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哈达铺

2021-11-12 05:41曾正伟
剑南文学 2021年3期

□曾正伟

1

黑爷是位铁匠,因面目发黑而得此诨号。

这天清晨,他刚打开铁匠铺的门,外面就来了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个像是掌柜的,另一个像是伙计。掌柜的身穿长衫,头戴礼帽;而伙计身穿短褂,手里拎着一个空麻袋。

“掌柜的,都能打什么?”来人问。

“大到鼎钟,小到顶针,农具器械、家什摆设,我都能打。”

“那好,我有个物件,不知您敢打不?”

“什么物件?”

“长衫”一个眼色,身后的“伙计”忙打开了麻袋。出人意料的是,他从麻袋里取出了一把大刀。

黑爷见了,便倒吸一口凉气:“先说清楚,你们是吃什么饭的……”“伙计”听了,就瞪了他一眼:“你……”“长衫”忙一摆手,“伙计”便向后退了一步。

“你们不会是鲁大昌的手下吧?”黑爷问。

“鲁大昌是反动军阀,他的手下会这么客气吗?”

“难道你们是红军?”

“长衫”扭头望了一眼门外,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就算是吧。”

“那你们怎么这身打扮?听说,你们攻克了腊子口。”

“不瞒您说,鲁大昌的残余势力尚未肃清,我们的大部队还没到,我们不得不小心一些。”

“那您就不怕我去告密?”

“谁都有可能去告密,唯独您不会。”

“为什么?”

“呵呵。前年,您儿子被鲁大昌抓了壮丁。后来,他在开小差时被抓回去活活打死,没错吧?”

这话一出,黑爷的胡子顿时竖了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您就别问了。怎么样,这单生意您是接,还是不接?”

“当然接。不但要接,我还分文不取。”

“那好,照这个样子,先给我打一百把吧……”

“你们红军就用大刀和中央军干?”

“我们军械和弹药严重不足,所以在有条件的时候,我们往往展开肉搏战……”

“长衫”掏出一块大洋,放到桌案上:“这是定金,后天我来取货。”

黑爷推推桌上的大洋,说道:“我说过了,分文不取。”

这时,秋生突然进来了。秋生是黑爷的徒弟。“秋生,你来得正好,快生火,有个急活。”

秋生一撸袖子,便抓过一把柴禾塞进了炉膛。可他划了几根火柴,都没把柴禾点燃。无奈,他拿过一张旧报纸卷了起来。“慢,让我看看报纸。”“长衫”说。

“长衫”接过报纸一看,是一张《晋阳日报》。“长衫”知道,哈达铺虽属弹丸之地,但这里盛产当归。所以,有不少晋商常在这里做药材生意,他们都喜欢订一些家乡的报纸,以及时掌握家乡的情况。

“还有其他报纸吗?”“长衫”问。

“有,我这就找给您。”说完,黑爷就在铺盖床子下面翻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就翻出一沓旧报纸。“长衫”接过一看,最上面的一张是《民国日报》,还有《大公报》《中央日报》等。

“长衫”喜出望外,说:“这些报纸我全要了。”

“这些都是旧报纸,镇公所里还有新的。按时间算,这一两天王副官也该送报纸来了。”

“莫不是鲁大昌手下的那个少校副官?”

“是的。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从兰州带些报纸和物资过来。”

“好极了。杜根,回去后通知先遣队赵队长,让他准备‘迎接’王副官。”

“是。”

“主仆”二人走后,秋生就生了火。不一会儿的工夫,铁匠铺就传出叮叮咣咣的锻打声……

2

第二天早上,隔壁杂货铺的王掌柜来到了铁匠铺。“黑爷,我铺子里没铲子了,麻烦您给我打二十把铲子吧!您昨晚在打什么呀?害得我半夜都没睡好。”

黑爷只管干活,并不搭话。突然,王掌柜看见了案上的大刀,他吃惊地问:“黑爷,您怎么打起大刀了?”

黑爷仍不吭声,他左手紧握着火钳子,右手抡着铁锤不断地锻打。砧子上的一把大刀,随着他的敲击而逐渐成型。

王掌柜捅捅他的胳膊,又朝大刀努努嘴。黑爷停下手里的活儿,擦把汗,蹲在地上抽起了旱烟。

“说您呢,黑爷……前天,鲁大昌师长撤退时不是贴出告示了吗?禁止我们窝藏或声援共匪。违者,以通匪论处!黑爷,我知道您咽不下这口气,可咱也扭不过人家中央军呀,对吗?”

