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负雪(组诗)

2021-11-12 06:10邓诗鸿
草堂 2021年5期

◎邓诗鸿

[琥珀记]

能够退守到内心是有福的。作为一只蚂蚁、蜜蜂

蜗牛、瓢虫,天地用博大的胸襟,接纳了你和我

千山渺渺。一定还有不为所知的命运,让我们灵魂附体

又教导我们宽容劫难与波折,沉积于深;一点点

洗去身上的肮脏、戾气、欲念和浮腥,从容走向磨难

和黑暗,死去就意味着诞生,也成就了涅槃,和神灵

有福的人,从此我们同守一盏孤灯,胸无大志

却肆意苍茫,举头看明月从松间跌落,低眉

数山涧蛙鸣;偶尔通过清泉,打探友人消息

君子随流赋形,明心见性。我不是君子

亦不是书生;弱水三千,我不是其中一滴

偶尔寄居于半江渔火、满枕清霜和一劫余波

入地三千,却无处藏身;红尘千年,却入世无门

长眠于此的人是有福的。弱水三千

我是第三千零一滴;水孱弱,却川流不息

从《诗经》到《论语》,再流经唐诗、宋词

从五千年冻土中喷薄而出。这并不是我的过错

我一直在东山养花,南山种茶,西山采菊,北山放牧

偶尔醉中拔剑,一钱烈酒就把我打回原形

但我怀疑《诗经》或者绝句里,一定埋藏了什么

尧舜禹夏、魏晋秦汉,文人骚客们前赴后继地

作别长安,在唐诗宋词中艰难跋涉,长歌当哭

滚滚红尘,多少英雄怅然回眸,从此下落不明

虎中之魄。我生来是你的祭坛、倒影或梦境

借此明月东升,鱼跃夔门;作为冒名顶替者

多情应笑我,华发早生;当我捧着你的诗经

深深地跪下去,上阕仍然姓唐,下阕依旧称宋

秋风犹在,芳草纷飞,月下的故人

是否还在等待,远游的白云

[苍山负雪]

一根白发,在远方

蟋蟀的虫鸣中醒着,叫着……

一根白发是谨慎的。她如此渺小

卑微,一穷二白;但从不掩饰自己的

身份,也没想过要取一个讨巧的艺名

她谨慎地探出头,目光破碎

露出皲裂的双手,和皱纹

恰好,与我每一个侧面的青春

成为对比;一根白发:谨小慎微

怯弱,闪躲……雨打风吹

在苍茫尘世,寻找走失的孩子

和久违的行囊,和断线的风筝

但她绝不贸然行事

在新月下犹豫着,费尽思量

当炊烟三三两两地,释放出

转瞬即碎的乡愁

如同我,无法确认自己的籍贯

和身份;一生谨慎的白发

就这样犹豫着,显得有些憔悴

局促,和慌张;直到她

顺着炊烟走失的方向

呐喊一声,那样毅然、刻骨

奋不顾身——

苍凉尘世:有人伫立,不语

一根白发,代替星辰战栗,苍山负雪

[快雪时晴帖①《快雪时晴帖》是东晋书法家“书圣”王羲之存世的唯一书法精品真迹。]

一场狂雪,在纸上倒伏的速度

取决于笔墨的浓淡,和思想的深浅

他孤独的刻度有多深,取决于

一个王朝的雪崩,在灵魂内部的挣扎

和划痕,持续多久……

一场快雪,煽动着美学的烽烟

克制着东晋的落日,及其反面

弥漫的天籁:高耸、孤绝

而凛人,仿佛隔世的轻尘

气定神闲,圆笔藏锋,不徐不疾

恍若恩雅,拨动了天上的大琴

雪在飞,这暗香盈袖的美,于我

这青春的废墟,还要承担多少

宣纸的惊魂,和笔墨的哗变

岁月阴晴,苍山去远

一场狂雪,在纸上寻找着故人

[苍茫赋]

必定有一行大雁,要剪开无边的蔚蓝

而落单的那一只,是我前世遗落的哀怨

但无知的白云,却轻描淡写地把它缝合

必须借一双虚拟的翅膀,在你离开之前

认领一片苍茫;以此恢复与上苍的美学关联

而在我认领之前,神早已端坐其间

必定要把心掏空,接纳这无边的蔚蓝

借以修补离别之后,你带来的闪电,和决绝

天空如此深邃,却无我的安魂之所

只有凭借虚无的彩虹,来掩盖思想的孤单

如果苍茫还不够辽阔,我将独自赞美

上苍,也承受这命定的黑暗……

苍茫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

它一寸一寸地,侵蚀、漫延……

恰如我一寸一寸地,为你生病

在红尘之上,恍若隔世——

[一滴水也会疼痛]

