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江的红色词句

2021-11-12 05:41江剑鸣
剑南文学 2021年3期

□江剑鸣

沐着四月的春光,我走进红色羌乡清漪江。

2021 年,距1921 年,正好百年。在百年盛典前夕,作为一个有着几十年党龄的退休老人,我再次走进清漪江畔“平南县苏维埃”这块红色土地,瞻仰遗址,缅怀先烈,接受革命历史教育,有着特别的意义。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到羌乡平南了。记得四十年前初夏,我正在距离平南十多里外的桥头初中工作。一个大太阳的周末中午,县农业局的蚕桑辅导干部胥老师,在小河对岸吆喝,叫我陪他去新民公社。那时,平南还叫平武县新民公社。之前我在县城工作时,我们两个单位只隔一堵破墙,我们随时见面。胥老师要去给当地蚕桑户作蚕桑技术培训,我便答应,陪他去走一趟。他本来骑一辆自行车,可上坡路,我俩谁也载不动谁,便推着自行车沿小河的机耕道上行。他去公社给人家讲课,没有人给我介绍当地情况,那时候也没谁提说红色文化。我就陪他在公社安排的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早饭后,他用自行车搭着我,下坡路,一口气就到了桥头,挥挥手告别,又各忙各的生活,连沿途花草树木小溪流水都没有顾上欣赏。

那年期末考试时,我被派往新民公社小学监考,这是我第二次到新民公社。从公社街道走过去,走过一座古旧的纯木廊桥。同行的新民小学王校长介绍说,这座桥,是红军保护下来的,叫“红军桥”。他带我走进一座寺庙,介绍说,学校就在“三圣庙”里。这寺庙曾经是红军指挥部,建立过“平南县苏维埃”政权呢!寺庙的楼上楼下分别做教室,中间坝子做学生操场。教师办公室就在大门上边的二楼,那些破旧的木板,踩上去,吱嘎吱嘎,发出了久远年代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便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平南”的红色文化。

之后又去过几次,新民公社已经改叫了平南羌族乡,开发了红色文化旅游。寺庙旁边新建了乡政府办公楼,敞亮,洋气。学校搬到庙后,“5·12”大地震后再次重建,楼房和操场宽敞、干净、漂亮。学校后面,有老百姓开了农家乐——现在叫“清水湾”民宿。那寺庙,那廊桥,被保护起来,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记得我临退休前夕,单位曾来这里过了一次党组织生活。我们参观苏维埃遗址,缅怀革命先烈。我们曾在这里重温入党誓词:“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在我的阅读认知里,平武县的地理位置,正处在中国陆地版图的正中,是内陆中的内陆。在四川地图上,平武县处在盆地西北边缘的隆起地段,青藏高原东部的褶皱带里。可考证的几千年历史记载,这些高山峡谷里居住的藏汉羌各族人民,在封建王朝统治下,在土司衙门治理中,一直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悲惨生活。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文化落后,教育缺位,短医少药,只能靠刀耕火种艰难度日。是中国共产党建立之后的这一百年,是红军在这里撒下革命的种子以后,“红旗卷起农奴戟”,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推翻了三座大山,“天翻地覆慨而慷”,这里的“干人”奴隶,才翻身做了主人。

新中国成立几十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这里的老百姓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日子。衣着堪比大都会,四季鲜亮。饮食超过大城市,绿色健康。住房宽敞明亮,厨厕全部现代化。公路户户通,出门有汽车。家私电气化,通讯智能化,教育、医疗和养老,政府服务到位,百姓已然满意。去年,平武县已经成功摘去贫困帽子,全县人民正在小康路上继续前行。

春风吹拂过清漪江的山岭,青杠林翻卷起层层绿浪。这可是当年红四方面军浴血奋战过的沟沟梁梁啊!1949 年,战争的硝烟散尽,太阳刺破乌云。如今眼前,树叶青翠欲滴,山花竞相开放,红的、粉的、黄的、白的,从车窗看出去,就是一幅幅风景图画,在眼前陆续闪过。七里香的气味随着春风挤进车窗,清香扑鼻,使人如坠仙境。

从平通前往平南,本来也就十多公里,可我们的汽车,艰难地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沿途的道路,大型工程车辆来来往往,堵得我们只能寸步挪移。在一个叫熟地湾的地方,我们看到一辆工程车四脚朝天仰睡在路下泥沼中。

这是九绵高速公路的施工现场。小河沟两岸,已经建好的桥桩,高高耸立。工地上,红旗猎猎,彩旗飘扬,让人想起了当年红军队伍,山谷里,山梁上,猎猎战旗迎风招展。那些来往穿梭的车辆,正在运送材料或者清除料渣。虽然堵得恼火,但想想即将通达的高速公路,心里格外释怀。届时,老百姓出行,将是如何的方便?清漪江流域的经济文化生活,将会如何改善?天翻地覆的变化和进步,是一百年前的先辈们不曾预见的,也是1935 年在这里战斗过的将士们不曾想到的。

