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棉朵
下午,起风了
我看见一只红色的塑料袋
在空中飞舞
好像一只被伪装的鸟
它飞过小区的垃圾桶、树、电线杆
飞过我二十三楼的窗户
惊异中,人们纷纷抬起头来观看
一个终于脱离了重力的人
越飞越高,逐渐飞离了尘世
等它越飞越远
飞离了人们的视界
他们又闷闷不乐地低下头
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打量着手中五颜六色的塑料袋
打量着手提塑料袋的自己
有的人想,如果风再大一些
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像塑料袋一样飞起来
风再大一些
是不是漫天都会飞着
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和手里提着塑料袋的人
一半是由于自由
一半是出于意外
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
太阳落下了但光辉还在
羊群从很远的山上下来
桌上的经书
被晚风悄悄地翻开
人间的灯火渐次亮起
劳作了一天的人们
都已回到家里
米饭、土豆、汤和筷子
已经摆上了餐桌
苍茫的浮世,简单的饭食
在太阳的余晖
以及温暖的灯光下
开始散发出了人生的光泽
星期四是一只烂梨子
星期五是半首写坏的诗歌
星期日是煎煳了的土豆饼
星期一是断了翅膀的灯蛾
其他的时间我已经忘了是怎么过的
一会儿醒着,一会儿睡去
我把白天当成黑夜
在黑夜里丢失了睡眠
我的时间是一枚失效的药片
不能医治什么
也不能占卜什么
墙上的钟不紧不慢
它将孤独忧伤织成蜘蛛网
透明柔软,不易察觉
仿佛空气
书架上你的书和我的书
紧紧地靠在一起
没有细小的空隙
你和我
也曾这样紧紧地靠在一起
身体贴着身体,灵魂贴着灵魂
在山之东,在海之南
如今你我天各一方
只有你我的书还代替我们
紧紧地站在一起
仿佛我们从未分离,从没分离
就像墓碑上一滴露水紧挨着另一滴
没有一丁点儿间隙
我的诗是写给阁楼
写给抽屉和地下室的
我的诗写在我的大理石上
写在我黑夜的丝绸上
写下沉静的生命和光
我的诗里写着高入云端的群山和神
匍匐的尘埃,草木和露水
我的诗是写给抽屉的第三个空格的
抽屉在海拔三千米以上
在沉默之墓,不愿被那些路人唤醒
它们的眼睛悲伤,只有半个灵魂
它们在小小的地下室里蜷起身子
像一只只怕冷的小兽
它们脸和脸挨在一起
内心里都有一个马蹄和一朵莲花
我的诗在等待我离开
我用我上升的体温来写下它们
它们一出生就待在一个
旧抽屉一样的博客上
不等待书架,也不等着读书人
我用沸腾的时间写下它们
写给抽屉
写给抽屉里的蜘蛛、木耳、灯泡和车票
它们孤独,不愿意合群,在抽屉里沉睡
我的诗来自我的天空、岩浆和泪水
带着我的冷和热
它们是另一个世界的谜语、纸的种子
我的诗,属于孩子
属于纯粹和爱
我写下我的诗
我只把它们赤身裸体地
写在天空、眼睛、心和泪水的和睦之处
不管我有没有一双新靴子
不管我的靴子上有没有一个小马达
我都要去找你
不管你是在西伯利亚的寒冷中
还是撒哈拉沙漠的沙丘上
不管你是一个漆黑的徒役犯还是一个蓝色的船长
不管到你那里的高铁、高速公路有没有铺好
不管春天的天气适不适合起飞,我有没有一支高耸的避雷针、浪漫的降落伞
我都要去找你
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去找你
在我活着时就要去找你
我都要去爱你,要开着一辆火车,带着一火车的地图、蒸气去找你
要骑着一只天鹅,带着它的美与美德去爱你
不管到你那里的道路是否漫长,不管你是在一首美好时光的诗里
还是在一张老年的病床上等着我
不管你还能不能认出我
我都要去找你
只要我的鼻子上还有一口氧气,我就要去找你
找到了我就住下来不走了
不管我们还能不能啃动骨头和山谷
因为我们已经啃着云彩、电话线、甘蔗相爱了这么多年
因为我们已经啃着药罐一样苦的日历、里程和甘蔗相爱了这么多年
因为我们啃着药丸,啃着盐,啃着黑夜和甘蔗相爱了这么多年
我们已经啃着多年的耐冬、墓碑、墓碑周围的青草和甘蔗相爱了这么多年
我想起在一条每天傍晚都会经过的小路上
我和你和路上所有经过的人
路两旁起伏的草茎和草叶上
那些看不见的昆虫和它们的邻居与沉默之物
借着从树叶的缝隙和楼房的窗户透出来的光
我指给你看一种叶子会在夜幕中闭合起来的植物
一些我们叫不上名字的花在身旁兀自开着
虫子正在它们小小的餐桌上吃着晚餐,然后整理着小小的床铺
我想起每天傍晚我和你和其他人一样
都会从家里出来,在这条每天都会经过的小路上散步
我们肩并肩走着,一前一后,偶尔拉开一段距离
那时,火星会从天空抵达你的手指
水星会从头顶上直接到达脚下的地面
我们走累了,就坐下来,在路边的石凳上
有时会抬头看看天空,低头看看行走之中的事物
话语此刻是那么多余。我和你
我们一起走过这条简单的小路,我们散步
一起走着,我想起过去,充满了忏悔和愧意
你想着未来,充满了对于道路的思想和定义
我在家闭门不出十五年了。十五年中,有时我会坐在门口,有时我会站在门后,有时我会透过门的这一面看到门的另一面。但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一扇窗子下面。窗子向南打开,对着一片孤独的海域和一片我并不熟悉的空地。那片空地上有一些常见的杨树、槐树和柳树,还有灌木、芦苇和水塘,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片人的想象力难以到达的所在。从我的窗子里看到那儿去,似乎还有一条小路通向那片空地的深处,但我从未踏上它。也许有一天我会顺着它进入茎秆、卷须和未知事物统辖的领地,就像我踏上诗歌这条林中小路一样,出于某一天的偶然,但我至今还未能到达那里。
夜晚的窗户在窗帘后面,被一些棉的织物覆盖着,形成了一种由于密闭而得到保存的历史的沉积物。在那里,仿佛有一个溺水者在举起沉默牌子,那些曾经远去的事物因为深陷内心而纷纷浮了起来,就像海面上那些带有警戒意味的浮子,经过了时间的火,每一个都如黑暗祭器上的反光,成为一座纸上建筑物的基座。这时,我会感到有另一只手在握着我的手,随着每一个新的纪念的日子的到来,我感到只有沉默中才有那些还有没写出的真正意义上的诗歌,才有要用一生来寻找的精神的故乡。一个沉默的幽暗的区域,在窗子的指示中,如蝶翅一样在真实与虚幻的缝隙摇曳。我知道它在,它就在窗前那片我从未到过的空地上的某个洞穴里,找到它,我还需要时间、忍耐和爱。
我想这就是我的写作。它在窗前。在我人到中年的交界的时光中。在生活中,我是一个走路稍微向左倾斜的人,可能就是窗子、心和诗歌让我向左倾斜了5°,让我的站立与那些不断迁移、流逝的时间、大地,形成一个小于90°的夹角,让我以一个倾斜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在我的窗子内,从书桌到窗户是一步半,从床到窗户是五步,而我靠近窗前却用了十五年。我每天都要“到窗前去”,我还将继续来接近它,擦拭它,穿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