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文明与城市文明双重视野下的写作
——简评田禾的诗

2021-11-12 06:10刘晓彬
草堂 2021年5期

◎刘晓彬

【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诗性流溢、诗情澎湃、诗心纯真的年代。那个时候,诗歌创作重新获得了自由,诗歌人性重新得到了认识,诗人更是受到了格外的关注和尊崇。于是,年青的田禾怀揣着儿时的诗歌梦想,来到举目无亲的武汉,在时任“湖北省青年诗歌学会”会长饶庆年的收留下,从此踏上了诗路。田禾在进入诗坛之后,一直在用诗歌“感化生命、支撑生命”,他的作品中那种充满浓厚的泥土气息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诗人要像农民掘地一样挖掘内心”的严肃创作态度,便显示出一种“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倾向。田禾在来到城市打拼之前,就已经在乡村走过了二十年艰难曲折的生活道路。因此,乡村成为他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成为他流在血管中沸腾的热血,成为他埋在心里深深的痛。这些都已经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乡村标识,比如从他写的《土碗》这首诗作中,我们就可以看到他的父老乡亲:“土碗里盛满米饭/农民端在手里/生命随着一碗米饭/而延续下来/土碗里没有米饭了/吃饭的人/也永远不再吃饭了/土碗倒扣过来/就变成了/一个农民的土坟”。田禾的乡土诗,在中国当代诗歌中,犹如一种回光返照式的现实审视,给生活在乡村的农民带来一丝温暖和些许慰藉。正如诗人绿原所说:“田禾的诗不是硬写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以及诗评家谢冕所感叹的那样:“田禾笔下的乡村是那样地让人牵肠挂肚。”而且田禾这种扎根在灵魂深处的乡村情结,重新拾捡回了曾经被遗失或被遮蔽的乡村深处的人性。

在田禾这几十年的创作中,最能反映田禾诗歌才华以及对现实社会和对乡村生活敏锐洞察力的,是他的诗集《大风口》《喊故乡》《野葵花》,这三部诗集收录的诗作均创作于不同时期,以一种独特的艺术感知能力,将诗人乡村生活的体验与主体心里的构成融合在一个情感支撑点上。所以,田禾在诗的世界里,挥洒自如。或纪事、或思考、或感悟、或抒情。以从容而又酣畅的笔调,“抒发了在时代的大背景下,贫苦山民的命运以及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山山水水、村野稻菽,夹杂着偶尔传来的声声爆竹和锣声中山村婚嫁的小小的欢乐以及不时发生的丧葬的悲楚”(李瑛)。特别是他在 《喊故乡》一诗中写道:“别人唱故乡,我不会唱/我只能写/写不出来就喊/喊我的故乡/用心喊,用笔喊,用我的破嗓子喊/只有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故乡才能听见我颤抖的声音。”喊出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喊出了这个时代无奈的故土情歌。这种夺人心魂的抒情,朴实而淳厚、稳健且接地气,也是最普通和最纯正的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并具有较强的表现力与感染力。因为这种对故乡深刻感念的朴素情感,也最能打动读者的心。而更能体现诗人才华的《还原》一诗,在敏锐把握“描述我的祖父就是还原我的祖父/首先要为祖父还原他的村庄/还原他的村庄的孤独、衰败、战栗”的乡村变迁与“村后的十亩荒地都是祖父开垦的/我想还原他的劳动/他抡锄的姿势,向下而弯曲”的农耕文明的深度洞察和生命感悟中,更是努力避开了“观念入诗”,直抵“诗的本质”。还原,其实就是诗人在重新找寻生命的源头和精神的源头,并沉潜到人性本质的深处,通过对个体命运的反思,来审视这个社会与时代。阅读此诗,会有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以及回味无穷的魅力。