原谅蒙尘的大地上,细小而卑微的事物

他们闪躲、腾挪……命运不济,多少有些悲怆

未经许可,就擅自在清晨的叶片上闪烁着

隐藏的光芒;微风轻拂,它挣扎着,忍住晃动

祈求上苍,不要惊碎心尖上,细小的红尘……

但他们依然在隐忍、克制,有些低沉

仿佛暗藏的落日,和不语的家国

却一直容纳一个写诗的青年,在红尘中

犯下的所有过失,和错误。比如:借明月酿酒

蘸寒霜写诗。提醒我走路时关心脚下的蚂蚁

学习白云的高洁,和炊烟的亲情;重点要心存

谦卑、宽容和感恩;同时努力学做巉岩上的小花

身处逆境,却依然胸怀家国、荣辱不惊

我的担心有些细碎,多余;却早已泪盈满眶

——此刻,我已蒙恩……

我常常把生命当作一粒微尘,让它与时光

留下轻轻擦痕,对于上苍安排好的秩序

我无权过问。为此,我已经多次表达过歉意

多年以来,偏安于南方以南,终日饮茶

写诗、听琴……用一种虚无的语气表述爱情

努力热爱朋友和亲人;也偶有博爱芸芸众生之志

例如:词语酿制的碎片,热恋于开小差的偏旁

而月光打造的河山,却无法抵御绝句的狼烟

这些做法看似幼稚和放纵,却也浪漫……

其中对错,我愿意承担相应责任

当落日动用蓄谋已久的苍茫,我正在山中采药

而月光尚未私自下凡,《圣经》也并没有提前撤走蝴蝶

世界已然如此寒冷,风雪是我们温暖自己的唯一方式

……蛙鸣暮鼓声中,我已取几瓣菊花为饮

用清泉沐浴、濯足或浣衣,累了就斜倚着寒枫

把盏清月,假装小憩;闲暇,与另一个我

在残局中对弈;或者,在荷塘边静等蛙声

及至,终日厮守一张古琴……大梦初醒之时

两鬓郁结的寒霜,却无法缝补独自凌云的翅膀

而我已经疏于写诗,因为最近诗歌中:

“总是越来越多的痛苦,而越来越少的悲悯……”

落日熔金之时,我终于停下了诗篇中象征性的哭泣

再次在红尘中,一点点减少自己……

以梦为马。明月在此夸张、抒情、缠绵、纠结……

允许我请出草长莺飞的星群,和衣衫单薄的一盏孤灯

而那次惊涛骇浪的华丽转身,我只用来孤独、沉沦

坍塌,和长歌当哭;断鸿的一瞥

一半用于填词;另一半坚持对抗着寒冷与黑暗

却无意间泄露出一颗走失的心,和月光下

猝死的青春;让我乘机在月色中,将自己悄悄扶正

“我不是归人,仅仅是个过客……”

我必须事先通知荒草丛中,那些肆无忌惮的青春

请他们压低自己的声音,屏住呼吸

在月光下,清扫出一条虚掩多年的归程

迎接那颗失眠的星辰,和寂寞空庭之中

被大雁的叫声一阵阵划伤的心,以及心中不灭的落日

……而我,就是传说中那个用寒霜写诗的人

偶尔策马,但不奋蹄;当月上中天

间或也扬起虚拟的鞭,借以深刻灵魂……

对于挥之不去的暮色、望而却步的千山

和日渐临近的别离,我已经无暇顾及

只有交给寒霜,一一处理……

——我能分担一些什么?

“这个世界的苦,这个世界的痛……”

[创作谈]

多年以来,我试图蘸着自己的鲜血和骨髓,通过诗歌介入与世界和心灵的本体对话。诗歌作为一种自在的沉默的运动,是心灵的呻吟与诉说,是苦难和碎片在灵魂中的瞬间闪光与呈现,是一种难以诉说而又使生命和疼痛无以复加的一瞬间的生命状态。

一切形式的诗歌都是想象和激情的语言,但它又不仅仅是语言,而是我们所渴求的生活为了无与伦比的现实的到来而发出的无声的、绝望的呼唤;它强大与自然对话的能力,它对隐秘的内心最真切最痛苦最真空的关注,它使孤独的诗人个体为自己说不出的痛苦找到了名词和定义;诗歌与生俱来的对时代现实、时代和家国命运的高度介入后的最忠实的记述能力,有一种扎根生存状态、呈现悲悯本性的道德力量,它拔出了深深扎进我们灵魂中无法拔出的自责和痛苦。

诗歌的艺术本质是灵魂的艺术,于诗歌而言,灵魂显示出至高无上的自由价值;这就是说,深入万事万物,肉眼看不见的世界,灵魂都看见了;在生活与心灵之间,诗歌承担了一切痛苦,一切激情和忧伤。在灵魂和世界之间,发生着一切诗歌故事。把一切变成诗,是灵魂对这个世界的高度依托和深刻渗透。

越来越多的诗人沉溺于把自己塑造成一位抒情歌手,而我更愿意诗人们成为诗歌疆场上的一名勇士:开拓更开阔的意象,抓住生命中更长久、更尖锐的痛感,让读者有铁丝穿过心脏的痛和乌云压过头顶的重,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陌生感,有深深哭泣的愿望和长久沉默的震撼。一部好的诗歌作品,只有触摸到来自诗人灵魂深处的疼痛,才能独具其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要感谢阅读这篇文字的“无限的少数人”,感谢你们在这个既残酷又美好的季节里,倾听一个诗人微不足道的声音,你们的倾听和鞭策使我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幸福、尊严和一种穿越时空隧道的挥之不去的爱。苍茫尘世,你们一次次不经意的阅读,不啻是一次次心灵的诵经和洗礼,是一次次带有天意的皈依和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