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我们渴望过什么?
渴望在怎样的生活里消停
我迷路了,擦不掉眼前的重重雾霭
我疲惫沉沉,不再拼其一生去寻找一座
甜蜜的峰巅
请陪我坐下,想想我们的一生——
想想一生中,曾为谁泪流满面
想想消逝的那些事物,那些人
想想我们生命中经过的广福桥
——细密而冰凉的小雪
曾经怎样地打动着我们的心
广福桥煤矿终究没能抵挡时间的摧毁——
砖墙每塌掉一堵,屋瓦就掉落一块
荒草春天占据厂房,冬天又迅疾枯萎
仿佛一夜间陆地从大海上消失
煤矿搬迁, 工人分流
这里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岛
第一年尚余丢弃的衣服杂物
偶有流浪汉在此寄住
第二年门窗被小偷扛走
空屋灰暗,落满尘土
第三年屋顶坍塌
风呼呼刮起,已无人来此凭吊他们的青春
第四年有人试图租来办养殖场,终于放弃
剩下的只有荒凉——
第五年是消失与孤寒的临界
连小镇都萎缩成,一座荒无人烟的村庄
矿区上空,雾霾笼罩
有人肩负着暴风雪
去关场部最后一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不见了燃情岁月
不见了戴矿灯的身影
不见了坐在丹桂树下的一群老人
广福桥——
人们不小心把灰暗的命运搭进了矿井
八十九岁的煤矿老人满口嘟哝
他记不清1958年广福桥建矿
但一号和二号矿井都在记忆中先后关闭
那个艰苦啊,用凿刀开掘石头难
两只手堆叠出密密麻麻的血泡
用炸药炸开岩石也难
比如碰巧炸飞一个工人的双腿
老职工下了三十多年矿井
与煤矿有关的工作他全部经历过
忆起在矿洞八小时直不起身的日子
生活原来就是抱着巨石往下跳
煤矿进驻了清退的工作组
人群一夜散去,就像搬空了一座城
老职工在记忆的河流里打捞水草
他低下花白的头,轻声叹气
能活这么久确实不易
多活一天便是赚了一天
他黝黑的脸,像一块经久耐烧的好煤
二号矿井遇到了进水塌方
留在矿井里的三个煤矿工人没法找到
如何平息那场矿灾已无细节可查
广福桥煤矿因此被关闭
有人,在封闭的井口——
立了一座墓碑
我们找遍了整座荒山
也找不到从前的井口
荒草掩没,小径消失
一段坚固的围墙立在茅草丛中
三十年过去,青苔遍生
荒山野径,到处是断壁残垣
一声鸟鸣在青山间呼唤
但答话的是死神,他说:
——寂静——寂静
院长擅长硅肺病治疗——
“不能治愈,但可以把生命延长至少十年”
这里唯一没有消失的就是职工医院
每年有二百多个硅肺病人就诊
咳嗽,呼吸困难,感到窒息
所以他们选择定点住院
症状只能得到局部缓解
肺部毛细管被煤灰的纤尘堵塞
长期吸入二氧化硅粉尘的职业病
病理解剖看见整个肺部都成了黑色
不能逆转,无法治愈
漆黑的矿井再无可见
没有违背、对抗,只有小剂量的仓皇和无告
让他们在漆黑的肺里,立了一座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