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染坊

2021-11-12 05:41侯发山
剑南文学 2021年3期

□侯发山

爷爷曾经开过染坊。

在过去,人们穿的衣、盖的被、用的线,全部是自家种棉花,然后上纺花车纺成线,再上织布机织成布(民间统称老粗布)。织布机除了能织出红、绿、蓝等颜色的方格图案的布做床单外,做衣服用的,就要把织出的白色老粗布染色,一般都是染成蓝色或黑色,这两种颜色比较大众化,男女老少皆宜。种棉、纺线、织布这几道工序大多数人家都会,但染布却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不仅要有力气,还要有技术、场地等等,这就需要到专门的作坊里去,也就是染坊。

爷爷的染坊坐落在村口,那里是个三岔路口,南来北往的必经之路。染坊有一溜五间大草房,其中三间砌着固定的染缸,作染布用;剩余两间,一间堆放布匹和染料,另一间是爷爷办公兼食宿的地方。院子里栽着十几棵大桐树,到了夏天,遮天蔽日的,平时可以用来晒布。除了雨雪天气,每天桐树上就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布匹,迎风招展,婀娜多姿,飘拂成一道美丽的风景。

染坊第一次染出的颜色是浅蓝色,晾干后再染一次就深一层,愈染愈深,由浅而深的颜色依次是月白色、二蓝、深蓝,最深的蓝色近于黑色,称为“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成语显然是染坊里出来的经验。爷爷的手艺不同于他人,能在蓝色和黑色的基础上染出多种颜色,主要是取决于颜料的勾兑和煮染的次数。爷爷还有更绝的一手,就是印花,能在染出的布上做出图案,俗称“夹花”,花样十分别致。因现在已经使用机染,爷爷的染坊早已不复存在,把这个秘方说出来也无妨:其秘诀在于用两块木板雕成同样的花纹,夹住白布,用铁环箍紧,要求夹的地方不漏水保持原色,才能染出蓝底白花的神韵。爷爷染坊里备的模具有“南山不老松”“鸳鸯戏水”“鲤鱼跳龙门”,有菊花、牡丹、竹子,有老虎、老鹰、熊猫等等,能满足不同年龄段人之需要。除了黑白图案,爷爷还能染出彩色图案,据说其华丽程度能赶上皇帝上朝时穿的龙袍。

奶奶讲,染坊最兴盛时,染缸增加到了三十多个,每个缸一天可染出色布40 匹,每匹长约三丈。让一家染坊声名远扬的,不仅仅在于染缸的多寡,而更在于染布师傅的染布手艺。可想而知,在那个时候,爷爷染坊的生意很是兴隆。早年,当地流行这样一首顺口溜:“侯家有绝招,染衣蓝如宝,穿到花花烂,颜色依然好。”说的就是爷爷的染坊。

爷爷牛,脾气也倔。但凡有绝技之人,大多古怪。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染布都得给钱,没钱给粮食也行,反正没有白白染布一说。爷爷自有他的道理,他说:“辛苦钱可以不要,手艺钱是必须的。”现在想想,爷爷也是对的。不说别的功夫,仅提取、配兑颜料就是一门很费脑筋的事。先是用自然界的花草树木的茎、叶、果实、种子、皮和根提取色素作为染料(这是古代染色工艺的主流),然后再将几种原色混合,就能鼓捣出缤纷的颜色来。红的有银红、水红、猩红、绛红、胭脂红、桃花红,黄的有鹅黄、土黄、杏黄、金黄、菊花黄,青的有蛋青、天青、翠蓝、赤青、宝石蓝,绿的有胡绿、豆绿、叶绿、果绿、墨绿,等等。一匹老粗布经爷爷的手出来就成了灿若云霞的闪光红缎,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身价百倍。遗憾的是,在一个偏远的乡村,在那样一个年代,爷爷很少有机会大展身手,把手艺做到极致的。从那首顺口溜里可以看出,爷爷最常染的是蓝布。