【二】

怀着悲悯之情,广泛地关注了当时还处于农耕时期的乡村农民的穷苦生活,是田禾早期乡土诗显著的特征。他的许多诗,为挣扎在生活底层的贫苦劳动人民,书写出了农耕社会的痛苦和惆怅。他写老邻居黑土:“黑土。黑土。村庄的孩子也这么喊他/黑土戴顶草帽:像个黑锅盖/他的家,穷得只要搬动一口铁锅。/也就从前村搬到了后村”(《黑土》);他写父老乡亲:“深夜,我想起了村屯/和屯口站起来的乡亲”“这些几乎被忽略的亲人/我想看看他们。现在,允许我回忆/回到村屯/眼泪有可能慢慢掉下来”(《深夜,我想起了村屯》);他写老铁匠:“常常在夜晚,听见/这铁与铁的敲打声/壁墙上的挂钟/声音都走累了/老铁匠,还奔走在一块铁上”(《老铁匠奔走在一块铁上》);他写泥瓦匠:“一年中,多数时间/奔走在别人的屋檐下/他帮人砌房子/也帮人拆房子//一生不知砌了多少房子/砌好的房子,别人住/用脏的瓦刀,自己洗”(《泥瓦匠》);他写葬父:“他不可能入土为安,眼瞧着/小儿子还没有长大/今年的五亩黄豆还烂在地里”(《葬父》)等等。这些作品的现实性和社会性,在保持了诗人的良知之外,以农耕文明的视野,将关注的对象伸向了乡村生活的日常性状和情景,同时也将思维的触角伸向了精神背景形态上的系列乡村意象,并在诗行中倾注了人性中生命直觉的感悟、乡村生活的隐痛,以及个体命运的存在意识。

田禾在把诗歌创作的篇幅集中献给他所熟悉和热爱的贫苦父老乡亲之外,还怀着爱和同情,把部分笔墨留给了对进城进厂打工的农民工生存状况的人文关怀,并打破传统乡土诗创作的局限性,建构成了诗人自己的精神主旨,以及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的时代内涵。同时,通过以农民工为关注重点,丰富而深刻地反映时代中仍然存在某些隐痛,比如在《矿难》一诗中,诗人以悲痛和隐忧的笔墨,表达了对埋在三千米深的漆黑矿井下的来自河南、四川和江西的二百一十三个灵魂的深切同情与沉重哀悼。另外,在《一个农民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挖煤的老矿工》《夜晚的工地》《采石场的后半夜》等诗中,同样诗人以悲悯和同情的笔墨,表达了对底层农民工的关注和关怀,体现了其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当然,这些都与诗人丰富的生活经历有关,更与他出生在大冶农村的根性意识有关。田禾的创作视野是开阔的,正如他所说:“打破乡土诗题材的局限性,诗人们在创作乡土诗时才能充分展示诗人的想象空间,灵魂的鸟儿才能自由翱翔。”因此,田禾把创作的主要视角,投向那些留守乡村艰难生活的农民的同时,并置于那些走出乡村进城讨生活的农民的生存命运的关注上,也就在情理之中。

【三】

如果说田禾早期的乡土诗属于农耕文明视野下的乡土写作的话,那么他后期的乡土诗应该属于城市文明视野下的后乡土写作。当然,更准确地来说,他的乡土诗更多的是属于农耕文明与城市文明双重视野下的乡土写作。他最新创作的组诗《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就是这种双重视野下的乡土写作。虽然作品所呈现的大部分是农耕文明的印记,但这组诗是城市视野下乡村书写的记忆重构。

组诗《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中许多作品借助了农耕时代的日常事物和生活经验,从而扩充了作品内涵的深度。比如《木炭火》:“一场雪下了一尺多厚/几乎所有出行的道路都被封堵/父亲为我们生起一盆木炭火/全家人打拢板凳,围在一起/亲情是另一团火焰/使贫穷的家显得异常温暖/火盆里,蓝色的火苗向上蹿动”。这种久违了的温馨场景,对于我们“70 后”来说,只有透视自己的童年才会有,而且是那种传统乡村中人的性情和心灵,以及人的愿望和精神交织在一起的酸甜苦辣。又比如《冬至》:“‘好冷!’出门担水/和洗菜的人,都这么喊/他们在村口留下的脚印/很快又被风雪抹掉/屋檐下悬挂的冰凌,多年后/被我们称为岁月的骨骼”。农耕时代的传统乡村是没有自来水的,每家的饮用水必须自己到小河或小溪或水井去担,同样也唤起了我们童年时担水的又苦又累的日子。另外,诸如类似的诗作还有《船娘》《自画像》《乡下没有一条不拐弯的路》等。阅读这些诗作,犹如是在阅读自己的童年故事一样,激活了久蓄胸中的生活积累和情感积累,或许现在许多人已经有可能占据了一个更高的视角,去俯视过去的那段记忆了。这些表现传统乡村的诗作,背景是真实的,场景是温馨的,但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城市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原有的乡村恬静以及只有庄稼在拔节的田野平静都被打破了,传统的乡村文明与现代的城市文明之间的冲突如何找到一个相互融合的点,是这组诗带给我们其中一个方面的思考。大家都崇尚传统乡村那种田园牧歌式的惬意生活,希望现代城市生活中疲惫的我们在这里得以放松和遐想,因为新产业革命可以在传统乡村中萌动和发芽,新农耕文明也可以在传统原野中孕育和生长。

