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欣
(安徽开放大学,合肥 230022)
从现代化视野看,中国近代教育的发展是一个由旧及新的过程,在20世纪初近代西学教育模式的影响下,传统的以科举为导向、以儒家经典为纲的旧式教育体系分崩离析,但亦并未完全消失;以新式学堂为载体、以近代科学人文思想为内容的新学教育体系通过历次革新,逐步确立。合肥张武龄家族作为重要的文化家族,20世纪初,从内陆省份迁至开放富庶的苏州,创办新式学校,参与新式教育,亲身经历由传统至现代的教育迭代,在这种动态的转型中,为我们研究中国近代的教育实践及其转型迭代的演进逻辑提供了考察样本。
在传统教育体系中,官府与民间、公学与私学,相辅而成,结构稳定。19世纪末开始,中国社会变化加剧,在极短时间内出现数轮政治、思想、文化观念的转换,教育的形式与内容受到了极大冲击,从形式上来说,改良派主将梁启超在《变法通议》中指出,“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作为履行千年的人才选拔制度,科举行将就木。科举的废除,直接产生了对传统文化社会的强烈冲击,以及由此而来的教育的分化。
戊戌变法期间,改良派参照日本学制系统,在吸收西方教育理论的基础,拟对传统教育体系进行了大的改造:从内容上看,“改八股为策论”为大势所趋,改原有所学为策论、经史、时务、“更增声、光、化、电诸学”,逐渐往现代分科知识体系过渡。新的西式教育制度,在广大的农村社会还未有人知晓,但是在城市中,士绅阶层与知识分子试图通过教育的改变来实践文化嬗变,并身体力行进行了大量的尝试。私学兴起,学校在其产生、发展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办学经验,在学校管理、经费筹集、课程、教材教法、师资等方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办学特色,涌现多所称道的学校和多位杰出的教育家。
与此同时,基于救亡图存、富国强民的时代需要,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主张深入人心,面对大量涌入的西方现代教育思想,中国的教育开始了各种各样的教育实验。主张“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教育即生长”的实用主义教育思潮,还有科学教育思潮、平民教育思潮、工学和工读主义思潮,都是五四时期盛行的教育思潮。
张武龄家族面对时代的文化挑战,调整家族教育的策略,由传统转向现代,积极开办学堂,投身教育,为子女创造条件,显示出应对时代变化所做出的快速应变能力。张武龄家族在融入时代的过程中,一方面利用祖产为办学以及女性教育提供了丰厚的物质基础,另一方面,借助新旧变化的契机,积极实施家族教育的转型。张武龄家族的教育转型,是中国近代家族教育转型的缩影。
传统教育中,宗族承担着培养家族人才的任务,从资金支持、教育对象、延师任教等各方面都体现出家族的参与和投入。张武龄家族有办学的传统:张树声抚苏期间,重建了有“江南第一书院”之称的紫阳书院,张树声在《重建紫阳书院记》碑记铭中写道:
东南文学之盛甲于海内,国初数十年中,以文章大魁天下者,三吴之士居大半……而仪封(张清恪)至今百有余年,科目之盛未之或改,今郡中又得大魁,则诸生中岂无秀而贤者可以踵美前人,要在自勉而已。
勉期诸生勿负养贤报国之意至深且远,余惟教化行而后学业兴,学业兴而后人才出,书院之设关乎教化者綦重,振兴固无难而废弛亦甚易……诸生果能本所学以发为文章,将见处可维风教,出可裨政治仰稽古右文之治,而无负仪封(张清恪)命名之意。
可见紫阳书院的复修,用意在于选拔“秀而贤者”去“踵美前人”“又得大魁”,在尊儒重道的前提下,为朝廷选拔优秀人才;同时,强调教化的作用,书院的存在不单单为了取科举之资,而是充分调动所学,大为于天下。