1943 年初秋的一天,天蓝得很高,很远。一支八路军队伍来到村里,驻扎在村头的一座破庙里,距离爷爷的染坊不远。这个庙供奉的是火神爷,曾盛极一时,进入战争后,便断了香火。他们清理打扫一番就住下了,条件好不到哪儿去:有的睡在门板上,有的睡在炕上,有的睡在倒了的石碑上,有的就弄些麦秸打地铺;他们的粮食吃完了,按公道价钱去老百姓家里买,因为百姓家里的粮食也不多,他们就吃野菜、稻糠……在村里滞留的那段时间,他们没给老百姓添麻烦,反而帮老百姓做了不少的事,挑水、打扫院子、修补院墙什么的,有五六个战士还自告奋勇在夜里帮助爷爷的染坊干活——捶布!

染坊的活路用六个字可以概括:繁重、繁杂、繁琐。“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就是形容染坊匠人的。一匹色布的完成,要反复经过数次的着色、漂染、晾晒,最后折叠整齐放在一块平滑的青石板上,两人对坐,各人手执木椎轮番捶打,也可一个人捶打。布匹在洗染后会缩水,有的还会起褶子。捶布的功能,就是为了提高布的着色力,平整布面,恢复布的长度与宽度,增加布的经纬密度,增强布的韧性。如此反复捶打才能使布平整、不易褪色,达到色泽鲜亮、光彩照人方是成品。当然,越捶颜色越漂亮……捶布的功能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熨斗。捶布要吃得苦、耐得烦,相当枯燥无味,是掏力气的活儿,也是染坊里最累的活计。好在八路军战士吃苦吃惯了,没有打退堂鼓,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真是好人啊!”奶奶念叨不尽,私下跟爷爷商量,要给战士们一些酬劳。爷爷不软不硬给挡了回去,他对奶奶说:“给他们钱他们也不会要。再说,他们是老百姓的队伍,帮助老百姓干活是应该的!”随后,爷爷又支使奶奶:“你拿出看家本事,烙油馍、擀面条,犒劳一下这些娃子。”“娃子”指的就是帮他捶布的几个八路军战士。奶奶气哼哼地说:“死精!自己舍不得出血,倒舍得让我出力!”奶奶一厉害,爷爷嘿嘿呵呵地笑了,就不厉害了。气话归气话,奶奶倒是很乐意为八路军战士服务,昼夜擀面条、烙油馍,几乎把家里的面缸掏空了。

村里的老少爷们知道是自己的队伍来了,送茶水,送军鞋,慰劳战士们。他们看到战士们穿的衣服不像样子,有的摞满了补丁,有的颜色都褪了,分辨不出本色……在五爷的提议下,老少爷们纷纷把自家的老粗布拿出来,送到了爷爷的染坊,让他染成土黄色,之后再交给八路军做衣服用。

五爷以为,爷爷会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爷爷却硬邦邦地甩出三个字:“工钱呢?”

五爷气呼呼地说:“你、你……工钱我出!”

八路军在村子里休整了半月就开拔了。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日军就来了。那天,村里人得知消息,都早早地躲进了深山里。爷爷不躲,他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吧。”

奶奶好说歹说,最后给爷爷跪下了,爷爷还是不愿离开村子。

五爷更加看不起爷爷,轻蔑地说:“哼,他是舍不得他的染坊!”

