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拍松涛

2021-11-12 05:41胥勋和
剑南文学 2021年3期

□胥勋和

1

我第一次出远门,是去县城读中学。

从老家松鹤坪到县城,少说也有一百五十里路程,全是弯来绕去的崎岖山路。大哥前些年从县中学毕业,回松鹤坪当了小学教员,他说这条路他走惯了,他来送我进城报名。路上大哥见山说山见水说水,像个热心的导游,让我大开眼界。大哥欢喜地说,他在县中学遇到了最好的老师——校长张秀熟先生。你晓得吗?别说我们这个小县,就是在全省,秀熟先生都是鼎鼎大名的。他教我们的时候,当上了省参议员,本县的头面人物都敬重他呢。

一路风尘走了三天,我们到了县城。

城墙破破烂烂,石缝里生出野草。城楼偏偏倒倒,那样儿就像暮气横秋的老翁在打瞌睡。我第一回进城,倒没在意古城的衰朽,反而觉得处处街景都新奇有趣。街道随山势起伏,铺着清亮亮的石板,两旁挤挤挨挨排着木楼瓦屋。饮食店飘出诱人的油香,茶楼里人声嘈杂,屋檐下摆了好多小摊,各色店铺开门笑迎顾客。

三五结伙的国军在街上闲逛,一个个歪戴帽子斜穿衣,显得流里流气。大哥说那些是胡宗南的兵,在本县驻扎了一个团,团长姓方。我说外头打仗那么激烈,他们倒在这大山里躲清闲呢。大哥意味深长地说,这一片控制着川甘陕三省边界,国民党肯定是要派兵把守的。

县中学在西街。我们进了校门,大哥说先去拜见秀熟先生,熟门熟路径直到了校长室,在门外轻唤一声:老师,道中看您来了。

屋内响起欢悦的笑声:道中请进。张秀熟起身迎我们进屋,客客气气为我们安座倒茶。我怀着倾慕之情看着校长,他中等个子,五十多岁年纪,身穿黑布长袍,脚蹬剪刀口布鞋,面容清癯,戴圆形黑框眼镜,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显得精明干练却又朴实无华。

大哥先介绍道,这是我弟古道平,还请恩师严加管教。张秀熟关切地问我,路途太遥远,你的脚板打水泡了吧?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张秀熟笑道,年轻人莫怕吃苦,多走几回练成铁脚板,再远的路都能走到的。听他说话语气柔和,又没有压人的架势,我的紧张感消散了。

下午,大哥要带我四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我们去了城中的报恩寺。寺院占地颇大,古柏挺拔苍翠,殿阁精致古雅,雕塑法相庄严,壁画精美绝伦。大哥解说的语气里满是自豪。他说,据传报恩寺是明代土司修建的,至今约五六百年。这是全省保存最为完好的明代建筑群,都是用楠木修建的。大雄宝殿供奉着“当今皇帝万万岁”的牌位,保佑了这座“深山宫殿”安然传世。可恶的是,方团长将国民兵团设在寺里,松松垮垮的士兵晃来晃去,扰攘了佛门清静。

第二天,大哥去向张秀熟道别,他要回松鹤坪了。临行,大哥说城中有个小照相馆,我们兄弟去留个影。这是我和大哥唯一的一张合影,我一直珍藏到现在。

我依依不舍送大哥到了城外的接官亭。大哥拉着我手说,男儿当自强,道平好好念书哦。风送浮云雁阵高,苍山淡远驿路长,大哥的身影渐渐远去。我转身返校,久久默念着大哥说的“男儿当自强”。

县中学每周一都要举行升旗仪式,师生在操场上集合,唱罢“三民主义吾党所宗”,再齐诵《总理遗嘱》,最后由师长训话。校长张秀熟讲得最多的是,勉励大家求真知做真人,学好本领报效国家服务桑梓。他喜欢表扬好人好事,比如有同学帮助校工背着玉米到河坝推磨,有同学闲时去北山捡柴送到食堂,甚至连捡起落在饭桌的饭菜吃下去这样的细行也要大加赞赏。听了校长的话,同学们见贤思齐,都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越规矩。

训育主任是国民党县党部的委员,他一发话总要颂扬总裁英明,国军戡乱如何大获全胜,训诫师生要揭发乱党,决不允许宣扬异端邪说。我们很反感他的这套做派,平常见了其他师长都要恭敬行礼,唯独对训育主任视而不见,这让他很没面子。

我最喜欢张秀熟的国文课。他讲《爱莲说》,像说书艺人那样,打开画着莲花的折扇,微微摇着头,用古韵吟诵文章,实在是妙不可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好美的君子之品,经他一番渲染,真是引人神往!

还有刘先生的演讲课也挺吸引人。刘先生能说会唱,讲课像演戏那样富有激情,很有感染力。他大胆针砭时弊,明嘲暗讽国民党权贵,直言中国的未来要由中国的老百姓说了算。同学们私下议论,刘先生的话听着顺心解气,就像共产党在搞宣传。有人猜测,说不定他真是共产党呢。有人摇头,没凭没据不敢乱说。这些话或多或少传进训育主任的耳朵,他有时跑来看,大家见了他,故意彼此打闹发怪叫,弄得他自感无趣,皱着眉头晃着秃顶的脑袋走开了。

演说课每个学生要登台练习,我刚从乡下来怕人家笑话,一登台就紧张得张不了口。刘先生说你这样胆小提不起气,哪个会听你的?我晓得你是古道中的弟弟,你哥当年敢跑到北山坟地练胆气,敞开喉咙大喊大叫,你敢不敢也去那里练?我以为他是说着耍的,没想到他还真在夜里邀约了几个人,拉着我上了北山。

夜里林间湿气重,时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啼唤,惊得我冒虚汗。当然不会去阴森森的坟场,我们的聚会点选在北山城墙最高处箭楼,有一座歪斜的亭子可蔽风雨,而且晚上无人登山不受打扰,更不用担心训育主任的耳目。

刘先生压低声音给我们讲国共内战,根本不是训育主任吹嘘的国军大胜,恰恰相反,共产党的队伍顶住了国军的全面进攻和重点进攻,战场形势开始转向共产党的胜利。大家听了兴奋得手舞足蹈。我早忘了此前对夜色的恐惧,越听越有兴味,心里好似燃着火苗。

这天晚上,刘先生教我们唱新歌,歌名叫《山那边好地方》:山那边哟天晴朗,分田分地好繁忙,男女老少喜洋洋,穷人过上了好时光,嗨啦啦嘿哟。歌词简单好记,调子也明快,我们跟着唱两遍就学会了。我忍不住问山那边是哪边?几个同学笑着说,就是山那边啊。刘先生也笑,要不了多久,我们这里也会变成山那边的样儿。

学校每逢节庆往往要举办晚会,双十节到了,照例要搞公演。城里官绅百姓说说笑笑都来看戏,方团的士兵也来凑热闹,操场坝挤满了人,后面的观众只有站在高板凳上才看得到舞台。