“别的不需要您做,只求您日后不要随便乱讲就行!”

“得得得,那好吧!”王掌柜叹口气,甩着袖子走了。

晌午时分,黑爷见铁匠铺四周布满了“中央军”的士兵。他吓得吐吐舌头,便关上了门。听到铁匠铺里鸦雀无声,有人报告了“长衫”。不一会,“长衫”就找上门来。“黑爷,别怕,这些士兵都是我们的人,您抓紧干活吧。”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随着马蹄声的临近,一个国民党少校军官及其随从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军官露着一口黄牙,叼着烟卷高声喊道:“喂,哪一部分的?”

“新编十四师一团侦察连。”杜根答道。

“哦,原来是自己人。你们长官呢?”

“黄牙”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军官从墙拐处闪现出来。他身穿国民党中校军服,手上戴着洁白的手套。他一现身,便冲杜根使了一个眼色。杜根三步并作两步,就上去下了“黄牙”的枪。

“举起手来,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红一军团直属先遣队。”“黄牙”还没搞明白是咋回事,就成了俘虏。

来到镇公所,“中校”让众人卸下货物,他逐箱开始检查。在第三个货箱里,他看到了大量的报纸。其中有一期《民国日报》的头版头条上刊登着这样一条消息:赤匪徐海东率部与陕北匪首刘志丹会合,委员长电令我中央军前方将士务必做好防范。

“中校”喜出望外地说:“这都是中央领导同志最爱看的报纸呀……”

下午,天空变得阴沉沉的。黑爷正在干活,不料“长衫”和“伙计”急匆匆地赶来了。“长衫”说:“黑爷,我已得报,岷县保安队从县城方向开来了。人家一个团的兵力,我们先遣队只有一个连。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咱们得换个地方。”

“到哪里去?”

“镇北有个力藏村,我在那里有亲戚,咱赶快搬走。”

黑爷犹豫一下,便给秋生使个眼色。随即,秋生用火铲抠出了炉膛里的焦炭。待火红的碳火冷却下来时,门口突然来了一辆马车。众人将铁料装在马车上,又开始装砧子、铁锤和风箱等物。叮叮咣咣的装车声惊动了杂货铺的王掌柜,他撩起门帘一看,就问:“黑爷,您这是上哪儿去呀?”

“世道不太平,我要回老家了。”王掌柜闻言,尴尬地笑了笑。他盯着“长衫”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人有些面熟。

转眼,车已装好,“长衫”对“伙计”耳语道:“杜根,你先把这些大刀交给先遣队。告诉赵队长,一定要保护好那些报纸。”

“知道了,朵先生,您自己也要小心些!”

3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车到召藏村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枪声。马车沿着坑坑洼洼的路面继续向北而去,转眼就来到了力藏村。不经意间,朵先生回头一看,发现有个人影隐去了。他捅捅黑爷,用嘴努努身后。转过弯,黑爷突然对朵先生耳语了几句,便跳下了车。

地上已经泥泞不堪,车轮碾过,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车辙。黑爷躲在一面矮墙后,静静地听着动静。“嚓嚓嚓”,有人走了过来。黑爷突然一闪身,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王掌柜,您跟着我们干什么?”王掌柜一见黑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惊得不知所措。

王掌柜定定神,说道:“和您在一起的是朵云飞朵先生吧!我想起来了,去年我曾在县政府见过他。当时,他还坐在主席台上呢。”说完,王掌柜就把手伸进了腰间。

“您搞错了吧,他姓刘,并不姓朵。”说完,黑爷也把手伸进了口袋。

“原来朵先生是共产党,他隐藏得够深的。而您,居然在通共……”

“我也没想到,王掌柜竟然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黑爷话音一落,两人同时一甩手。只听一声枪响,王掌柜的子弹已射中了黑爷的右腿,而黑爷的飞镖也扎在了王掌柜的左肩上。顿时,两人都伏下身去。

黑爷一闪身,躲在了矮墙后面。他捏捏腿肚子,觉得并没伤着骨头。他扯下袖套,缠在了右腿上。两人僵持的工夫,南边传来一阵马蹄声。转眼,一队人马冲到近前,为首的是保安队长张顼。

“张队长,铁匠就躲在那个矮墙后面,您给我留下几个人,快带人去抓朵云飞他们吧。”