奶奶无奈,只好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流泪,扯上不足两岁的父亲随五爷他们进山了。

爷爷染坊前悬挂的像旗帜一样的各色布匹给日军指明了方向,他们直奔染坊。可能有汉奸告密,日军知道爷爷给八路军染布一事。有个日本鬼子挺刀要剐了爷爷。为首的山本一郎挥了一下手,挡住了属下凶相毕露的行为。

爷爷不是英雄,见了日军也害怕。自打日军进门,他额头上的汗就不断地往外渗,两腿不停地打颤,好半天脸上才僵僵地挤出笑,不知如何是好。

山本一郎假装友好地对爷爷一笑,然后告诉他老人家,要他给皇军每人染一套八路军的衣服。上个月,曾有五个八路军穿上日军的衣服混进了一个驻守十多个日军的据点,等到日军明白过来,已经被缴了械做了俘虏……太耻辱了!太丢皇军的人了!依照中国人的说法,报仇雪恨的最佳方案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山本一郎心里恨恨地想。来到爷爷的染坊,看到一匹布经过爷爷的手就变了模样,他感到机会来了。

爷爷当然不理解山本一郎的意图,以为自己听错了。

山本一郎趋前一步,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温柔地拍了拍爷爷的肩膀,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道:“老人家,你们都说八路是好人,我们皇军也要做八路,难道不可以吗?”

爷爷泥在那里,做声不得。他愣愣地瞅着山本一郎,不知道小鬼子的话是真是假。但他知道,不管是真是假,自己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看到爷爷没有反应,山本一郎的五官差不多挪了位,脸色难看得像一摊牛屎。他慢慢抽出挎在腰间的刀,在爷爷脸前很随意地舞了几下。

爷爷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太君,俺、俺没有布啊!”

山本一郎没说话,用刀指了指树上飘扬的布匹。

爷爷心里慌慌的如同吃了毛虫,说:“太君,老话讲,卖盐的喝淡汤,织席的睡光床。这些布不是俺的,都是乡亲们的……”

山本一郎哪容得爷爷啰嗦,说:“八路军不是提倡‘共产’吗?你的、他的、我的,都是一家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山本一郎笑了笑,笑得有点神秘和陌生。

爷爷咽了一口唾沫,又说:“太君,咱不说染布的工序有多麻烦,俺一个人要做几十套衣服,即便屎能屙出来,也要屙好多天呢。”

山本一郎痞着脸,狡猾一笑,说:“乡亲们不都在山里吗?可以把他们请回来啊。他们若是不回来,就把他们——杀了,然后,再把他们的房子统统——烧掉!”山本一郎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看到山本一郎阴着眼珠子,爷爷忙说:“太、太君,只要你们不杀人不烧房子,等到布染成后,俺把乡亲们从山上请回、回来。”

山本一郎睃了一眼爷爷粘满眵眜糊的眼睛又睃了一眼爷爷青黑色的手,心想反正他是被缚在案板上的麻雀,无论是先用开水烫还是先拔毛,最终都是自己说了算,就奸笑了几下,像是套到羊的狐狸。

这一次,爷爷破天荒没有索要所谓的辛苦钱还是手艺钱。他老人家可能知道,与虎谋皮,要了也是白要,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在平时,染坊里有十多号人,染的染,晒的晒,捶的捶,各有分工。现在染坊里只剩下爷爷一个人了,工作量这么大,就屎壳郎驮大粪有点费劲了。爷爷似乎不觉得费劲,有条不紊地忙活开了。他把染缸全部清理出来,先把主要成分槐米以及靛蓝、茜草、红花、姜黄、栀子、黄檗、紫草、紫苏、薯莨、五倍子、苏木等五颜六色的东西按一定的比例一一倒入各个染缸,然后将布折叠成页,像是早年记账的手褶,再一页页送进缸里(这样使布进缸即可吃色,如果整匹丢进去,底层的布一时难渗透,染出来的色则不均匀)。染一次约十分钟,拉上后绞干,抚平,又染……经过一夜的浸色,然后用清水涮净,再用长杆把布顶起搭在树上晾干。

