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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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诗歌越来越难写了,不仅如此,诗人也时常陷入尴尬的境地。当我们谈某一个诗人的现象时,要么不屑一顾,要么哄堂大笑,要么诅咒谩骂……这种现象不只是在一般场合,如老百姓群体中,职业文人或大学知识分子中间,这种对诗人的认知态度,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为何诗人的形象沦陷到如此的地步?这的确让我困惑又痛心。写诗歌写了大半生,头发都写白了,眼也花了,身子也垮了……有人说,诗可以疗伤。果真如此,我们又何求写诗不只是为了自己写?还要与人分享、与人共鸣和与人拯救?
有段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出门,有点像养生修行“辟谷”的状态,不吃不喝,不说不唱,只服诗歌元气,只沉默在自己过去写的诗歌里,不停地反省和发问,我写错了吗?好诗在哪?经典在哪?如此反复地在自己的诗歌围城中寻找突破。这种寻找愈来愈强烈和急迫,反而更加重了我的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我要写出更好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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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当下。这个关系让人如此地感伤又无可奈何。我以为在这时代写诗和做人发生了错位。诗是诗,人是人,我们在进入一首诗的创作时,诗的场景早已存在,那些人物和道具舞台,都是我们曾经发生过的思想或感情的冲突的影像,却在另一种戏剧化的事物叙事中,找到了互为对应的重合。我在动笔之时,这个重合的事物,就把我的原生态覆盖了。这个现象正是我在前面论及的显像。一首诗的显像存在,对于自然的原创性是一种复制,诗人们都在复制诗歌时,这个时代就没有诗性的物像了。事实上,我们在寻找诗歌的真实上,已经迷失了作为诗性主体的审美趣味和情感。
一首诗的存在是有血肉情感的,对于这个,我想每个诗人都有他的感受。但往往被忽略的是审美的形式和思想性,要呈现诗人对事物理性智慧, 提升一首诗的品格和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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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诗性世界,当我在诸多现象中迷惑而不能自拔,往往是诗性的事物将我唤醒,并在一种自我的能动中,走完一个新的场景!写作再从原创中进行。这是我当下的心境状态。一切都不同于以往的生活,关于乡村和乡土诗,在我的童年时代,早已注入了命运的色素,那是灰色的。我的意识在文学上是没有童年的,正因如此,在我的诗歌叙事中,几乎没有太多的抒情的表现性语气和语境,近乎苛刻的冷静和平静的叙事,让我有时感到置身事物之外。
也许,这种理性的知觉成为一种写诗的惯性和思维定式,现在这种定式成了写诗的某种阻碍,使我对情感化的语言表现具有了免疫力。当我不能深入地接受非叙事性的语境,表达意象和情感时,我有强烈的拒绝的意志,稳定的叙事结构和观念早潜入到我的情感深处,引领和控制了我对一首诗的自由发挥,有时会如卡了脖子似的让我难受甚至窒息感。绝对化的语言叙事结构应是我寻找新突破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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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年,我写了一些随笔游记和散文化的作品,并结集出版了,这也是处于我对乡土诗写作的一种突破方式,尝试着一种新的写作。比如小说和戏剧的叙事,更适合我这种冷静叙事的表达能力。有许多诗人都开始写小说和电影剧本了,有的还赚了大钱。事实上,我的讲故事的能力不亚于别人,而且我的每一首乡土诗,都是一个故事,在结构上更接近小说叙事。有人说我写的是一种集体化乡村史诗,是对遗忘的现实的一种记忆和记载。这些评价我不以为然。诗就是诗,代表了诗人内心世界的最高表现和诉求,没有太多的外在的标准与定义,但在表现上可有多种形式,比如小说也是可以写成诗性的东西。莫言的小说就很有诗性,是理性的抒情,或抒情的理性,诗在于诗是文学灵魂的自由。