舞台设在教导处和办公室之间的走廊上,走廊后用幕布挡住,两侧的办公室正好作化妆和乐队使用。台口挂着两盏汽灯,虽然吱吱有声但亮光颇大。刘先生指导我们编排了小话剧《野玫瑰》,让我男扮女装演小女孩。由于练过胆我不怯场了,台词说得大声,举手投足都进入了角色。

就在这时,突然从学生宿舍传来吵闹和扭打声:快来抓贼啊,贼娃子偷东西了。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愣愣怔怔停了表演。几个大个子男生扭住一个国军过来,当众大声说:他在我们宿舍里偷东西。这一下,当晚的演出就给搅黄了。

事情到此并未结束。方团长带着一伙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校园,扬言学校里潜藏有共党分子,是共党故意挑起事端制造混乱,他们要来抓共党。训育主任跳前跳后,引着国军闯进刘先生的卧室,一阵乱翻,找出几本书,押着刘先生关进了报恩寺里的国民兵团。

这一举动在学生中炸了锅。箭楼聚会的同学商议,我们要发动同学们救出刘先生。大家涌进礼堂,每人手持童军棍。带头的人大喊:走,我们去救刘老师!同学们一窝蜂涌向报恩寺,齐声喊:放人!还有同学不断往围墙内投掷石块,好些人冲上去打伤了持枪的卫兵。我也捡起石头砸国军,随着人流拼尽全力往院内冲。两方的人挤在一起推推搡搡,混战中有人受伤响起哭喊声,我的头也遭打破了,一摸手上热乎乎的全是血。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张秀熟和老师们赶来了。张校长在师生中的威望素来最高,他大声说不要打了,一句话就让学生停手了,场面一下子平静下来。张校长选了两名教师代表和两名学生代表,没想到学生代表他选了我这个新生。见我头上有血,他掏出手帕让我擦拭,然后对方团长说,你叫医务兵给所有人治伤,我们一会儿谈判。

方团长仗着有枪有炮,谈判中气焰嚣张,摆出从刘先生宿舍查抄的书。我看了有曹禺的剧本《日出》和《山那边好地方》的曲谱,还有讽刺国民党反动腐朽的图书《升官图》。方团长扯着嗓子说,姓刘的这是在传播共产党思想,必须要法办。

张校长见方团长蛮不讲理,冷冷地说:刘先生从事文艺活动,何罪之有?一转身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早,学校通知全校师生在操场集合。县长拄着文明棍登上升旗台,叉着腰训话,一开口便指责学生闹事,说学生无法无天,他要找出策划闹事的幕后指挥者,并狂妄地宣布要学校停课关门。

县长说完,张秀熟不慌不忙发话了:事情因军人不守军纪而起,这板子第一个该打的肯定不是学生。退一步讲,就算昨晚那位军人没偷东西,同学们的行为有些冲动,这件事也该是双方各自检讨,学校是绝对不能停课关门的。

县长被张秀熟驳得哑口无言,却又不好发作,悻悻然走了。上午,刘先生安然回校,引来同学们热烈的欢呼声。

2

放寒假了,张秀熟托我带封信给大哥。大哥看了信笑着说,老师夸你进步大呢。母亲在一旁听了也笑,道平这半年长高了好多,个头快要赶上道中了。

晚上,母亲拿出一件新棉袄要我换上。她笑嘻嘻地说,我去买布给你做袄子,奉布客硬是仁义,送了一段上好的下河布料给我。

我随口问道,哪个奉布客,我咋没听说过?

母亲压低声音说,我看道中和奉布客走得亲近,肯定晓得他的底细,你去问你哥呀。

第二天中午母亲做了一大桌饭菜,让大哥去请奉布客,她要答谢人家送布的人情。我说大哥我陪你去,便随大哥出了门。母亲追出来扬着手喊:顺道把秀妹子也请来啊。秀妹子的大名叫贺秀环,是贺元堂的女儿,自小跟大哥一起玩耍一起读书,现今又一起在松鹤坪小学教书,他们的恋情早就明明朗朗公开了。

离家半年,松鹤坪小街毫无新意,甚至更显陈旧了。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上午出了昏昏太阳,四围山头雪影斑驳,街上人家的瓦檐还在滴雪水,满街的石坎子潮湿溜滑。天气本来就冷,加之冷场天人们躲在屋里烤火,小街愈发显得冷冷清清。

奉布客租住在一户人家的偏厦里。大哥推门亲热地喊了一声:奉表叔。屋里的男子转过身应道:道中来了,快来烤火。进屋一小会儿,我的眼睛适应了满屋的暗影,看清了奉布客的样貌。他的年纪在四十开外,中等身材,偏瘦,衣着和本地农民一样,头上包裹黑布帕,腰间扎着黑布带,斜插一支长长的竹管烟袋,小腿上打了绑带,脚上穿的是“棕包脚”竹麻草鞋。火盆旁摆开好些货品,看来他是在整理货担。做小买卖的人讲究笑脸迎客,我看奉布客一直笑眯眯的,眼角眉梢就像开着花朵。

大哥把我介绍给奉布客,他连说晓得晓得,你妈来我摊子上买布,一直在夸道平的好。我忙说了来意,奉布客爽快答应下来,放下手上的活就跟我们走。

早年间大哥和贺元堂的儿子贺斐然结了仇,他不进贺家大院,让我去请贺秀环。贺元堂是堂堂一乡之长,门庭自然也是不可一世的气派。贺斐然自小喜欢玩狗,家里养着好几十条本地名犬窝羌狗。门口蹲着恶狗,吓得我不敢上前。我亮开嗓门喊秀环姐,却喊出了贺斐然。这家伙长得牛高马大,梳了一个油光水滑的大分头,身上挎着两个盒子炮,腰间插着亮晃晃的短刀,那样子比狗还要凶恶。他乜了我一眼,问有啥事?我说我妈请秀环姐吃饭,麻烦你帮我说一声。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打个唿哨唤开看门狗,放我进了院子。

贺元堂娶了两个老婆,他和小老婆住在前院,小老婆正是贺斐然的生母。原配奉氏早被打入冷宫,住在后院柴房边的小房间里。我在中院就听得她的咳嗽声,穿过廊道转进了后院。贺秀环听到我的喊声迎出来,她的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药罐子。

奉氏长年累月不离药,满屋满院都是药味。我向奉氏问过好,说是我妈请秀环姐吃饭。奉氏欢喜地说好好,催促女儿放下药罐快走。贺秀环慢慢将药倒进碗里,递到奉氏手上,看妈喝了一口药,这才随我走出来。

这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宾主都很开心。父亲听说奉布客在北方打过仗,便问他国共胜算几何。奉布客答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胜败都是民心说了算,你说对吧?母亲忙岔开话题:我们小老百姓休谈国事,吃饭穿衣才是大事。她不停地给贺秀环碗里搛肉,弄得贺秀环迎也不是拒也不是。

饭后,贺秀环拴上围腰陪母亲收拾锅碗。父亲留奉布客喝茶,他还想听国共打仗的事情。

大哥问我:过两天我们要去走一家远亲,你愿一起去吗?我放假在家本就无事做,走亲戚有吃有喝多好啊,当即答应了下来。

我搞不清楚会是怎样的远亲,因为我看大哥和奉布客一起备办礼物,买盐买粮买了好多日常用品,这跟平常走亲很不一样。

我们如期动身,奉布客走在前头带路,我和贺秀环走中间,大哥走在后面,每个人都背了满背篓东西。

走了大半天,我们登上老龙山。大哥夸我:道平练成铁脚板了,这半天都没掉队。贺秀环说,念中学的路那么远,任谁走上几个来回,都能当个神行太保。大哥说,我们都比不上奉表叔啊,他的一双脚走过千里万里,是钢脚板。

我很好奇,问奉布客你真走过那么远的路?