而组诗带给我们另一个方面的思考,既是技术层面的,也是思想层面的。这组作品的主题指向,同样“延伸了诗人对乡村意象的探触以及事物内部多层次的呈现,建构了诗人对诗歌文本的丰富以及创作技艺所展示的精确”(刘晓彬《城市化语境下的后乡土写作》)。比如《山路》:“有时山路是一条末路/很多人从这里走出去再没走回来/村民死后都从这里抬出去/葬在更高的山顶/靠着峭壁,贴着白云/一朵花像提着一只灯盏/照着他的前生和来世”。在诗歌艺术的处理上,特别是对乡村意象的探触,保持了经验的精准和想象力的独特,以现实主义笔调,把乡村农民的生活真实可信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又比如《小寒》:“七爷硬是没熬过这个冬天/深夜一盏冰凉的灯火/照着他死去,三片雪花/把他抬进了土里”。借助“七爷”这个微不足道的个体生命的逝去,更加直接呈现了在乡村“寒冷的人只知道拼命地干活/父亲去给油菜拉粪,间苗/奶奶在园中找回了我们的午餐/冬修水利的人去了挖渠工地”而产生的隐痛,但从事物内部来分析,触及的是传统乡村的贫穷和苦楚。当然,诗人并没有将诗意弄得那么复杂或过于晦涩,而是十分巧妙地运用精准的意象来激发我们的情感,并引诱我们去进行思考。

在武汉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田禾,将武汉三分为“武昌”“汉阳”“汉口”的长江,自然是诗人创作中不可或缺的抒写对象。于是,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长江,它的“流动特性和清洗功能相结合,在神秘性的刺激下逐渐演变成了对灵魂的洗礼功能” (孙胜杰)。也使得诗人的作品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比如他的 《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 这首诗作,既具有“住在长江边,生活总有/永远拧不干的水滴/水中有灯火、星光和游鱼/两岸的码头依旧拥挤/每天有那么多坐轮渡过江的人/江边有我席地而坐的草坪/轮船走过去要拉一阵长长的汽笛”的地域性,又具有“水从唐古拉山脉流来,瞬间流走/从来没看见它停下来歇脚/它在暮色里匆忙地赶路/流水走过的过程/把长江的长度丈量了一遍”的哲理性。而《黄鹤楼》这首作品,诗人在抒写耸立于长江边蛇山之巅的黄鹤楼时,则将地域特色、历史文化和生活哲理这三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从而构建了其人文精神的源头。

【四】

田禾的诗其实就是日常生活经验下的乡土叙事,而且无论是农耕文明视野下的乡土叙事,还是城市文明视野下的乡土叙事,或者是农耕文明和城市文明双重视野下的乡土叙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均成为他对曾经的乡村生活经验和目前的城市生活经验的一种传达。同时,从中折射出了传统乡村文化与现代城市文化的底蕴,体现出了生命的本质和对个体命运的人性反思,并超越了某些乡土诗在意象和语言运用上的类型化,以及创作风格和抒写对象的经验化。因为在田禾看来,乡土不仅仅是生他养他的大冶金山店。他认为:“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可以把它叫作故土。去了别的生活环境或云游他乡了,在县城可以叫乡村为故乡,去了省城可以叫县城为故乡,出了国可以叫中国为故乡,生活在大海的人,可以叫大海为故乡……”所以,在田禾的创作中,即使是写城市的诗歌,也是乡土诗,也是作品中的精神源头。乡村和城市,都可以成为故乡,都可以给诗人输入不同的参照系,都可以激发出诗人内心的故土之情,从而在创作中不断思考曾经在故乡体验过的一切,并获得新时代乡村和城市的精神文化视角。

应该说,诗歌文本的乡土气息与诗人田禾的个性品质相互交融、浑然一体。他的诗不仅有着对社会、经济、生命、人性等多层次的辐射,而且有着对作品中表达的技巧和风格,以及人格、个性散发出来的一种包括诗意和诗艺在内的境界。同时,这些作品又都是从文化价值的体现、悲天悯人的情怀、个体命运的关怀和生存意义的探索等人文精神方面进行的诗性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