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人对体育的诗意表达
——以浣花诗社冬季运动诗词创作为例

2021-11-12 07:41王钰清
心潮诗词评论 2021年2期

王钰清

体育入诗,在我国文学史上有着久远的传统。近年来,在体育对社会生活的作用不断扩大和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双重推动下,以体育为题材的诗词创作大量出现。体育系统部分热爱格律诗词的专家学者组成浣花诗社,他们以“体育人写体育事”为宗旨,把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作为诗词创作的题材,集中创作了一批以奥运冠军、体育项目和体育生活为对象的格律诗词,不仅抒发了体育人的体育情怀,而且也彰显了传统格律诗词形式在反映现代生活中的巨大张力,对促进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换作了有益的探索;同时也以其作品的独特性,显示了自身价值。体育人写体育诗有什么独特的视角?有什么不同的艺术表达特点?本文主要以该社成员创作的一组冬季运动诗词为样本试述一二。

一、专业视角下的竞技审美

竞技是人类体育活动的基本属性。对竞技的诗意表达是体育诗词的审美特质。远古的《弹歌》仅四句八字“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虽然写的是狩猎生活场景,但对“技”的审美非常灵动。清代一首竹枝词也尽写冰上踢球的竞技魅力:“蹋鞠场中浪荡争,一时捷足趁坚冰。铁球多似皮球踢,何不金龙逐九陵。”但现当代体育竞技已经高度专业化,形成特定的项目文化。对竞技技术特点、规则和运动团队和个人风格特征的了解和掌握,直接影响体育欣赏的审美效果。而专业的视角也是体育诗词创作的重要维度。浣花诗社社员长期工作在体育系统,从事教育、训练、科研和领导工作,许多人是知名专家学者,久负盛名,写作格律诗词只是表达个人情怀的方式之一。以这样的知识背景来反映自己熟悉的领域,自然把专业的视角带入创作,形成作品的一种审美倾向。

体育术语入诗,是浣花诗人由无意到有意的一种尝试。一般说来,专业术语是概念性的,缺少诗性,直接入诗会生硬无味。但如果嵌入特定语境,就会产生特殊效果,切近对象而不隔、不违和。我们来看田麦久的《鹊桥仙·花样滑冰》:

四周跳转,双人托举,迷倒粉丝无数。大师名曲伴英姿,看流畅、悠扬舞步。 点冰展翼,游龙戏凤,晶玉芭蕾天路。莹辉场上看新军,正优雅、翩翩风度。

四周跳转,是花样滑冰个人最高难度动作;双人托举,是花样滑冰的经典动作。尽管有形象性,但仍然是体育术语,诗意色彩并不浓。但我们欣赏全篇并不感索然无味,就在于作者用“点冰展翼”“游龙戏凤”让体育技巧着上想象的翅膀,晶莹的冰面、名曲的伴奏、芭蕾流畅、优雅的舞步,创造了诗意的境界。在这样特定语境下,体育术语也具有了诗性。

通过对竞赛规则的诗意点染来显示竞技的魅力,是浣花体育诗词的又一显著特色。我们以余松波的《七律·冰壶》为例:

圆壶短柄质坚纯,滑道冰清不染尘。

停绕击传须妙算,蹬推刷引莫分神。

先机我有非关胜,颓势他遭未必沦。

明了相生相克义,运筹决胜总因循。

冰壶是以团队为单位在冰上进行的一种投掷性竞赛项目,在攻防之间,通过投掷、刷冰、撞击等方式使己方冰壶获得有利位置或进入得分位置,这其中需要高超的技术,也需精准的计算和配合,被称作“冰上国际象棋”,既神秘又高雅。作者在首联中以诗性的语言描述了冰壶用具“质坚纯”,竞赛现场“冰清不染尘”的环境,以此起兴。然后在颔联,通过对技术“停绕击传”“蹬推刷引”的特写,引出冰壶竞技需要精准庙算和相互配合的特点。经过铺垫承接,颈联转入对规则实质的道破。作为集体项目,局部取得先机未必会获胜,看似颓势未必沉沦,个中隐含着相生相克的规则设定。因此必须利用规则巧设玄机,达到抑彼达己的目的,所以尾联才道明“运筹决胜总因循”,遵守规则,尊重规律,才能获得比赛的胜利。作者并未实写规则,但通过各联之间起承转合的推进,使我们感受到体育规则的特点和魅力。正是规则作为无形的导演,使竞技舞台演出一幕幕令人心动的活剧。