奉布客微微一笑:老实给你说,我当年爬雪山过草地走到延安,光是草地就走了三趟,更别说打日军跑过几个省,靠的就是走路腿脚快。

我睁大眼睛惊诧至极:你是红军?

奉布客招呼大家歇一会。他点燃一袋烟缓缓抽了几口,说:道平我不瞒你,我是红军。不过现在斗争形势复杂,我这身份也就你们三个晓得,我相信道平守得住这个秘密。

直到大半年后大哥才明确告诉我,奉布客本来是党中央选派的干部,专程回松鹤坪开展地下斗争。他说随着三大战役的进行,党中央加快了解放全国的部署。组织上挑选了一批四川籍的老红军,就是要他们先和当地党组织建立联系,一起完成解放大业。秀熟先生是我们县的老党员,在抗日战争初期经过党组织营救,他提前走出国民党的监狱,参加了对四川军阀的统一战线工作,促成了川军出川抗战。国民党四川省主席刘湘的抗日文告,就是出自秀熟先生之手,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后来成都发生了“抢米风潮”,四川的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组织上让秀熟先生回乡潜伏待命,于是他带着刘先生回到老家办教育。我们这一片党组织归江油中心县委领导,秀熟先生是中心县委副书记,领导我们县的各个支部。我和贺秀环在县中学读书时,有幸得到秀熟先生的指引,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奉表叔从延安回来,和秀熟先生取得了联系。秀熟先生指示我们三个党员建立了小河党支部。革命形势越来越好,但随着解放临近,要做的工作也越来越繁重,我们必须尽快发展党的队伍。秀熟先生和刘先生考察了你,看你进步很快,于是发展你参加了党的外围活动。这次我和贺秀环做你的入党介绍人,你一定要经受住斗争的考验,争取早日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

那天在老龙山的雪坡上歇脚吃干粮,我得知奉布客是松鹤坪唯一一个走完长征路的老红军,真是说不尽的崇拜。奉布客却低头叹息道,当年我们二十多个年轻人参加红军走出松鹤坪,却只活下来我一个,想起来心痛啊。我们打了好多大仗,千佛山战斗,百丈关战斗,渡过黄河西征,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我九死一生活到今天,已经是福大命大了。一席话说得我们心绪万端,大家起身背上沉甸甸的背篓,步子迈得更快了。

老龙沟是本县和南边县的界河,跨过这条曲曲弯弯的小河沟,我们就进入了清水乡贾秃子称王称霸的地盘。荒野无路,连猎人药夫踩过的毛路都寻不见,林下尽是野蛮生长的荆棘和灌木丛。奉布客挥起砍刀砍开荆榛,做了开路先锋。冬天白昼短,翻过两座大山,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捡了枯枝扎成火把,走进一道陡深的山谷,奉布客说,这地方叫癞子坟。

夜色深黑,我们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奉布客摸索着一点点找路,行进的速度就像蜗牛爬坡。密林里传来狗叫声,前头有火光若隐若现。看来,有人来接应我们了。果然,过了一会儿,狗吠和火光越来越近,几个形如野人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一个黑影认出了奉布客,叫了一声:奉表叔。我好生惊奇,这么偏远的深沟里,竟然有人认得奉布客。几条狗围着我们嗅了一会儿,不吭声了。夜黑不便说话,那几个“野人”接过我们的背篓,在前头带领我们。跌跌撞撞走了好一阵子,我们终于到了“野人”们栖身的岩窠。我累得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了,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就不想起身。

奉布客拉过个子最高的“野人”,向大哥和贺秀环说,这是郭木匠的儿子,认不出来了吧?大哥和贺秀环都是一脸错愕的表情,不敢相信这是小时候那个和他们玩在一起的大个子男孩。大哥惊问,你是“大刮刮”?大个子忙忙点头。贺秀环惊喜地说,这么多年没有半点消息,我们都以为你死在山外了呢,没想到在这见着你了!

山里雾气沉沉,久久不见天亮。我们都醒了。我感觉全身酸疼,不停地揉眼捶背敲打双腿。洞里有微弱的光亮,我们看清了大刮刮他们,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穿着破衣烂衫,打着赤脚,真是活生生的野人。其中好几个都长着大脖子,记得父亲把这种山里常见的病叫做瘿瘤。

奉布客叫大刮刮去把其他人都召集来,好把我们带来的东西分发给大家。趁着等人的空闲,奉布客吸着烟,缓缓讲起了大刮刮他们的遭遇。

奉布客在清水串乡时偶然听说了癞子坟,前不久独自来过一次。很早以前,附近的乡民把害癞的死者埋进这条最偏僻的山沟,用三合土夯筑坟头,怕的是瘟神钻出来害人,癞子坟的地名就这样叫出来了。后来村子里凡是有人得了癞病,也就是麻风,都会被赶出村子,自己进沟来等死。人们望而生畏,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完全与世隔绝的死亡之地。逃进山沟的人无衣无食,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山里缺盐,他们只得刮岩壁上的硝盐吃,好些人缺碘患上了大脖子病。听清水乡的人说,贾秃子下了死命令,凡是抓住从癞子坟外出的人,统统烧死,连这里出去的狗也得用火烧死,以免瘟气乱传。正因如此,贾秃子没敢进沟剿杀,大刮刮他们才活下来了。

接着大哥回忆了大刮刮逃生的过程。他说红军撤离松鹤坪后,贺元堂带着“还乡团”大开杀戒。大刮刮的爹郭木匠当了苏维埃主席,正是贺元堂要杀的人。我们看见民团抓了大刮刮的爹妈,把他们活活烧死了。我们拉着大刮刮跑到老龙山藏进山洞。后来看到民团搜山,我们又把他送过老龙沟,叫他只管往山外跑。哪里想得到,他竟然藏在这片山里。

贺秀环满腔幽怨地说:我爹就是活阎王,我投胎时瞎了眼,撞上了他的家门。

奉布客磕掉烟灰,开导贺秀环说:你和贺元堂虽是父女,但走的路是截然相反的,归根结底你是我们信赖的好同志好战友。

大刮刮带来一群人,大概有二三十个,全都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有几个是拄着棍子的残疾人。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穷苦的人,不免共情怀悲。