在家乡合肥,张树声与淮军同侪刘铭传、周盛波数家地方望族共同捐赠校舍与学田,于1871年合办肥西书院,规模可观,书院当时有房近百间,置学田三千余亩,每年收入681石,都投入于学院的教育开支,聘请名师大儒执教,以儒学经典为主要课程,用以满足家族以及乡里子弟的学习要求,要求学生入学前必须读过三年的私塾或学堂,并按年龄及所学积累分为高、中、初三级,鼎盛期学生有六七百人。私立书院的设立,作为讲学场所,专为攻读举业而设,肥西书院设立时即具备供童生应试的功能。
1913年张武龄迁居苏州后,他和妻子陆英已育有四女,子女教育和个人前途,此时都在他的设想之中,家族重视教育的传统让张武龄以教育为基为自己人生建立了新的支撑点。定居苏州后,张武龄于1921年独资创建了苏州乐益女子中学,1925年又在三多巷租屋创办了平林男子中学。定名“乐益”,取“乐观进取,裨益社会”之意,“以适应社会之需要,而为求高等教育之阶梯”,发起人为张武龄、吴研因、杨卫玉等人。“校址选在憩桥巷,第二年迁入自建新校舍,占地二十余亩,大门设在九如巷。有教学楼、宿舍楼,平房三十二间,雨中操场一所。”张武龄自撰校歌阐明办学宗旨:
乐土是吴中,开化早,文明隆。泰伯虞仲,孝友仁让,化俗久成风。
宅校斯土,讲肄弦咏,多士乐融融。愿吾同校,益人益己,与世进大同。
身处教育近代化的过程中,乐益女中应用了新的学制,“民国”二十一年的毕业校刊上记录了学校的学制源起,“适全国教育联合会议决中学应改立三三制,呈请中学采用,本校遂首先试行。”“三三制”指分为初中、高中两级,每级三年,高中毕业后可以跳过大学预科阶段,直接进入大学学习。从硬件准备上看乐益女中亦与一所现代学校无异。张武龄于城中皇府基有地二十亩,兴建新校舍四十余间及风雨操场一座;并购置了理化课程所需要的仪器以及钢琴、图书、运动器械等教学设备。张武龄以是否有专门学问,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有研究学问的兴趣和能力作为教师选聘的依据,聘请了具有民主思想的进步人士张闻天、匡亚明、侯绍裘等担任教师。课程的设置异常丰富,学生既可以学到数学、外语、自然科学、地理、政治等现代学科,也可以研习中国古典文学、曲艺,还有缝纫、刺绣、园艺、烹饪等社会实践课程。
这一时期,知识阶层借助办学、社团构筑起的公共网络,与城市资产阶级一起建构一个可以与庙堂之声分庭抗风礼的民间社会,知识分子的文化影响力也通过正在成长中的乐益女中向外辐射。1925年上海“五卅”惨案后,乐益女中在苏州街头宣传募捐,在学校组织义演,所得全部捐出,后用以修建“五卅路”,并立碑纪念牺牲的先驱者。
在传统社会,女性接受教育的比例少,只有少数望族名门会聘请老师,女性教育大多也是在家族内部完成的。1907年,清政府颁布了《女子小学堂章程》和《女子师范学堂章程》,女性教育开始有了合法的地位。合肥深处内陆,受到理学思想影响,因此,张武龄家族中的女性成员与其他的宗族女子一样,较难与男性成员拥有同等的受教育的权利,即便有受教育的机会,也大多是在闺阁内进行。就学习的内容而言,此时女性教育主要仍是德才方面的培养,以识文断字或者“三从四德”的道德教育为主,与男性家族成员求取功名的目的不同,女性教育的功利性明显弱化,教化特征明显。
二三十年代“民国”时期,社会化的女性教育开先风,当时的苏州报刊上,常可见到女子学校的招生广告,苏州的女校已由1913年间的十多家增至四十多家,张武龄所创办的乐益女中也在其中。女性革命、女性参政与倡导新生活以及女性教育,都是这个时期的亮点和趋势。乐益女中在这股风潮中也对于女性教育提出了自有的、明确的主张:(女性)要有精确的思想与理智;要能自谋正当的生活;能改造社会;能享受高尚的艺术生活。即强调了女性以经济独立为基础,通过受教育、学习知识增强思辨的能力,并反哺于社会,进一步推动女性整体地位的提升,并在这个过程中能够提高和享受女性审美所带来的品质生活。以女性教育作为女性解放思潮和教育救国理念双重促进下的结果,对于女性身份认知、女性社会地位提高、女性意识的确立起到了推动作用,而从乐益女中接受了教育的女性又反过来成了推动女性独立、争取女性受教育权利的最有力的力量。