毕竟写诗填词不是作文,受字数和格律制约,作者必须对反映对象进行筛选和聚焦,选择最传神、最能表达作者情感的景物和瞬间进行再现和表现。而专业视角可以使这种表达更精准、更具典型性。如:

写短道速滑,有“离弦出箭争先位,风驰电掣冰花碎”“胜负看刀尖,战机得瞬间”(田麦久《菩萨蛮·短道速滑》);“夺路疾刀先入主,领滑电掣封一线”(张贵敏《满江红·王濛获第20届冬奥会短道速滑女子500米冠军》);“离弦利剑居先位,澄宇疾风卷玉沙”(徐昌豹《七律·杨扬获第19届冬奥会女子短道速滑500米冠军》)。

写高山滑雪,有“惊魂速降带回旋,啸深渊,傲冰峦”“试看霰飞迷漫处,风骤起,见旗翻”(王钰清《江城子·高山滑雪》)。

写冬季两项,有“足蹬滑板背携枪,越野飞行绕岗梁”“举头瞄准击发快,提踵绕弯点杖忙”“动静结合多转换,看谁冠冕雪中王”(崔大林《七律·现代冬季两项》)。

写速度滑冰,“上体前倾若流线,下肢屈曲似弯弓。离弦利箭志凝铁,驱雾疾风情暖冰”(董志霄《七律·速度滑冰》)。

写有舵雪橇,“四足拼力争初起,双手匀移挂壁行”(刘德佩《七律·赴日学习有舵雪橇》)。

写钢架雪车,“冰道俯冲身作舵,头颅挺举目迎标”(王钰清《七律·钢架雪车》)。

需要指出的是,专业的背景也给浣花体育诗词带有某种学理性。我们看徐昌豹的《少年游·滑雪》:

皑皑白雪漫群山,掠影任翩天。足蹬板跃,手撑杖舞,呼啸欲争先。 黎民狩猎谋生计,今看雪原欢。竞技争锋,强身逸乐,暇日享休闲。

上片尽写滑雪的场景和情态,而过片却陡然一转回溯远古,滑雪本是先人狩猎谋取生计的手段。而“今看雪上欢”,谋生的目的消失了,却是竞技、健身、“暇日享休闲”的手段,无目的又合目的性(康德),这不正是体育历史进程的诗性叙事吗?“本为雪乡行猎技,今作黎民健体谋”(刘德佩《江城子·滑雪》)、“不为生生寻猎取,唯竞技,自超然”(王钰清《江城子·高山滑雪》)。专业视角下,对竞技的审美表达便有了历史的厚重,这是传统体育诗词所不具备的。

二、极具现场感的英雄赞歌

我们先来看谢雪峰的《七律·王濛获第21届冬奥会短道速滑女子1000米冠军》:

枫国冰场不见寒,道延千米也斑斓。

切弯身似风吹柳,取直人超箭脱弦。

推挤围追迫酣战,啸鸣呼吼镇闲谈。

但看龙女逞虎气,一路欢歌谁敢前!

这首七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竞技赛场的喧腾气象。首联直击加拿大温哥华女子短道速滑1000米赛场,一个“冰场不见寒”,用强烈的温度对比建立了全诗激烈竞争的现场基调;再看千米赛道上,运动员身着不同颜色的服装而呈现斑斓的色彩,这与冰场的素色又构成一个强烈对比,用色温的差异进一步烘托了现场气氛。比赛开始,颔联和颈联用切弯、取直、推挤、围追、超越、啸吼等词汇再现了令人窒息的比赛场景,令人血气贲张!这也正是短道速滑的魅力所在。尾联以王濛夺冠而收篇,龙女逞虎气,谁人敢超前,王濛一路绝尘,斩获本人赛会第三枚金牌。全诗现场感十足,为英雄写下赞歌。这种风格,在浣花体育诗词中体现非常明显。