奉布客站在洞口大声说:老乡们,我们送来一点年货,人人有份,大家都过来拿。四背篓东西很快就分完了。我恍然大悟,原来大哥说的远亲指的就是这些苦人。

回去的路上,大哥说眼下我们要多多下乡,多多联络这些苦人,发动他们起来革命,先把自己的力量壮大起来。大哥给我安排了工作,要我跟着奉表叔跑跑乡下,多多熟悉情况。

就这样,在这个寒假和第二年的暑假里,奉布客带我跑遍了古关、松鹤坪和清水的旮旮旯旯,还随他去中坝采购货物。我跑路的功力大增,头脑里装下了这片地区的活地图。我也学会了做小买卖,比如扯布、卖针头线脑、收购香菇和蜂糖这类山货。我还有一个不可声张的秘密:奉布客告诉了我地下党组织的联络点,我已经开始担负交通员的工作了。

3

一九四九年春季开学,我揣着大哥写给张秀熟的回函返校。张秀熟当着我的面展信一阅,又问了一些松鹤坪和古关的详细情况,说有了群众支持则诸事必成,你们的群众工作做得很好。

国民党在军事上遭遇大溃败,所谓的后方也陷入深深的混乱。县政府拨不出款,县中学的运转愈发艰困。我们的伙食越来越差,学生都抱怨吃不饱,在饭堂把碗筷敲得山响表达抗议。老师们的薪饷拖欠三个月,他们抱怨说饭吃不饱倒给气饱了。

一天,教师食堂的厨师拿着汤钵,去街上回民饭店赊牛肉,老板说哪有旧账未销又欠新账的道理,一气之下扣了学校的汤钵。厨师垂着头回校,赌气不做饭了。老师们吃不到饭,积压已久的怨气终于爆发了。刘先生喊一声:找县长说理去。大家群起响应,当即宣告罢课。学生们一呼百应声援老师,全都涌出校门上街游行。

小城百姓从没见过罢课,都喊着学生闹事了,蜂拥而出看热闹,更加壮大了罢课游行的声势。“要吃饭!要和平!反饥饿!反迫害!”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原本沉寂的深山老城突然腾起反抗的怒火,吓得地方官绅和军警手足无措。县长生怕学生揍他老命难保,屁滚尿流逃往报恩寺,躲进国民兵团不敢出面。

张秀熟昂首走在游行队伍前头,刘先生和师生们手挽手勇毅前行,浩浩荡荡的人潮挤满了狭窄的街道。

方团长派出士兵荷枪实弹守住报恩寺大门,舞着手枪喊:再不解散老子要开枪了!

张秀熟轻蔑地瞥了方团长一眼,叫出刘先生和几个师生代表,径直朝大门走去。士兵挺枪来拦,张秀熟轻轻一下拨开长枪,毫无惧色地跨进大门。

门内,县长被迫与师生代表谈判。门外,我们一遍遍齐声唱歌,先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唱着唱着就变成“山那边好地方”,最后就是“义勇军进行曲”,声音高亢势不可挡。训育主任徒然叫唤“反了反了”,却没人理睬他,不知何时溜走了。

谈判进行到午后有了结果。秀熟先生走出报恩寺大门,扬手说道:县长答应了我们的全部要求,即日补发老师薪水,拨付办学经费,我们可以回校复课了。学生们欢声雷动,高喊着“胜利了”,簇拥着秀熟先生返回学校。

当天晚上在北山箭楼,刘先生兴奋地说:大家看看今天的罢课,团结的力量是多么的强大!我们靠着人心齐打败了县长!

四月底,刘先生向我们传达了全国形势:解放军打过长江了,西北的胡宗南也是兵败如山倒,我们这里的解放指日可待。同学们笑着鼓掌说:太好了!

刘先生严肃地说,你们都是追求进步的先进青年,即将投入残酷的实际斗争,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切莫盲目乐观,我们一定要打有准备的仗。

从这天起,刘先生不再教我们唱歌演说,每到夜深人静,他在北山讲起了军事常识,训练我们匍匐前进和跳跃冲锋。我问刘先生:你当过兵?他点头说:我在川军干过,在淞沪会战中和鬼子拼过刺刀。那你怎么又教书了?他呵呵一笑说,我是在川大读书时应征入伍的,在武汉会战中受了伤,就回成都当了中学老师,恰好和秀熟先生共事。当年他回乡时邀约我同往,我就来这里教书了。

县城里早已是人心惶惶,县中学一片混乱无法办下去了。秋季学期开学一个月后,张秀熟辞去了校长职务,担任了县山防大队政治指导员,刘先生也被聘为山防大队军事教官了。那时我已是小河支部的预备党员,箭楼聚会的同学也大多入了党。有同学问,山防队是我们自己的队伍吗?刘先生说,眼下还披着国民党的皮,你们参加进去后多做工作,我们必须把这支队伍掌握在党的手里。

张秀熟把我叫去家里,拿出一封信给我,说,你赶紧回松鹤坪去,你们那里距离中坝近一点,今后若遇紧急情况,小河支部可以直接去向江油中心县委报告。

我知道这封信的分量,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夜往松鹤坪赶。大哥读罢信,面色凝重。他让我马上通知奉布客和贺秀环,去观音庙后山松林里开紧急会议。大哥握紧拳头说:同志们,决胜的时刻到了!上级指示我们,当前第一件任务是抓武装,我们要尽快把人民自卫队建立起来。道平和我立即联络基本群众。奉表叔你是搞军事的,你就负责搞枪和训练。秀环严密注意你爹他们的动向,特别要注意贺斐然的反共自卫军。目前形势非常紧张,我们暂时把据点放在癞子坟。

我和大哥跑了两天,联络了二三十人,都是苦大仇深的穷苦百姓。大哥让其中几个猎人准备好火药枪和干粮,到时奉布客来带他们去癞子坟。

第三天我们赶到癞子坟,把身体还算强壮的七八个人聚拢来。大哥说,从今天开始,我们要编成战斗小组,进行军事训练。大刮刮大声武气说,我天天练拳,就等着哪天回松鹤坪报仇呢。

下午,奉布客背了满满一背篓洋芋来了。我连忙端热水给他洗脸。他边抹汗水边说,那几个打猎的怕害癞不敢进来,在沟口砍树搭窝棚。大刮刮说,癞子没有说的那么凶,我们这几个咋没害癞?大哥摆摆手说,这样也好,就在那里安个哨。

奉布客洗了脸点燃一袋烟,悠悠抽一口说,清水乡有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说,贾秃子在外头买了枪,估计这两三天要从我们这边过路。

大哥说,这个消息要是靠得住,我们正好干一家伙!

