬笋
为他打架和挨打
和母亲一起,为他争取上学的机会
爷爷暴躁、节俭
舍不得每一个从地里刨出
从嘴里省出的铜板
奶奶卖掉了嫁妆
才换来她的满崽、我父亲漂泊的前程
[三]
他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
春种秋收养活一家老小
如同父亲和长辈们
如同循环往复的四季
没有起伏没有危险也没有爱情
那张蓝花布床帐
罩着一张婚配的床、有欢无爱的床、生育的床
罩着我的伯父伯母、爷爷奶奶和更久远的祖辈
在这张床上
没有爱也可以开花结果,开枝散叶
那股姓氏的血液
汩汩流淌从未停歇
我借宿二嫂家里
蟋蟀在床下鸣叫
月光洒进来如银子倾泻
伯母回来了
她坐在床头打量我
看我像不像她素昧平生的亲人
她生养三儿一女
侍奉二老
侍奉锅台和针线
她唯一可以倾心的是鞋垫
变着法儿换花样
如同和女伴交换细密的心思
她没有墓志铭
这人间她唯一留下的是她的姓氏
夫家的在前,她的在后
名字也省去了
叫燕子也好,叫春花秋菊也好
鸟雀花草都是过客
爱恨情仇皆是云烟
[四]
我的父亲不是
不是那座祠堂诞生出的合格品
他选择了逃婚、从军
即使在行军途中路过家乡看到母亲
也没有停下
他害怕一停下
就会陷入儿女情长难以自拔
如同他的父兄
如同他的祖祖辈辈
在毫无悬念的命运面前
他选择了抗拒而不是顺从
选择了动荡而失去了安稳
他的身体里必有一根反骨
一股逆流的血液
伴随他背井离乡,出生入死
经历那些跟谁也不愿提起的故事
我是他的女儿吗?
那个生下来就没有故乡的人
自记事起就不断搬家
房子是暂时的
家具是借来的
朋友们转眼各奔东西
没有一座城可以长久地住下
没有一个村庄聊以寄乡愁
我总在幻想逃离父母
幻想奔赴远方
却总被流落远方的父母羁绊
从少年到青年
到四面楚歌的中年
我不断地出发又返回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要往何处去
若灵魂能够永恒
身体又何尝不是客居的旅舍
[五]
生命的纸片薄如蝉翼
伯父不是猝然去世的
他是什么时候得上癌症的没人知道
他走的时候有多痛
也没人知道
我们只是突然接到他的死讯
之前的一切
他连信都懒得写
像收到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像个淡定腼腆的学生
安心地等来了“开学”的日子
那时父亲身体还算硬朗
他顺水而下沅江
过资水、抵湘江、到耒水
从湘北辗转到湘南
从十八岁投笔从戎一路向北
到如今回到故里
用了整整四十年
兄弟俩总算见面了
可伯父累了
先躺下
来不及看一眼
生死两茫茫
白发的兄弟在灵前痛哭
他在棺木里独自哀愁
我失去的不只是伯父
还失去了父亲在那个村庄的唯一见证
他在那里生活过吗
他的婴童、少年和出走的青春
谁来给他做证?
[六]
如今
父亲已不会吃饭、不会说话
听力时有时无
神志时醒时梦
有时,他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
说着只有自己才懂的语言
他的眼神里含着委屈和无辜
像一个没犯错却挨了打的孩子
他缩起身子婴儿般睡着
好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他来自哪里
那个有着同一姓氏的村庄吗?
谁来给他做证
父兄祖辈们都已仙逝
老屋残破荒草丛生
他没有来处,且去往虚无
我来自哪里
被称为“林中之邑”的郴州吗?
它曾经让将军叹惋
孤馆生寒
曾经让楼台迷失
渡船止步
可眼下
它高楼林立车来车往
无异于任何一座城市
没有远方
也没有河流
[创作谈]
年轻时候总爱想问题,比如做什么、怎样活着才有意义,才不至于浪费光阴。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不再纠结于这些。人在旅途,很多事情的发生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就跟写诗一样,诗歌不像有些文体有一定的格式要求,有显性或隐性的规则。但一首好诗是能引起大多数人共鸣的,可能说不上它哪里好,但能让正在阅读的“你”心里微微颤动一下。
写了这么多年诗,从一开始刻意的写到后来的迷茫,再有所悟,悟到一定时候又迷茫,再悟再迷茫的过程中,渐渐地懒得去想,一首诗究竟要表达什么。因为,你想表达的东西,不一定能表达出来。
有的时候,不管人在何处,在干什么,一定有什么触动到了你,情绪会一下子上来,将你从现实生活中暂时剥离,在高于肉身的上空飞一会儿,我觉得这便是诗神降临的时刻。
这样的时刻很难得, 方便的我话会马上记下灵感乍现的句子,完成这首诗。 若当时不方便,会找个时间沉静下来,回味当时的感觉。这两种情况下完成的诗基本上都是原汁原味的,直接而准确,不含糊,不隔靴搔痒。
写诗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诗难写,通向好诗的道路高深莫测,道理、方法、技巧都没有用。诗歌就是那么一个精灵古怪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就像朋友相遇,有的是“一见如故”,有的即使“同床”也会“异梦”。
所以我觉得,越是脱口而出,没道理的,越是好诗;越是无意义的,越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