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井
它穿黑色长衫,眼球通红
终日噬咬煤壁这卷宏伟长书却始终
不得顿悟。只知道趋利避害
却不会安身立命
在某一天,我放低身段
侧卧在地面假寐之时,它从旁边爬过
终于看清了这厮的真实面目
看到了它和我同样
拥有一具苦难的躯体和一颗失败的心
体力好,空间大的时候
可以站着刨煤,半班过后
眼前的巷道越来越低
一发力,头顶的安全帽就会被
地心低矮的天空碰得砰砰作响
那就干脆跪下干吧
举到肩后的铁镐画出运动的弧线
率领着全身的所有骨节
一起嘶哑着嗓子呐喊
……上井的时候冷风一激
腿上的疼痛立刻叫醒他脑中的瞌睡
低头一看,膝盖处裤子上的补丁又被化石能源
磨穿,通红的血溢出来
低低地陈述着底层生活的辛酸
夕阳把一个贫贱的戳印
重重盖在他的颅骨上
这个光裸上身的男人弯腰
去摸自己的伤处,背上凸显出的脊椎
这条生命里的穷根,连着项上那颗贫贱的黑球
直往地层里扎
面带忧郁,时常想在煤壁上写点诗
几亿年浓缩成的一团
绝对不是教室里单薄的黑板
不知用什么墨水和工具,如何书写
彩笔写上一团黑,粉笔写上看不见
用刀子刻上总觉浅
咬破手指做笔吧
但是那一点通红的墨汁,会很快地被饥渴的煤田
吸干。就算是用上一腔的热血
也不会改变其固有的色彩
一条由自然的神力造就的地心长城
拒绝任何文字和色彩的深入
我们竭力地把它拆开打到地面上来
乌黑的煤壁里写上了太多的东西
恐龙,猛犸象,石炭纪
诗经,楚辞,汉赋
一座星球进化的史诗
只有狂风擎着烈火的大笔在辽阔的原野上
才能酣畅淋漓地写出来
从煤堆中爬起
他像这座苍老的矿山那样喘着粗气……
“为什么天空中一出现乌云
我的肺里就会硝烟弥漫……”
他一边追问巷道内亘古的黑暗
一边用拳头敲打自己
岩石的硅肺,他想用力呕出自己体内
淤积已久的岁月黑血
记忆里的那片波光粼粼的大海,已经
挥发。只剩下咸腥的海风
在空荡的巷道里游弋
打开头顶上那盏苍黄的矿灯
佝偻着躯体继续在岁月的矮洞里摸索
他敲打残余的煤层
像敲打岁月的沉船,默默地统计着
自己体内封存的炸药、雷管
准备携带它们去做最后一次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