奉布客“嗯”了一声,我四下打问了一些情况,早年贾秃子卖烟土走的是北路,遭贺元堂和张麻子轮番整了几回黑吃黑,逼他改了道。南路从竹园坝下绵阳,关卡多但大路好走,所以一直走南路。最近胡宗南的部队从陕西退下来,兵荒马乱更不太平,南路也走不得了。北路有两条道,要紧的是我们要搞清楚他到底走哪条路线。这样,道平先去黑石场候着,摸清他们有几个人,何时过来;道中去古关,防着他们走北边老路。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大哥踩着露水出发,中午我赶到了黑石场。这是西南县东北角最偏远的乡场,仅有短短一条独街,差不多二三十家住户。跨过场口的风雨桥,我看街上晃着好几个要饭娃儿。我凑近那些娃儿,问他们是哪里来的。一个缺牙巴说,到处都说要打仗,在外头要不到饭吃了,我们稀里糊涂乱跑,活到哪天算哪天。晚上,我和这群娃儿躲在破庙里烤火。几个小娃饿哭了,我从布袋拿出几个烧洋芋,分给了他们。

次日晌午,我看见两个男子进了场口。他们似乎也很警惕,双眼放光地扫视每个人,就像狗耸着鼻子嗅异味。来来往往逛了两转,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他们这才招呼同伙上街。随即又来了三个壮汉,还有两个牵马的农民,马背上驮着沉沉的大麻袋。松鹤坪和清水这一片口音独特,与周边地区差别大。我听他们说话,果然是清水口音,可以确认是我要跟踪的目标。我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回去报信。

奉布客算了算马行的速度,说他们过来天早黑了,就是硬干我们也有胜算。我说,万一贾秃子派人接应,我们或许打不过。奉布客说,那就把伏击地点选在黑松林,那里远离清水乡,林密也好隐蔽。

战斗并没有预想的那么激烈。那伙人打着火把进到黑松林,火把明晃晃的却成了靶子,猎人一齐拿刷子枪开火射击,不待他们反应过来,我们呐喊着冲上去了。一阵拳打脚踢,对方架不住我们人多势众,被我们夺过枪给绑起来了。

首战旗开得胜,这场战斗缴获十支长枪,五支短枪,一千多发子弹,还有一箱手榴弹。大哥和贺秀环见到这么多缴获,也是兴高采烈,赞不绝口。大哥说,奉表叔快来教我们打枪。我们一遍遍抚摸崭新的枪,一刻也舍不得放下,训练的劲头特别高。

4

年底,胡宗南电令方团退守成都。本县的国军人心惶惶,好些士兵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偷偷开溜。方团在古关驻扎了一个工兵营,胆大的士兵携枪翻过冷水垭,想从松鹤坪走野径逃命。也有南边打散的国军往北窜进松鹤坪,像游魂野鬼茫然乱撞。

这些倒霉的家伙没有想到,他们原想拿枪自保,或者卖几个钱自肥腰包,却一个个成了贺斐然口里的肥肉。贺斐然带着十几个“铁心豆瓣”,唆领着一大群窝羌狗,见了三五结伙的溃兵就猛扑上去,一顿毒打乱咬,缴了他们的枪弹。那些家伙只得自认倒霉,要是敢犟嘴反抗,贺斐然眼都不眨立马开枪打死。贺秀环和我们说,仅仅几天时间,贺斐然就抢了二三十支长枪了,民团一个个扛着枪耀武扬威,踩得松鹤坪街上的青石板都快抖起来了。

松鹤坪还有些啥情况?大哥皱眉问道。

贺秀环掠一下飘在眉梢的长发,想了想说,前几天古关的张麻子来登门拜访,估计是要拉我那个爹联手对抗解放军。

奉布客接着说,从贺斐然抢枪这件事来看,我们要注意国民党溃兵这个情况,能俘虏的就缴枪放行,敢顽抗的就抓起来,不能让那些游兵散勇祸害老百姓。

吃饱了舍不得放碗,贺斐然尝到抢枪的甜头,不再满足于守株待兔傻等溃兵上门,他放出人马四下里找寻落魄的溃兵。

一天探子兴冲冲来报,从黑石场方向过来了三十多个溃军,翻过老龙山朝盐井垭开过来了。这么大一笔好买卖!贺斐然兴奋得双眼发绿,赶忙吆喝狗腿子孽娃去“点团”。“点团”是土匪黑话,就是紧急发令集合全乡所有的民团武装。

孽娃拔腿要走,军师柳波澄捻着颏下山羊须叫道:且慢,要得稳妥,先报给贺大爷再说。柳波澄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南边来的多是国军的正规军,人数还不少,万一碰到“铜豌豆”,到时不仅吃不到嘴里,反而要损几颗牙齿。贺元堂听了,轻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老柳的话不无道理。贺斐然不以为然:我们上百人打他三十多个,明摆着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要是怕这怕那放跑了,你们去哪给我买后悔药?少主气盛,柳波澄不好再说。贺元堂想了想也让步了,他说这样吧,留下老龙山的队伍按兵不动,其他几个保的人枪任你点调。贺斐然气哼哼甩手出门了。

其实我们也发现了这股溃军。奉布客和大刮刮去侦察回来,说这伙国军战术动作到位,不像是游兵散勇,肯定是正规军。

大哥问,我们要向上级报告吗?奉布客略加思索说,他们走走停停,很像是先头部队搞侦察,说不定后面还有大队伍。我们带上枪暗中跟着,搞清楚情况再做决定。

不得不说,经历了战火洗礼,奉布客对敌情的判断实在是超过常人。那些国军确实是先头侦察兵,他们在盐井垭遭遇到贺斐然的伏击,不仅没有慌乱溃逃,反而就地展开反击,用步话机召唤后续队伍。我们在密林里远远看见,国军像密集的蜂群涌向盐井垭,粗略估计也有五六百人,其后还有上百匹骡马。看得出来,这些国军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个个身手矫健,很快对贺斐然实施了反包围。

枪炮轰鸣,硝烟弥漫,鬼哭狼嚎,盐井垭顿时陷入一片火海。民团哪见过这种阵仗,开始还能对射抵抗,很快就吓得丧魂落魄,一个个拔腿快跑,钻进树林逃命。孽娃跑慢一步,遭国军打了个倒栽葱,一命呜呼了。贺斐然倒是跑得快,逃出国军包围圈,跑往老龙山去了。这一仗,国军打死松鹤坪民团二十多人,又把活捉的十二个团丁押到梁上,架起机枪全给射杀了。都说狗随人性,贺斐然人歹狗也恶,恶狗在平常咬伤多少乡亲。这场激战中,几十条窝羌狗群起冲扑,都被国军打死了。

我看见如此激烈的战况,不由得心惊胆战。大哥伏在我身旁,也是默不作声。奉布客和贺秀环悄悄赶来我们这边。大哥说,这股国军杀人不忍手,要是任由他们乱窜,前头的松鹤坪和古关都得遭殃。我的看法是,赶紧向江油中心县委报告,请求上级派部队来彻底消灭敌人。奉布客说,我也是这样想,必须马上行动。我自告奋勇说我去送信吧。大哥说情况太危急,你要直接报告部队首长,大部队来得越快越好。

路上真是不太平。梓潼、武都、中坝和彰明这一大片刚刚解放,但是都还没有建立地方人民政权,社会治安处于混乱状态。我尽可能抄近路节省时间,遇到不三不四的人赶紧绕开,也顾不上找饭吃,实在饿得不行,就在沟边捧口冰水喝。

赶到中坝走进中心县委,我疲累饥饿至极,眼前一黑晕倒了。在场的干部又掐人中又揉太阳穴弄醒我,给我兑了一碗糖水,端来热乎乎的饭菜。我也不管水烫,边吹边喝一口气喝完糖水。哪有时间吃饭,我焦急地连声说我要见首长,有重要军情报告。