乐益女中虽为私校,但每个学期都有相当比例的贫困生全额免费名额,比例之大,在当时的自办学校中都属于少见。张武龄的这种做法,也让家乡很多族人不解,甚至嘲笑他把钱不花在自己儿女身上,而花在别人的儿女身上。从1921年乐益女中建立,到1937年因战事关闭的16年间,张武龄前后共投入了25万银圆,乐益培养毕业生三百余人。乐益女中身处开放富庶的苏州,作为苏州市妇女联合会的主要成员,乐益女中之于女性教育呈现出互相促进、良性影响的关系,极大地推动女性自由、平等、解放的新风尚与新思想。
随着现代化进程中西方思想的传播,传统家族在子女教育上也开始摆脱旧有观念的束缚,积极地向现代科学思想靠近。张武龄虽然是名门之后,但却有意地与前代的辉煌政绩割裂,并不因祖荫而生骄纵,为人谦和温润,自奉甚俭,但对于学校所需,“无不竭力予以满足”;此外,他为子女创设了良好的学习条件,虽然作为教育家,张武龄有自己的观点与主张,但他从来不干涉教学,这也是他的一贯风格。
张武龄随着时代变化适时调整子女教育思想和内容,他延请名师给孩子启蒙,开设文史、地理、数学、科学、英文、书法、昆曲课程,在加入新学科、新内容的基础上,对于传统文化的研习也并未放松,但其目的已不是科举考试,而是正身明理、陶冶性情。及至入学年龄后,张武龄的十个子女也由家学转入公学,在新式学堂内完成教育,所涉猎学科门类十分广泛,张家家族成员多有音乐家、昆曲家、书法家、教育家,在社会动荡的时代,也能沉着应对时势变化。
与此同时,张武龄家族与其他近代望族一样,在家族教育的基础上,审时度势,积极将家族成员外送留学;以时为变,张武龄的第四子张宇和去日本留学,最小的儿子张宁和在法国巴黎音乐学院学习。留学的形式进一步突破了传统家族教育的边界,诸多外出留学的家族成员接触西方教育,对于家族内部思想的拓展、理念的更新以及教育的转型诸多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并在客观上对于整个家族教育的现代化转型提供了助力。可以看出,张武龄在子女教育中,既有对传统经典的坚守,也有对新知识的包容,由旧到新的趋向性特征非常明显。
张武龄所代表的绅士阶层较早意识到近代新学对于社会、文化发展的重要作用。他们率先响应教育新政,起而改造旧学,创办新学,他们维系了近代新学与经济资本、文化教育、思想启蒙之间良性互动关系的发生与发展,成为清末民初地方教育近代化的启动者和主导者,也是近代新式知识分子群体成长为地方学务主体力量的助推者。
台湾学者李国祁提出:“民初新式文教事业创建与演进的原动力在于当时社会领导阶层——因商致富的士绅的自觉,这得益于他们与外人接触较多,思想上开放,能接受新观念,再加上江浙素有兴学传统,所以新学的兴起比别处更为迅速普及。”无论是乐益女中的建立还是子女教育的调整,教育的转型对于思想启蒙、女性解放、开启民智都起到了先锋的作用,也推动了教育的近代化进程。从知识结构上看,儒学经典一家独大的知识结构被西方学科化的知识结构打破,学习内容从经史子集、四书五经到物理、现代医学、化学、制造业等,进一步构建了现代化、学科化的知识结构,注重实用性的科学技术,知识的内容更为现代化、多样化,知识的内涵得到了大大的延伸。张寿安指出:“近代中国的知识转型兼摄了两个方面,一是传统学术体系的变化,二是西方科学式知识的植入过程。”张武龄家族培养了农学、经济学、音乐、建筑学等非传统知识系统中不同专业的人才。从教育观念上来看,传统观念中学习的价值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经国济世、辅佐帝王的传统儒家理想转向救国图强的民族理想,个人学习和时代发展、社会需要、个人兴趣的联系更加紧密,传统教育观念中不被认同的实用层面的知识地位上升,并受到了年轻一代家族成员的认可,对于新的思想、新的学习观念的接受过程也水到渠成。