如写韩晓鹏夺冠:“夜色都灵雪锁山,大鹏振臂上台端,凌空斗技云中舞,着陆降坡雪上欢”(张贵敏《破阵子·韩晓鹏获第20届冬奥会男子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金牌》);写武大靖夺冠:“软甲银盔冰上巡,晶玉飞刀,流水行云,风驰电掣勇无敌,赤兔脱缰,一骑绝尘”(田麦久《一剪梅·勇者武大靖》);写申雪、赵宏博夺冠:“四周抛跳开先例,一举高分摘首琨”(黄向东《七律·申雪、赵宏博赞》);写贾宗洋在平昌冬奥会上:“凤凰山上蛟龙飞。暮云垂,素台危。绝地行天,一纵卷惊雷。但看翻腾舒敛处,飘隽逸,竞毫微”(王钰清《江城子·贾宗洋获第24届冬奥会男子自由式滑空中技巧银牌》)。

把创作拉进现场,是浣花诗人的天然优势。他们大多在体育系统工作数十年,亲历了许多重大赛事,因此对竞技现场有着天然的敏感,这无疑拉近了作者与对象的距离。浣花诗人近年来创作了400余首描写奥运冠军和优秀运动员诗词作品,大多呈现出极具现场感的特征。而这种现场感展示的正是中华体育健儿为国争光、拼搏奉献的精神风采。作品的整体风貌是一曲曲英雄赞歌,这也是诗人们为之奋斗的光荣与梦想,是激情通过“现场”碰撞的结果,“高歌义勇泪轻柔,猎猎红旗,耿耿丹心”(田麦久《一剪梅·勇者武大靖》),这种观照不也来自作者心意的共鸣吗?

对竞技现场的天然亲和,必然带入作者个人的情感,包括对赛事的评价和对运动员的期许。平昌冬奥会,中国选手在短道速滑中频繁遭遇“误判”,失去多项夺牌夺冠的机会,“谁料环旗遇晦暝?须待风清,且待张京。落红岂阻破寒行!言也铿铿,志也青青”(谢雪峰《一剪梅·观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有感》)。但比赛尾声,武大靖奋起夺冠,这对国人来说更是对不公正对待的最好回击。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这种情绪在浣花诗人的作品也得到倾泻:“龙虎平昌竞逐鹿,看不透,重重雾。冰池电掣溅晶露,怕只怕,拦不住”(张贵敏《望江东》);“电掣风驰奔前。前奔,前奔,不许儿曹思忖”(刘德佩《调笑令》);“不给他人留妄想,无暇对手再纠缠”(崔大林《七律》);“敢信阴霾一帚扫,要知险隘几人全。冲天怒起绝尘去,不让营营有隙间”(王钰清《七律》)。

三、诗家语境下的体育之趣

“诗家语”一词来自王安石,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诗性的语言”,这种语言在表达上要形象、精练、新奇、含蓄、生动、多义,言有尽而意无穷,构成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浣花诗人有多年对传统格律诗词的喜好,对格律的常识比较熟悉,也有驾驭文字的能力,当他们以诗意的眼光观照自己的生活,就会发现体育所具有的情趣、乐趣和理趣,并借助“诗家语”所构成的语境,把体育的趣味呈现出来。

我们来看崔大林的《七律·隋文静、韩聪花样滑冰双人滑银牌》:

异域江陵冰上旋,倾情葱桶亮人前。

抛离两臂飞黄雀,捻转四周环彩鸾。

乐曲悠扬音律雅,滑行俊美舞姿妍。

神州公主图兰朵,嫁与银牌打耳环。

这也是一首现场感十足的作品。但作者根据现场的审美效果,选用了一组“诗家语”,为全诗确定了快活的基调,让激烈的竞争充满情趣。一是把业界对男女组合的谐称“葱桶组合”写入首联,也把视点聚焦到女主角隋文静上。“葱”是男主角名字“聪”的谐音,而“桶”则是人们对隋文静略显丰盈的体型的戏称,“葱桶组合”本身就有一种夸张对比的谐谑。二是颔联使用了“抛离”“捻转”两个术语,但用“飞黄雀”“环彩鸾”来形容比喻,让技巧的灵动顿时充盈诗性,而从技术的角度看,“黄雀”“彩鸾”都是“桶”的表演状态,隐喻着隋文静虽然形体偏胖,但并不笨拙,相反非常轻灵矫健。三是在颈联通过比赛场面的全景扫描将这套编舞的背景音乐《图兰朵》带入,从而用元朝公主图兰朵与鞑靼王子卡夫拉的爱情故事,把视点再次对准女主角,这相当于用典。四是尾联出句果然以类比替代的修辞方法把隋文静化为美丽的图兰朵,这是这套动作规定的艺术情境,两人圆满诠释了。而表达这个结果的对句却出人意料继续图兰朵的故事,“嫁”“耳钉”都会让人产生联想,而“嫁”的对象竟是“银牌”,既点明比赛的结果,又隐喻多重含义,令人称奇!

体育具有游戏的属性,充满乐趣。在浣花诗人的作品中用多种艺术方法呈现,在语言运用上亦庄亦谐,大雅大俗,展示了体育中充满诗意的生活场景。如:“手撑一双纤杖,足蹬两叶轻舟。玉海琼枝银世界,来去翩翩恁自由。雪原任我游”(刘德佩《破阵子·滑雪》),作者把雪板比喻为“轻舟”,与李白的“轻舟已过万重山”有异曲同工之妙,将遨游雪域的自由感展现出来。此外“恁”字是宋词非常口语化的常用词,用在这里,既表达了一种惊赞的口气,又有对古典美学的效仿。

同是写冬泳,张贵敏的《七律》是典雅:“天凝地闭雪茫茫,三尺玄冰开玉窗”“推波击水无寒意,作浪翻涛任放狂”;李春艳的《菩萨蛮》则是冷艳:“蓄势待出发,碧波浣绮霞”“今朝寒彻骨,他日梅香吐”;王钰清的《山花子》则用白描、俚语尽写情态:“敢入寒潭皆傲冷,翻飞玉臂正舒佳。更喜人前频练范儿,讨争夸”。

最难得的是,浣花诗人注意把体育中蕴含的哲理用诗化的语言表达出来,使体育运动洋溢出理之趣。安洪波的《山花子·李妮娜》很有代表性:

何意凌空巧飞燕,霎时跌作雪芙蓉。一步冠军交臂失,肯从容? 梦想因之镀金色,过程永远不平庸。一笑银屏春意暖,雪消融!

李妮娜是我国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优秀运动员,多次获世锦赛、世界杯总决赛冠军,两次获得冬奥会银牌。在索契冬奥会冲击金牌中着坡摔倒,当人们从雪地上将她扶起,面对记者的镜头,她报以灿烂的微笑,诠释了奋斗在过程的体育精神。这首词记录的就是这个场景,但作者的表达方式极其含蓄和富有诗意。首句用“飞燕”喻选手技巧动作之美,现场看,李妮娜动作高飘,难度系数高,空中几近完美。但这个项目偶然性大,关键是雪坡着陆,瞬间决定成败。接下,作者就写出了选手跌落雪坡、与争夺金牌失之交臂的情景。但笔下意象却是“雪芙蓉”霎时绽开。这比喻出人意料,却又合乎情理,因她的微笑从电视屏幕传出,带来了春意,温暖人心,白雪也为之消融,梦想也为之染上金色,因为对于奋斗者来说,“过程永远不平庸”。作者就是这样用多个意象去渲染李妮娜的“雪芙蓉”般的微笑,让人们去感悟体育精神的真谛。毫无疑问,体育人对体育的诗性表达,以其独特的专业素养、阅历和情怀,形成了当代体育诗词的别样风格和特色,为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换提供了范本,做出有益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