2021 年4 月16 日上午,初夏的阳光格外温暖。

这是我退休后第一次来到平南红乡。我走进三圣庙,见四合院只余东和北两方建筑。殿里没有了圣贤们的塑像,院子中间塑立着红军战士握抢挺立、英姿飒爽的雕像。西边正殿改建成了一所学校。南边围墙边竖着一排石碑,几十块,叶片岩石质,刻着标语:“打到帝国主义!”“赤化全川!”“打土豪分田地!”“打到成都去吃大米!”……这些标语通俗易懂,很接地气,“分田地”“吃大米”,朴素的语言,直抵老百姓的内心。有些标语的落款为“丙二”,后来考证是红三十军的宣传队。他们用石灰在墙壁上刷,用浓墨在岩石上写,更多的是找石匠,在岩石上凿刻。那些标语里,夹杂着一些繁体字,笔画遒劲,撇捺如刀,残留着石匠凿刻的粗犷痕迹,都新涂上了颜料,鲜红,红得晃眼,我顿时仿佛看到了此地1935 年的主色调:猎猎红旗,战士的鲜血,红色的词句。

两株七拐八曲满身疤痕的紫荆树,顽强地生长在院坝中间,诉说着数百年沧桑岁月的风霜雨雪。今天这初夏的阳光,明亮,温暖,金黄一派,轻轻涂染在紫荆树刚刚萌出的紫红色嫩芽上,给我一种新奇向上的启迪和醍醐灌顶的觉悟。

地方志学者何先生专程来给我们讲解。他告诉我们:平南,平武南部清漪江流域之谓,也特指平通羌族乡的三圣庙。三圣庙,这座坐落在群山深处具有数百年历史的四合院建筑,当年殿宇高耸,红墙碧瓦,八角掰爪,气势恢宏,肯定香火旺盛。人类需要崇拜,于是便有了各种宗教。外国人的宗教观念非常狭隘,不同宗教甚至同一宗教的不同派别,常常打得头破血流。而中国人的宗教观念非常包容,主张三教合流,万法归一。这三圣庙里,曾经供奉着西天佛教的释迦牟尼、东土道教的老子李耳和儒家掌门人孔子三尊圣贤,希望神圣们能够保佑众人,赐福信徒。几百年里,庙里三位圣贤并没有给清漪江畔的“干人”带来任何福音,穷人们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上无片瓦下无住屋、颠沛流离的生活。当然,泥塑木雕的菩萨和神像早在特殊岁月被掀了,寺庙也只在兵火刀光后保留了一部分。

我们站在树下,继续听何先生给我讲平南羌乡的红色历史:1935年4 月中旬,一个伟大的政党,率领一支伟大的军队,为保卫民族的存续,北上抗日。这支名叫“红四方面军”的部队,从通江、南江、巴中走来,强渡嘉陵江,一路向西挺进,像一股红色的铁流,滔滔滚滚。他们从青川和江油方向,挺进平武,踏上了平武县这块历代由封建王朝和土司衙门统治的山区。到了月底,平武县五十多个乡镇六千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插上了红军的旗帜。共产党的红色词句,像一阵红风,拂过了重重羌山和座座羌寨。红军在全县各地分别建立了乡镇和村级苏维埃,并在三圣庙建立了“中共平南县委员会”和“平南县苏维埃政府”。红军发动群众,打击土豪劣绅,分田分地,建立穷人自己的政权,让老百姓当家作了主人。从此,平武南部便成了一块红色的山乡。

现在,三圣庙作为苏维埃政府遗址,被保护下来,又作为爱国主义红色教育基地,供人们前来瞻仰和凭吊。

三圣庙与对岸羌寨之间的这条小河上,架了一座廊桥,连接两岸交通。据考,这桥到如今至少有164 年历史了。纯木构架,六根整楠木为桥梁,不用铁钉,全为穿斗,小青瓦屋面,飞檐翘角,甚是气派。其建筑工艺上佳,现在被定为省级文物保护。

当地退休干部老刘给我们讲,1935 年春天,红军维修了这座桥,供部队往返和百姓休息。被红军赶走了的反动派,准备潜回来烧掉这座木桥。红军用两挺机枪,架在桥的两头,若干战士昼夜轮班守卫,坚持了28 天。红军撤离后,当地百姓亲切地叫它“红军桥”。

小桥下边这条小河的水流进了清漪江,再流入涪江,再注入嘉陵江,再注入长江。现在,小河上另架了钢筋水泥大桥。老桥已经不具实际的交通意义。两岸楼房林立,气象崭新。几年后,九绵高速穿境而过,四通八达的便利交通,将使这条山沟,以及平武县的村村寨寨,都融进世界地球村。小桥两岸羌族村寨的人们,是中华家族56 个成员之一。从人们的衣食住行看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便看到了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是清漪江几千年历史的崭新册页!”退休干部老刘深情地说,“书写这些崭新册页的,便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于是,我要在桥头拍一张照片作留念。我对拍照的人说:“一定要把那红光灿灿的‘红军桥’字匾拍进去哈!”