教育的转型从起步阶段就已经显示出其现代化的走向,表现为对于传统教育功利性的剥离,对于知识实用性的追求,即从以知识为手段转向对于知识本身实用价值的关注。传统儒家教育的功利性于个人而言是“学而优则仕”、是求取功名的手段,科举时代的社会将教育的文化功能和选拔人才的政治功能相结合,也就是说,传统社会中,掌握知识是成为官员、获得政治地位的条件,反之,科举取士为官也是教育的归宿和目的,两者在制度层面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科举制度废除后,知识分子阶层的文化精英意识促使其主动或被动地向西方学习,教育的转型全面展开,从学制到学校,从课程到教授方式,开始全方位地借鉴西方的教育体系,慢慢摸索与确立中国的近代教育体系。
张武龄家族虽然是传统的士绅家族,但在教育的选择上也展示出明显的舍弃功利、务实求新的趋向,如果说科举制度的废止使得教育去功利化成为被动的选择,那么新式学堂的建立、女性学生的加入以及对现代科学知识的学习则说明对于教育实用化的主动趋进。这种教育思想的转变,起到引领的中坚作用,带动时代的发展趋势和前进的方向。
科举制度废除后,传统的知识分子阶层的身份认同骤然转变,虽然身份的转变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是对于这个阶层而言,也意味着要面临的社会身份重新定位的问题。张武龄家族的成员在身份的转换上大致有两种方向:一种以张武龄、张宗和为例,作为有财富积累的知识阶层,他们通过创办学堂、改革传统教学方式、担任新学堂的教师等方式,让自己作为新型教育的组成部分,成为教育转型的直接推动者;另外一种以张宁和、张充和、张兆和等成员为例,随着新思想、新文化的传播和普及,他们走向社会,有的从事报刊编辑工作,有的以作曲指挥为业,有的从事自由职业,身份的界限更加模糊。阶层的流动性加大,许多新的职业出现,传统知识分子的分流方向也更为多样。需要注意的是,在现代化的逐步推进中,很多知识分子主动选择抛却旧身份进行身份转换,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现出现代化的合理性所在。身份的转变或可以一蹴而就,但文化审美的选择则更有延续性。当时的文化意识形态场域急剧动荡,各种声音和主张一直处于变化和转化之中,与变化相对应的,是对于传统审美的坚守。教育虽然改变了他们的身份、观念、职业,但当张武龄家族作为一个群体存在时,不可否认,传统文化中的文士精神与审美品格仍得以在这个家族传承与发展,他们以现代的思想元素融通传统的审美,表现出鲜明的中国文化气质和特色,这也是家族教育在向外探索的过程中,所保有的精神家园。
张武龄家族有其自身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张武龄迁居苏州,往来人士以文化界、教育界为主,有地域之便,可以充分接触到知识阶层的时序变化,家族积累甚丰,又为他在教育上的种种尝试提供了保障。张武龄家族能从显官之后转变成近代文化家庭,是与其独特的家族教育观念、教育风格分不开的,也正是家族教育的转型,促进了家族的现代化转型。就总体而言,教育之于家族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可以看作是传统家族转型的准备与条件,在大变局的时代,家族出于自身生存、发展的需要,能够根据社会变迁而做出应对、调节、变化和转变,也体现出家族的强大适应性与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