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
你不可能生活在悬崖上,但不妨接受
一个虚拟的高度。而站在一个尖锐的角度
鞋子合不合脚并不由脚说了算,因为
你三分之二的袅娜已经托付给挪移的重心
新的海拔把你从仁慈的平底锅里拔出来
但你不是叛徒,就像曲线忠实于新的感官
过时的美学概论交出足弓的发言权
而你曾经仰望的星星,有资格偏袒意外和起伏
桃和李彼此莫辨,或者说是两种水果
通过词语的嫁接暗中偷换了身体
这互相的馈赠打破了植物学的禁忌
果皮上的霜不是拒绝,就像蜜蜂的嗡鸣
不代表它要用花粉向我们授课
傲慢的人间热浪滚滚
错误的枝头果实累累
但我们总会被更多的果实拽着
向这片一声不吭的土地弯腰认错
犹如农药按时为现代农业施洗
现代性却总是习惯于站在旁观者的位置
而当我咬开你的肉,世界送给我
又一片新鲜而甜蜜的伤口
一首肉感的诗里,只有核在抵制
雨水的鞭刑已转化为一种内在的教育
当我们谈论语言的密封性时
我们是在谈论什么?这个问题得问虫洞
因为只有它洞悉语言内部的景观
那全部的甜度,破绽,褶皱
而无论桃还是李,一颗心的形状不会改变
无论苦还是甜,我们咬开的仍然是
伊甸园里被撒旦指定的那一枚果实
有人说汉语已经成熟,至少我不会信
莽撞的胡蜂也不可能同意
因为肉中的刺还没有拔出来
我们走在幼年的路上
华堂村的鹅一路追赶着我们
用地道的方言介绍自己:我,我,我
※在嵊州方言中,“我”的发音接近于“鹅”。
(忆旧游,给阿翔)
词语因反复使用而不得不忍受
语义的磨损,天堂因廉价的许诺而变旧
以为有一声猛虎的长啸,而事实上
负责接待我们的只是一只虎皮斑纹的猫
一根细长的尾巴挂下来,并在恰当的地方
卷成一枚钩子,垂钓下午的恍惚
著作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假寐,雄辩的部分
不得不压低声音,以适应猫爪的配音
一团迷茫的雾向我们涌来,瞳仁里的绿火
为试图隐身的作者完成一次测温
知识在寂静中缓慢地坍塌,匿名的艰难
在于温顺和锐利之间的两难
在于我们的每一次阅读都是对原文的背叛
就像你喝下的,也仅仅是水壶之渴
因此我不得不一次次确认,我曾与这只猫
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视,漫长的一秒
因此曾多出过一个永恒新娘
我承认,我从未听懂过你喉咙里奇怪的音节
声带的哗变拟声福音书中的不发音部分
像命运的一次误译串供药物配比
那是一种从未流通的星体语言
就像趾爪间携带的闪电,只对字里行间
无法计算的阴影面积发言
一把古老的裁纸刀,暗中裁开我
打折书霉烂的气味与其说是对折扣的抱怨
毋宁说是对一个免费天堂的厌倦
你童年的颅底课至今没有结束
一如我缺失的学前教育,仍经历着高烧和谵妄
※颅底课,系德国诗人格林拜恩一本诗集的名字。
不必怀疑,朗读《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嗓音
和念诵莎剧的嗓音出于同一只喉咙。
但在那个遥远的岛国,杜甫也只是个陌生的名字,
相较于柳树抽出的新绿,日渐变深的草木,
难道真有人关心一个来自东方的诗人?
当然,在他的祖国,他同样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厌倦了战争、饥饿和逃亡的胥吏,
一个盛世合唱团里把离别与鸟鸣演奏得
甚至比哀乐更惊心动魄的乐师。
不必怀疑,诗不可能抗疫,它不会让一个
困守室内的人免于命运的再一次惩罚。
面对疫情,忧虑没有用,群体免疫也有待论证,
而一个弯曲的水龙头不可能代替我们鞠躬,
它只负责用疑似的泪水反复冲洗
可疑的手指。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我只关心
在剥离了韵律和平仄之后,究竟还保留了什么?