沐浴着清漪江的春风,刘先生带我们去庙后的山梁上。

从三圣庙背后登山,登上几十米高的一个山梁,来到“四梁山红军英烈就义遗址”。县里在此打造了纪念建党一百周年的红色历史教育基地。四周青绿的青杠树林,围着一小块平地。平地上有红军群像雕塑,有长征路线地图碑,有平武籍红军名录碑,有中国共产党百年奋斗历程的图片墙,还有祭奠红军英烈的拜台。微风拂过,青杠树林发出轻微的唰唰声,青绿的树叶上,闪耀着晃眼的光亮。

我在红军名录里,找到了我老家村子的红军名字:姓强的,姓薛的,姓甘的。我已年奔古稀,看过不少关于红军长征的书籍和影视作品,却没有亲眼见过红军,包括曾经当过红军的人。但我见过那些名字的人的后代,他们如今都幸福地生活在村里,生活在先烈浴血奋战打下的江山里,享受着改革开放带来的幸福。

眼前这位退休干部老刘,就是一位红军后代。他的前辈亲人,有的当了红军,后来跟部队长征,离开故乡,走茂县,上松潘,北上抗日去了。有的当了农会干部,留了下来,坚持与土豪劣绅作斗争,并照顾红军留下来的伤病员。老刘的爷爷就是农会干部。红军走了以后,号称“乡村整理委员会”的白匪还乡团回来了,到处抓捕农会干部和红军伤病员。他们捉了红军伤病员和农会干部,五十多人啊,押到四梁山,残忍地杀害了。影视作品里还乡团的手段残忍我见过,平南还乡团的惨无人道,我想象得出。我们眼前的这个祭台下,原先是一个大水坑。五十多具烈士遗体,就埋在这里。后来人们把这里叫“万人坑”。老刘说,他的爷爷逃进深山老林,才保住一命。

我们毕恭毕敬地肃立在祭奠红军烈士的拜台前面,向烈士们敬献菊花,默哀,表达晚辈对革命先辈的崇高敬意。此时,青山垂首,纤云不飞,百鸟噤声,万籁俱寂。唯能听见的,是我们的心跳:“叮咚,叮咚……”

四梁山下,三圣庙后,是新建的平南小学,羌乡的后生们在这里学习和生活。崭新的教学楼,宽敞的操场,舞台后的升旗台格外显眼,一面国旗正迎风招展。我跟大家走进校园,向学校赠送书籍。身着羌族服饰的同学们,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写满了稚气,活泼可爱。我们站在旗帜下,跟学校师生一起朗诵“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一起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起在红军雕像前举起右手郑重宣誓:“忆党史颂党恩,铭记百年奋斗路! ”蓝天,白云,绿树,青山,潺潺流水,和满山的七里香花,衬托着同学们胸前鲜艳的红领巾熠熠生辉,衬托着学校上空的红旗猎猎飘扬,衬托着我们昂扬的歌声在山谷里回响。

我给高高飘扬的红旗行注目礼。目睹今日之平南,今日之清漪江,今日之平武县和今日之中国发生的巨大变化,作为一个年奔古稀的退休老人,我居然感动连连,激动不已。我想,一百年前的先辈们,1935 年从清漪江走过的红军将士们,如果在天有灵,看到平武大地几十年来的巨大变化,看到平武发展规划的美好未来,他们一定会感到慰藉,一定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三圣庙的殿宇,和这座红军桥,以及平南的山岭、清漪江的水流,都见证了那段红色的岁月,见证了那些血雨腥风。站在青漪江畔红乡平南的土地上,我感受到强劲的红风,携着那些红色的词句,正拂过我的头顶,拂过我的周身,渗进了我的脉管。我年奔七旬的生命,再一次为之震撼。我这颗普通的心,再一次得到洗礼。

从平南小学出来,山风吹拂。我感觉这羌乡的风,崭新,清香,和煦,令人心旷神怡。

路上,何先生给我讲:“三圣庙的三位圣贤从来没有带给人们幸福,是中国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红军队伍,经过几十年浴血奋斗,才使老百姓过上了幸福生活。”女作家陈老师也说:“今天我很感动,我希望把这种红色基因传承下去,让孩子们努力学习,将来更好地报效祖国。”

我想,他们的话,正是我的内心感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