驻扎中坝的解放军是十八兵团六十二军,首长听了我的报告,双眉紧拧,吩咐参谋赶紧查查,可能是国军哪个部队。参谋一通忙碌,报告道,根据各方情况汇总,这支部队应该是国民党国防部突击总队,总队长是陶庆祥。该部在剑门关战斗中被我军击溃,从他们的电报中侦知,余部尚有一千多人,两百多匹骡马,意图转往黑水与蒋匪傅秉璋部会合。从这位小同志报告的情况来看,进入松鹤坪的是该部前队,后队应会尽快接续跟上。首长展开地图标画几下,语气沉稳地说,必须就地消灭他们!他下令五四五团立即出发前往古关,务必堵截敌军展开进攻。

五四五团闻令而动。我在前面带路,上千人的大部队逆涪江而上直奔古关。一路上人不歇脚马不卸鞍。登上险绝如削的险隘倒马坎,我回头望去,但见红旗飘扬,大军如黄龙在大峡谷里游动,我蓦然想起两句古诗:“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部队过了涪江明月关渡口,成战斗队形向冷水垭前进,战斗很快就在垭前打响了。敌人抢占了冷水垭垭口,居高临下弹泻如雨,我军处在不利位置,很快就抬下来十多个伤员。团长命令发射小钢炮,可是坡度太陡效果不佳。

团长着急了,满脸都是汗珠子,瞪大的双眼充满血丝。他端着望远镜看了一阵子,垭下都是陡绝的峭壁,如果强攻伤亡肯定很大。他问我:小同志,有没有路绕到垭口上的山头?

我想了想,记起奉布客说过,往上两里走兰花岩也可以翻山到松鹤坪,但是那里比冷水垭还陡,又是荆棘丛生的密林,基本上没人走那条小路。我把这情况说给团长,他点了点头,又和政委商量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你带部队走兰花岩,尽快绕到敌人后面去。于是,团长调整了战斗部署,安排两个营正面佯攻,让我带一个营去攀越兰花岩。营长名叫杨贵全,说话噤呤咁啷,一听就是外省人。他看我跑得快,夸我说小鬼也是飞行军呢。

这是一场大规模战斗,比在盐井垭的战斗惨烈多了。炮弹炸裂,子弹啸叫,马嘶人吼,涪江河谷如同点燃的火药库,空气似乎也在炽烈燃烧。军情如火,重任在肩,我感觉自己也燃烧起来了,头脑里空茫茫的,只管机械本能地朝前攀爬。前头的士兵挥刀砍断荆棘开道,后面的战士形成一道弯弯扭扭的长龙,盘旋着前行。一路前拽后推,你拉我扶,战士们终于登上兰花岩。杨营长当即分兵,让我带一个连向下穿过野林直压垭口,其余部队冲下山去直插敌人后路。

后面的战斗尽管更为激烈,但胜利的天平已无可阻挡地倾向解放军。从上午接战一直打到天黑,解放军终于消灭了国防部突击总队。战士们打着火把清扫战场,战果是打死敌人一百多,打伤二百多。其余敌人全都作了俘虏,当夜由解放军押着下中坝了。我们在敌军尸堆里找到了总队长陶庆祥,这个家伙是在带着敢死队突围时中弹死掉的,算是蒋介石的死忠了。陶庆祥的死战也说明了这支溃军战斗力强悍的原因。

经历了这场血与火的战斗,我顿感自己成长为真正的战士了。

5

连续下了几场大雪,松鹤坪成为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战火中死了那么多人,好些人家服丧出殡,失去亲人的伤痛也像厚厚的冰雪覆压在人们心上。

我们安埋了烈士,安抚他们的家属,帮着乡民在残垣断壁中收拾可用之物。看着破败的家园,大哥说我们要向上级报告情况,请示下一步工作。大哥安排我与他一道去县城见张秀熟。我们还没动身,刘先生带着一队人来了松鹤坪,队伍中还有三个解放军。

刘先生改了装扮,往日在县中学他一身中山装,配上三七分的发型,显得儒雅倜傥。今日他全身穿着军装,佩挂盒子炮,很像解放军的军官。我惊喜地问:刘老师参加解放军了?他笑着摆摆手:我这把岁数当兵不合适了,我是来和你们一起工作的。

两队人当场彼此认识。三个解放军都是山西人,分别叫大陈、小沈和小温。随刘先生来的另外二十多人,是本县的小学教师和中学生,都是刚刚参加革命工作的新同志。

刘先生召集小河支部党员开会,先给我们通报了全县近况。在张秀熟的策动和领导下,上个月山防队宣布起义,县城和平解放了。上级安排秀熟先生去了成都,在新成立的川西行署工作。按照上级指示,我们要马上在全县接管旧政权,建立各级基层政权,开展征粮、缴枪和保卫等一系列工作。他说,我现在的职务是古关区区长,松鹤坪乡隶属于古关区。接着他宣读了一份任命文件,大哥担任松鹤坪乡长,贺秀环任副乡长。奉布客负责全区军事,调到古关担任区干队队长。大刮刮军事素质好,当了松鹤坪的乡干队队长。

当天进行了新旧政权的交接。刘先生(哦,这时应该叫刘区长了)代表人民政府,勒令贺元堂交出旧官印,把一枚新刻的大印章庄重地递给大哥。

平常贺元堂在家里裁断公事,乡公所一直空着无人打理,霉臭烘烘的让人难以近身。现在必须要用这两间破房,我们一起动手忙了小半天,这才让房间稍微整洁了一些。

说起来建立新政权是改天换地的大事,但一时一切都还是旧样子,连乡政府的吊牌都还用着贺元堂做的老牌子。我们在乡公所挂上鲜艳的红旗,在街上张贴了安民告示,宣示了松鹤坪正式进入历史新纪元。

过完年,乡上各项工作堆积如山,推进难度非常大,最头疼的还是征收公粮。那些旧乡保人员到处散布谣言,粮多的富户在山林岩洞四处藏粮,他们却指使爪牙逼穷人交出全部粮食,稍有不从甚至吊打穷人,激起了群众的反感和愤慨。刘区长来过几趟,强调先从征粮打开工作突破口,因为征粮是一项及时的财经工作,是支援前线巩固政权的根本之策。

横溪沟是松鹤坪乡的产粮区,大哥决定亲自去把公粮收上来。贺秀环不放心大哥的安全,说横溪沟太偏远了,要是发生了变乱,必然凶多吉少。大哥朗声一笑:我们带着枪,没人敢轻举妄动。大刮刮还是不大放心,在乡干队里挑出五个枪法最好的,由大陈带着跟随大哥进了横溪沟。

前几个月基本风平浪静。我们所有人都下沉到各保甲,征粮的进度明显快起来,再用人背马驮送往古关。刘区长非常高兴,表扬松鹤坪征粮工作从全区掉尾巴的位置赶到了前头,夸奖大哥政治觉悟高,工作能力强。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贺秀环劝阻大哥的话一语成谶:匪徒伏击了横溪沟的征粮工作队,大哥在战斗中牺牲了。