到了晚上,村子里其他地方静悄悄的,染坊里却一如既往地还在热闹着。门口高挑着的红灯笼黑字,清晰个“染”字。爷爷坐在灯笼下挥舞着棒槌“噼啪噼啪”地捶布。“噼啪噼啪”的声音虽然单调,却极有节奏感,声传数里。“噼啪”,“噼啪”,一声接一声,像是一首乡间小夜曲。当时已是深秋,天气冷飕飕的。一会儿工夫,爷爷就甩掉衣服光着膀子捶起来。趁着月色,可以看出爷爷身上亮晶晶的,像刚从水里出来一样,脊背上的汗水像小溪似的往下淌。旁边监视的两个日军伸出大拇指:“你的,良民,大大的!”得到日军的称赞,爷爷的脸就蹙成核桃状,一脸的惬意,干得更加卖力了。有时忙活起来,他整晚不睡觉。

等到布捶过、晒干后,爷爷就带着日军进山了。爷爷知道乡亲们藏身的地点。乡亲们看到日军一个个执大刀端长枪,不用“请”,就乖乖地回村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他们进山时慌乱,粮食也没带,住在潮乎乎的山洞里,只靠野果充饥、山泉水挡渴,饿得前心贴后背,晚上冻得打摆子,早已萌发了回村的念头。尽管如此,他们忐忑不安的心里还是恨透了爷爷,不知道此番回来是福还是祸。

乡亲们也是怕夜长梦多,为了尽快打发这些小鬼子滚蛋,裁的裁,缝的缝,仅一天时间,就把几十套衣服做好了。看着这些土黄色的衣服,山本一郎兴奋得像一条发情的公狗,让属下统统扒掉身上的衣服,换上了这些土黄色的衣服。小鬼子还算有良心,或者是急于找八路军复仇,并未为难乡亲们。他们临走时,曾想让爷爷带路去寻找八路军。爷爷说:“太君,我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哪还有力气啊!给你们带路只会是累赘。再者说,你们现在是八路军了,如果让我带路,会让人起疑心的。您想想,我说得在理不?”

看着爷爷的两只眼睛熬得红腾腾的,山本一郎想了想,也觉得爷爷说得在理,大手一挥,放了他一马。

日军走后,乡亲们都不搭理爷爷。前面已经说过,爷爷当初给小鬼子染的布都是乡亲的。他们也趁机找上门来索要,爷爷虽然爱财如命,此时竟什么话也没说,把积蓄拿出来,一家一家地赔偿了。遇到指鼻子挖眼说难听话的乡亲,也是陪着小心和笑脸,一副孙子的样子,很是萎靡,很是颓废,很是猥琐。

细心的奶奶发现,经过几天来的折腾,爷爷一下子瘦了好多。能不瘦吗?那几天,他连明扯夜几乎是连轴转,一个人既当掌柜又当伙计,即便是头骡子也早累趴下了。奶奶心里又疼又气,却不知道爷爷为啥会这样为小鬼子卖命,不知道如何安慰爷爷,只有把好吃好喝的都留给了爷爷。毕竟是孩儿他爹,自己不心疼没人心疼。

不知什么时候起,乡亲们私下里称爷爷“汉奸”。爷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该干啥干啥,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眼光明显地灰掉一层,整日没魂似的,像着了霜的秋虫,蔫蔫地。每天晚上,“噼啪噼啪”的捶布声变得沉闷而无力,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或者压抑。想想,爷爷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啊,他若是不给小鬼子染布,后果很难想象,不只是他自己,怕是整个村子都要遭殃。

唉,我那可怜的爷爷。

时隔不久的一天晚上,爷爷的染坊着火了。因有一批活儿要做,爷爷当晚就住在了染坊。顺便说一句,爷爷配兑染料,不允许第三个人在场,都是一个人在后半夜悄悄地做。

等奶奶得知消息着急慌忙赶到染坊时,只见火焰熊熊,蹿了几丈高,火光把半个天都照亮了。火太大了,到不了跟前,闻讯赶来的乡亲们干着急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染坊被一点一点烧成灰烬,包括院子里的十几棵桐树。爷爷也未能脱逃,被烧成了一具焦黑的干尸,像是枯干朽掉的老柿树的枝干。