就像一棵剥光树皮的松树,是否只剩下
衰老,叹息,以及枯枝临摹的笔画与鞭影?
而灾难必须从一顶花冠里赎回失传的哀哭,
一如从杜甫到莎士比亚,隔着伦敦的一场浓雾,
舌头上打滑的独白,抑扬格和音步,
和一个优柔寡断的哈姆莱特。
只有悲观约略相似,而正是这与病毒同样古老的悲观
为一种圣贤与小丑所共同使用的语言消毒。
如狮,如虎,如俯首吸水的大象
也像草地歇卧的羊群,或者狂奔的野马
动物的拟态学未免限制了想象
瞬间的破碎随时都在修改一个变化的身体
其实我更愿意把云看成天堂的泳池边
一条条高挂的泳裤,那众多的款式、大小和形状
几乎让你忘却你必须游回那个炙热的人间
事实上我至今不掌握任何一种泳姿
如同一直来对神的知识的匮乏
我只是长久地观望这些脱胎于神恩的云团
它们因此得以脱离重力法则的下坠
它们懂得我的悲伤,那所有的重负,像一个水库
替我噙住全身的滂沱,那不可能的库容
一排新的浪打过来,又迅疾地撤回
像沾满油墨的滚筒一次次从蜡纸上刷过
(它印刷的是同一首无人阅读的诗吗?)
礁石装聋作哑,牡蛎守口如瓶
海螺空洞的抒情推诿给一张无辜的嘴
这一回,乌贼没有来得及用墨汁
成功掩护自己逃脱人类的诡诈
但餐盘里那些浓黑的汁液仍有资格
嘲笑我们苍白的写作,而花蚶需要我们
用力去撬开,那细密的花纹下面
疑似的血,是否来自大海蓝色的静脉?
那天我们曾背对大海合影,伸出的手臂
如船桨划动,也无意中模仿了螃蟹
奔跑的姿势。这一回,波浪追上了我们
这些不被语法承认的动词咬住了
异国女郎的脚趾,而在另一种语言里
大海满肚子的苦水有待于被蒸晒成仅存的盐粒
诗人回地曾经从诗人形象的变化谈到我诗歌写作的某种美学转向,确实如他所注意到的,我近年诗歌中“公共主题的凸显,及诗句修辞强度的增强(不断出现的知识考古学倾向的观念化用词)”,与我曾经作出的一个诗学宣告正好逆向而动:我曾经强调诗歌语言的直接,曾经希望以“为光明和清澈发言”的姿态,宣叙族群隐藏的诗歌意志。这背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诗歌在严酷的现实语境面前遭遇修正”。
我认为每一位诗人,在这样的一种现实困境面前,都需要在自己的诗歌中做出某种反应,不管是自觉的,还是被迫的。它逼迫我做出回答,当然这种回答绝不只是某种道德姿态的宣告,甚至立场的站队,而是个体置身一种共同的精神现场与伦理困境之后切肤的感受、体验与经验,并通过语言的肉身来予以赋形与呈现。而与这种努力相对应的,必然是形式上的、修辞上的变化,言说的艰难肯定会带来修辞的艰涩和复杂,甚至变得晦涩、含混。我赞同适度的晦涩,甚至从一个极端的角度来看,晦涩也是新诗合法性的某种担保。
早年我写过几首月亮的诗,类似“月亮,你这千年的佳酿”这样的句子曾被小范围传诵,现在我还会写到月亮,但现在更多的是像“半个月亮在天边翻着白眼”“死亡的银骨针”“莫非月亮和我们一样,也有一张肮脏的脸”这样的描写,也就是说,像“月亮”这样的原型和古典意象,也必须经过必要的变形、 弯曲、破碎和压铸,必须放置在某种难度的铁砧上经受捶打和技艺的淬炼,才能进入我们的诗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需要写出的肯定不是一种段子和口水联手的小聪明(哪怕贴上“诗意的事实”这个光环),也不是抽干情感与判断的所谓“零度写作”,而只能是一种综合了情感、心智、经验、想象,能够以敏锐的嗅觉和触须,捕获并抓取那“唯一之词”的“零度以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