这场伏击是贺斐然干的。

贺斐然袭击国防总队吃了大亏,所幸贺元堂不让老龙山的民团出战,给儿子保留了一半本钱。他收拢打散的脚脚爪爪,拉到老龙山,拼凑起上百人枪的队伍,当起了占山为王的草寇。

尽管几十年黑吃黑积怨颇深,但一想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条古训,清水、古关和松鹤坪的地头蛇一时间彼此勾结起来了。春节期间,贺斐然拿出上千两烟土作厚礼,前往清水乡,三磕九拜认了贾秃子作干爹。贾秃子回赠干儿子十多条快枪,允诺贺斐然一旦和共军打起来,他必出手相助。

川北解放前夕,胡宗南从陕西汉中溃退到绵阳,建立起所谓“川陕甘边区绥靖公署”,自任主任,委任四十七军少将参谋长柯蜀耘为主任参谋。柯蜀耘在中坝设立办事处,自任办事处主任。这家伙的老家在古关镇,和张麻子是表兄弟。他顺道回古关探亲,随手给表哥张麻子发了一张“反共救国军第三支队司令”的委任状。张麻子洋洋自得,四面八方勾连旧乡保人员,网罗亡命之徒,个个封官许愿,暗中打出“川西北反共救国义勇军”的旗号,伺机发动叛乱。见贺元堂父子死心塌地反对共产党,张麻子把手下得力干将马永清派来老龙山,教这一众匪徒训练大刀队。

老龙山有一处神秘的天然溶洞,当地人称老龙洞。五个大洞环环相连,每个洞均阔约十多丈,胜似孙悟空的花果山水帘洞。洞内钟乳石林立,暗河水声潺潺,曾是古时白草番躲避官军剿杀的藏身之所。

贺斐然占了老龙洞,日夜操练人马。马永清本是一贯道头子,惯用关刀,所以他的练兵法门也是别出心裁。每天一大早,马永清开坛焚香化纸,念念有词招引天兵天将,然后声嘶力竭地呼吼“刀枪不入”。这伙人头缠红布条,喝下符水,袒露胸口贴上符咒,真还把自己当作了刀枪不入的“神兵”。

进老龙洞之前,贺斐然让人搬了大量粮食藏进山洞,自得于兵多将广粮草充足。但是每天上百人吃饭,粮食消耗很快,到了六月就天天为吃饭发愁了。这天横溪沟保长来报,古道中收了上万斤豌豆胡豆,正要运回松鹤坪。柳波澄轻摇羽扇叹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正好抢来作军粮。

我明敌暗,况且敌人在地势和人数上都占绝对优势,尽管大陈身经百战指挥有方,征粮工作队竭力拼杀,大哥他们还是没能突出土匪的重围。小河沟谷里,工作队死伤累累,运粮的骡马也倒在血泊里,沾血的豆粒散落满地。

大哥身负重伤,蜷缩在河边大黑石后,无力地垂着头。土匪仍在呼吼“刀枪不入”,一步步逼近。贺斐然狞笑着喊:古大娃,老子今天要活剥你的皮!大哥用尽力气抬头,看了看密匝匝合围上来的土匪,望着澄碧如洗的天空微微一笑,然后缓缓抬手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那一声凄厉的枪响震动群山,回声如电流般扩散,穿越了浩渺幽邃的时空,至今犹在我的梦境里回响。

6

贺斐然伏击横溪沟,打响了反革命叛乱的第一枪。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三日,张麻子发出暴动命令,各路匪徒纷纷“点团”集结。六月二十六日,全县十多个乡镇同时叛乱,震惊川北。这一事件史称“六二六”暴动。

大哥他们的牺牲已经引起了我们的高度戒备。刘区长安排小沈负责松鹤坪的军事指挥,大刮刮带领我们在场头场尾修筑了工事。贺秀环接任乡长,她把乡政府搬到松鹤坪制高点观音庙,全体工作人员荷枪实弹枕戈待敌。

那天清晨,河谷间水雾弥漫能见度低,溪水喧哗的声响清晰可闻,清亮的鸟鸣更衬托出窒息般的寂静。渐渐地,我听得前方鸟儿的鸣叫一片惊乱,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我和小温交换了一下眼神,端起钢枪瞄准前方。大团黑影进入我们的视线,我大喊一声是哪个?对方却回应了我一声枪响,子弹啸叫着掠过我的耳际。

战斗就这样打响了。

冲在前面的匪徒袒露胸脯,挥舞着大刀边冲边吼“刀枪不入”。我们哪管他们是“神兵”还是“阴兵”,只管瞄准了一枪一个干掉敌人。小沈端起轻机枪一阵猛扫,把那些愚妄的“神兵”送进了阎王殿。

匪徒暂时退了。雾气消散,我们看清了四周的敌情。敌人少说也有二三百人,而我方仅有三四十人,显然是一场众寡悬殊的恶战。事后我们才知道,清水乡的贾秃子兑现了承诺,果然派了一百多人来为贺斐然助战。

贺斐然在对面高喊:杀死土霉匪,夺回松鹤坪!敌人黑压压一片又冲上来了。这回敌人不再搞“刀枪不入”那套把戏,而是交替掩护边打枪边冲锋。小沈和大刮刮跑来跑去指挥战斗,贺秀环带人运送弹药护理伤员,我们每个人早就抛开了生死之虑,只管依托工事射击和投弹。

战斗坚持到午时,我们丢失了场头场尾第一道防线,退到观音庙战壕里。小沈对贺秀环说,敌人的攻势越来越猛,死守显然不行了,你赶紧带工作队往古关方向转移,我和乡干队掩护你们撤退。

贺秀环说:要守一起守,要撤一起撤,我不能丢下同志们去逃命。

大刮刮满嘴燎泡,焦急地说:工作队都是些读书人,他们能扛这么久很不错了,快带他们走!

贺秀环争辩不过,带着工作队抬着伤员从后山绕松林转向古关去。

我们留下来的十多人继续战斗。

敌人弄来松木大炮,朝着我们的阵地猛轰。小温不幸被射来的铁片钢砂击中头部,我眼睁睁看着他流血死去。

成群的窝羌狗狂吠着奔突而来,几十个匪徒冲近了战壕。小沈喊一声上刺刀,我们迎上去和敌人肉搏。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刺刀扎进疯狗肚子发出“噗嗤”的声响。大刮刮更是身手了得,他凭仗着身高力大,左右开弓,横劈竖挑,连着刺死了好几个敌人。匪徒的血溅了大刮刮满身,他夺过大刀杀入敌群,刀光过处人头落地,他那一声声嘶吼直令大刀队胆寒,一个个抱头滚下阵地。

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战至黄昏,我们剩下不到十人。小沈抹一把满面血汗下令说:我们撤吧!