祖传的染布技术也因此失传。耳濡目染的奶奶略懂一二,曾传授给父亲一点皮毛。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曾到大队兴办的染坊给社员们染布,只能染一些蓝布和黑布,技艺也比爷爷差远了。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染坊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父亲便又回家种地,一点爷爷的影子也不复存在。

大火之后,奶奶望着一片狼藉的染坊,望着变成枯朽柿树枝干的爷爷,一口气没上来便瘫倒在地。等她醒过来后,在场的老少爷们怕她寻了短见,纷纷安慰她。五爷叹口气,说:“这事有可能是八路干的……他、他也是自作自受,不值得为他难过。”也有的说,是爷爷没做善事,得罪了火神爷。

后来,五爷曾劝奶奶改嫁,奶奶拒绝了。

家里少了顶梁柱,要米米面面就不容易了。奶奶拉扯着父亲,日子要多艰难有多艰难。她整天寡着脸,病恹恹的。

解放后的一个春天,当地民政部门陪同当年曾在村里驻扎过的部队政委来村里了,他们来找爷爷证实一件事。

听说爷爷死于非命,政委灰着脸,黯然半天,讲出缘由:深秋的一天,天空很亮很蓝,阳光像金粉一样耀人眼目。八路军正在山上埋锅造饭,忽然哨兵报告远方来了山本一郎的队伍。当时没有认出来是小鬼子,以为是自己的队伍,因为小鬼子们穿的也是八路军衣服!他们正要上前打招呼,不想却看到了奇观——在太阳的直射下,小鬼子们穿的衣服由土黄色变成了白色,而且,每件衣服的前胸后背上都出现了一个膏药旗!正当八路军惊奇之时,小鬼子们也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颜色发生了变化,他们哇哇叫着乱了阵脚。八路军反应迅疾,纷纷开枪射击,不到五分钟就歼灭了这股日军……事后,八路军猜测这是爷爷干的事,由于当时战事繁忙,没有回来给爷爷请功。

这么说,以往蔫不拉唧的爷爷不是汉奸是英雄?政委言之凿凿,大约是真的了。由此看来,爷爷的染坊并不像五爷说的那样,是让八路军给烧毁的;也不像有的人说的那样,是火神爷发了脾气。难道是爷爷自己把染坊点着的?还是另有因由?没有人能说清。

奶奶听得很平静,她的脸木木地呆了好久,眼里的泪才虫似的爬了出来,一串一串往下坠,豆粒似的滚了一地。她哭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老头子,你、你死得冤啊……”接着唏嘘有声地哭起来,哭声悲切,像是老牛的哞叫。

等到奶奶平静下来,当地民政部门提出,要给奶奶一定的补偿或者救助。奶奶长长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人都没了,要钱有啥用呢?”尽管奶奶如是说,出于人道,他们还是留下了一点费用。第二天,奶奶就一分不留全部买成烧纸给爷爷烧了。这一天,奶奶在爷爷的坟头坐了很久、很久,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好多。

我猜测,爷爷当年不解释的原因是:他担心给鬼子染的“变色衣”随温度变化的时机如果不是恰到好处,受到伤亡的就是八路军,鬼子也有可能回来找他算账,血洗整个村子。不管怎么说,他就真的成罪人了……如此看来,爷爷的做法确实有点荒唐,有点冒失,有点二百五。

听着政委的一番话,村里的老少爷们不住地感慨,有悲凉,有戚然,有坦然,也有赞叹。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五爷。他的样子怔怔的,像着了魔一般。他不住地喃喃自语:你咋就不说一声呢?你咋就不说一声呢?

等到村里人再见到五爷时,他已经吊死在了爷爷坟前的一棵柳树上。

三个月后,奶奶无疾而终。她咽气时,表情很安详,上身穿着一件华丽的衣服,像古时皇后娘娘穿的袍子,五颜六色,花红柳绿。虽然是老粗布,图案也是手工印染出来的,但依然鲜艳好看,扎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