这一点我能在作家和艺术家的诸多生活诉求中感觉到,又比如路遥的小说,是灵魂自由的深层诗性表达,在其语言的运行中,有着诗一样的激情,但他用的是诗歌叙事结构。我在不同的乡土诗体裁上,用的又是小说叙事人物之语境,这或许是我在诗歌上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但这又是我诗歌的局限性。如何在这两者之间穿插和互为融合,这是我在未来写作上的一个拓展方向,让我的诗歌生命活在永恒的灵魂自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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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一门关乎心灵自由的艺术”,诗评家冯楚如是说。我以为应当在诗的本质上去认清何为自由?有表达的自由,表现形式的自由,内心选择的自由。我在《喊故乡》一诗中,反反复复地咀嚼这个问题,似乎找到了答案。任何个体都没有绝对的自由,自由是相对的,比如我的故乡近在咫尺,我却无法回去,故乡总在路上。这促使我在有限的空间内,追求诗歌自由的相对性,在乡土归去来兮中,不断从时空地理方向上思考故乡的存在性,能从精神的纯粹上缩短故乡的距离。这些经验促使我在实际生活、阅读和创作中,不断地进行融合,使诗歌活在当下。
喊故乡是我一个根本性的命运,带有我个人的宿命感。我是一个很早就离开故乡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故乡是一个人的童年,一个没有了童年的人,是无所谓故乡的,但恰恰是我在命运中的巨大的少年心理叛逆和来自故乡的文学虚无感。我内心不断地抗争和拒绝关于故乡的存在,越是这样,越是感到故乡无处不在,犹如空气充满了我的灵魂。
我从出生那一天起,苦难就一桩桩一件件在我的眼前出现,包括人性的一切被屈辱被损害被欺骗被驱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是没有故乡这个概念的。我后来在城里发生的一切,显然与故乡的背离有很大关系,真正的写诗也是从这里开始,我从这里寻找故乡的存在,到底是我背弃了故乡还是故乡背离了我?或者故乡是一个人的命运的完整性归于零的状态?我还要好好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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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伟大的诗人作家,其创作的经典意识都是从拷问故乡开始的,这个是文学史上的共识。从近现代的鲁迅,到当代的路遥和莫言,他们的文学叙事多从故乡的拷问和记忆开始。但当代诗歌中能写出故乡经典意识的作品几乎很少,这个现象值得研究,也正是这没有故乡的自由性抒写,而使当代诗歌缺少了根的命名,诗歌也缺失了灵魂的重量,这是为什么当代诗人不能产生伟大作品的一种焦虑,我也在这种焦虑之中。
所以,我反复地阅读自己过去的作品,特别是在乡土诗方面,我成了一种乡土的文化标签,这让我更加意识到个人的使命。在当下若不能从乡土意识上回到最本质的叙事,故乡在空中楼阁之上挂起来空喊,那就不能叫当下的写作,也不接地气。
乡土诗从自然生态到超自然的异变,我们的故乡并没有活在诗里,或者以另一种形式,进入我们陌生、冷漠、无趣的历史记忆和文化游戏之中,而实际的乡土依然存在于我的生活消费的过程。比如农民工、留守儿童、空巢老人、扶贫干部……这些身在故乡却无故乡的命运显像,是我在过去的诗歌中所关注的特征,已发生了本质变化,旧的闰土和新的闰土互为表里,不知其可有可无的状态。
喊故乡是否有乡土生命的回音,那带血的破嗓子在此显得多么地苍白无力。写诗变成了当下生活中的一项体育运动,马拉松式的长跑,在趋向故乡的文学命运中,我独自守望我的乡土意识,或这就是我的最近的故乡,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故乡,正是当代人最稀缺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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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是我较为钦佩的当代诗评家,他在生前强调过:“他们写古朴的乡村,写雪地和蝉鸣,仅仅是为了消费生命的疲倦。诗人们感到的东西不是这些,他们如果写下骨子里所体验到的生存实在,可能会被诗歌圈里的人小视。”这段话对我触动很大,也给我很深的启发。诗人不能浮在表面上下功夫,要沉入内心的痛感和时代的真实,不能把诗作为一种娱乐消费的过程,应是一种精神的淬火与熔炼,唯有守望诗歌的本质精神,才是我们最后的自救。对于永恒的乡土精神之坚守,也是我最后的诗歌的宿命和使命,我要写出乡土的灵魂和骨头。春天又来了,我得去故乡山里田间地头走走。我也是山里的一条路,我的路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