敌人也是强弩之末疲惫不堪了,只是朝着我们胡乱开枪,没敢追上来。贺斐然的窝羌狗所剩无几,远远地作势吠叫,也怯战不前了。

这天是农历五月十二,月亮将圆,皓影空明,正好做了我们夜行的大灯笼。我们不敢走大路,尽在林间刺丛里穿行,直到午夜时分才登上冷水垭。

刚上垭口就听得暗处有人问:你们是松鹤坪的吗?我应了一声,反问:你们是谁?两个人影从林里出来,说我们是古关的,刘区长让我们在这里放哨。我们在垭上见到了刘区长和贺秀环。刘区长说,张麻子在古关发动了暴动,我们牺牲了六七个同志,群众也有伤亡,古关被敌人占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奉表叔咋样?他没事吧?贺秀环指着地上黑影哽咽着说:奉表叔在这儿,他伤得很重。我的脑袋嗡地一响,“噗通”一声跪下去,借着树梢漏下的月光看去,只见奉布客满脸血污,头上缠着绷带,鼻息极重,生命垂危。我的嘴唇颤抖着,泪水如飞瀑一般滚出眼眶。

刘区长长叹一声说,我们据守粮站碉堡,张麻子攻占了区公所。工作队十多人躲藏在区公所,眼看要被敌人抓住。老奉为了救他们,跑出碉堡,带头冲进区公所杀退几十个匪徒,硬是救出了这些年轻人。撤退渡河,他又留在明月关渡口断后阻敌,被敌人打成这样了。要不是解放军拼死救援,架着他游过涪江河,他或许已经牺牲了。

小沈问刘区长:到处都是土匪,我们现今怎么办?刘区长说,必须派人马上外出报信。

大家都知道在匪情不明的情况下,报信的任务是十分危险的,但每个人都争着要去。我说我当了这么久交通员,方圆百里的路道我都熟,这任务我最合适。刘区长当即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不敢选大路,尽捡平时少人的小径走,马不停蹄跑了十多个小时,汗水淋淋地赶到了中坝。

江油中心县委领导和我说,在你之前已经来了好几拨人报信,情况非常严重,三百多叛匪攻占了豆叩,锁江、桂溪、沙窝子、里加坝、马家坝、双龙场和白石堡都落入敌人手里了。县委紧急报告了川北行署和剑阁军分区,王海东司令员下达了命令,政治部副主任宋景平率领四个主力连和北川警卫营一个连火速平叛。

我跟着解放军先头部队经过倒马坎到达煽铁。宋景平决定在此分兵,大部队去豆叩片区,让五四五团一营营长杨贵全带一个主力连进剿古关和松鹤坪。

烈日当空,热浪滚滚,部队大踏步前进,每个人汗水湿透衣背。看到解放军来了,一路上土匪不敢接战,全作了鸟兽散。我们冲进古关镇,没见到一个敌人,张麻子也逃跑了。

刘区长他们远远望见高举红旗的解放军,连忙抬着伤员走下冷水垭。刘区长焦急地报告杨营长:我们的老红军快不行了,请你们赶紧救救他。杨营长扑到担架前,看到奉布客双目紧闭人事不省,大喊卫生员快来救人。几个卫生员就地处理了伤口,重新做了包扎,报告营长必须送后方医院救治。杨营长大手一挥,叫来一个班,命令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送老红军去中坝治伤。

解放军兵锋所向,匪徒们尽皆溃逃,贺斐然拽着老爹躲进了老龙洞。

攻打老龙山的战斗开始了。

解放军和乡干队将老龙洞围住,刘区长拿着喇叭喊话,说解放军优待俘虏,要匪徒缴械投降。这伙顽匪简直是丧心病狂,竟然抬出松木大炮开火,炸死了解放军一个排长。杨营长怒不可遏,一声令下喊打。我们也早就按捺不住复仇的怒火,朝着洞口猛烈开火。没想到的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教匪头子马永清,竟然满身贴着符咒,一手举关刀一手舞着桃木剑冲了上来。结局不言自明,马匪被子弹打成了筛子。我们大喊着猛打猛冲,不消一个时辰就攻进了洞里。未死的匪徒全都举手投降,战斗结束了。

奇怪的是,我们洞内洞外打扫战场,始终没有找到贺元堂父子和柳波澄。

难道他们土遁了?大刮刮气呼呼地说。刘区长拉过一个土匪喝问道:贺斐然去哪了?土匪惊惶地答道,洞里到处有岔道,估计他们早跑了。事实就是这样,趁着洞里洞外混战,贺斐然带着十几个“铁心豆瓣”钻岔道跑了,逃出老龙山去清水乡投靠了贾秃子。

武力征剿取得决定性胜利,但并没有彻底肃清叛匪。剑阁军分区司令员王海东和江油中心县长召集平武知名民主人士,要求他们利用社会关系,协助部队进行政治争取和招抚工作,把隐藏的叛匪找出来。这一做法大获成效,豆叩、锁江、桂溪等地的匪首纷纷走出山林投诚自新,匪徒们缴械投降,受叛匪蒙蔽和裹挟的群众也来登记悔罪。张麻子效仿古时的负荆请罪,裸露着皮松肉垮的上身,背着一把黄荆条子跪在古关区公所门口,痛哭流涕地恳请刘区长开恩不杀。

然而贺斐然一伙却是顽如铁石拒不投降。我们派了横溪沟保长去劝降,贺斐然残忍地割下保长一只耳朵,嚣张地放话说要杀了全乡的土霉匪。这些家伙窜匿山林,在三县地界忽东忽西,难觅影踪。最令人发指的是,贺斐然竟然偷袭了西南县的黑石场,杀死了全部工作人员。那天夜里,贺斐然命人捆住黑石乡长,当着乡长的面强奸了乡长的老妈和妻子,然后连同他三个儿女全部残忍杀害。

惊闻这一惨无人道的命案,王海东司令员拍案而起,当即部署三县联合剿匪。杨营长率部再回松鹤坪,三县的县大队、区干队和乡干队同时行动,分别从各自县境推进合围。这场战斗好似用篦子将原来三不管地带不漏寸土梳篦了一遍。我们风餐露宿十来天,在最后一次交火中打死了贾秃子和柳波澄,活捉了贺元堂父子。

松鹤坪召开公审大会,刘区长宣判贺元堂父子死刑,拉到横溪沟小河边枪毙了。我记忆深刻的是,四沟八梁的乡亲都来了,苦主们一个接一个上台控诉。有被贺元堂父子逼得家破人亡的,有被打断手杆脚杆整瞎眼睛成了残疾的,有妻女被强奸了被迫忍气吞声的,有被强占了山林房屋无处申告的,桩桩件件都是撕心裂肺的血海深仇,讲的人哭,听的人哭,会场上好些人哭哑了嗓子。

这天下午,母亲和我爬上观音庙后山,去烧香告慰大哥的亡魂。满坡生长着高大的马尾松,阴翳的林间弥散着浓郁的松香,让我感觉神思迷离。走进松林,我听见大哥的坟头传来女子嘤嘤的哭声,原来是贺秀环先来看大哥了。母亲快步走过去,和贺秀环紧紧抱在一起,她们的悲哭压住了枝头的鸟啼。

一阵风从山脚下吹过来,我的眼前一片绿色涌动。我静静地听着风拍松涛,好似听到了大哥轻快的说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