“好,你务必捉住铁匠。”

张顼走后,王掌柜就向黑爷喊话:“黑爷,抵抗是没有用的,你手里没枪,又负了伤,快投降吧。”

王掌柜说完,一个士兵就举枪向黑爷瞄准。黑爷眼疾手快,一枚飞镖出去,那个士兵应声倒下。

王掌柜向另一个士兵一努嘴,示意他绕到南面包抄。士兵蹑手蹑脚地朝南面挪去,黑爷发现士兵时,忙向他投掷飞镖,王掌柜乘机开枪,子弹正中黑爷的右臂。

这下,黑爷完全失去了抵抗力。随即,他被王掌柜等人五花大绑,押回了镇公所。

黑爷被押到镇公所不久,朵云飞也被押了进来。两人一见面,黑爷就问:“秋生和车夫呢?”

“他们都被张顼杀害了。”

黑爷闻言,眼泪就流了下来。“这帮畜生,秋生还是个孩子。”

朵云飞叹口气说:“今天,都怪我太大意了,居然被人跟踪了,但愿杜根没被跟踪。”

“杜根?”

“就是我的那个随从。”

朵云飞哪里知道,杜根其实早已牺牲。原来,杜根找到赵队长后,就把保安队开赴哈达铺的消息告诉了他。赵队长闻言,随即准备迎敌。而杜根,马上开始转移那些报纸。他抱起一捧报纸来到街上,却苦于无处藏。就在这时,铁匠铺一带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他四处张望,猛一转身,却和一个保安队军士撞了个满怀。军士“嘘”了一声,指着西边空地上的箍窑说:“快,藏在那个箍窑里。”杜根正想掏枪,军士却转身离去。来到箍窑跟前,杜根见窑里装满了麦衣。他将报纸藏在麦衣里,便返身去镇公所。

由于先遣队人困马乏,加上弹药不足,交火时一直处于劣势。赵队长见了,忙让发报员发报,请求聂荣臻部火速增援。

张顼很狡猾,他兵分两路:一路由刘队副带领,缠住先遣队;另一路由他亲自带领,直奔镇公所而来。

张顼赶来时,杜根正抱着一捆报纸走在大街上。杜根扔下报纸,就地一打滚,拔出了手枪。他边退边射击,把敌人引向了东面。然而,因寡不敌众,杜根最后还是壮烈牺牲……

张顼返回杂货铺找王掌柜,却发现了他留在桌上的纸条:“我去跟踪共党分子,朝召藏方向……”

4

窗外,夜色沉沉,秋雨霏霏。风雨中,一个军士走向了牢房。一阵金属的碰撞声响过之后,铁门被打开了。军士一个手势,张顼和王掌柜进来了。进来时,王掌柜左肩上缠着绷带。

“朵先生,赶快交代吧,在哈达铺乃至岷县,还有谁是共产党?”

“我怎么知道?”

“你是共党地下党首,你不知道,那还有谁知道呀?等一会儿,你就不会嘴硬了。”

张顼背着手,又将目光投向了黑爷:“黑爷,您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通匪!”

“我没有通匪,只是凭良心做事!”

“看来,不用点刑是不行了!”

军士见状,忙躬着腰劝道:“张队长,攻心为上!攻心为上!”

“你的意思是……”

“我们先吃点饭,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张顼用鼻子“哼”了一声,背着手匆匆离去。王掌柜见了,也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

军士见四下无人,便掏出一个小瓶子,将一些白粉撒在黑爷的伤口上。朵云飞仔细打量着他,迟疑地问:“您是‘夜莺’?”黑爷望着他们,欲言又止。

军士低声说:“正是。朵先生,我要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那位转移报纸的同志牺牲了。对了,他把报纸转移到镇公所西面的那个箍窑里了……”朵云飞一听杜根已经牺牲,两行眼泪不禁簌簌而下。

“夜莺”掏出两个窝头塞给他们,便若无其事地出去了。朵云飞心中暗想:没想到,自己五年前在工人夜校发展的一个眼线,今天竟然派上大用场了。

撒上药粉不一会儿,黑爷伤口处的血就止住了,疼痛也减轻了。

约莫两盏茶的工夫,张顼和王掌柜又来到了牢房。军士搬来一个凳子,张顼坐在凳子上,叼着烟,跷起了二郎腿。

“来人呀,快点火,把火钳子给我烧红。黑爷,您是铁匠,要不要尝尝火钳子烙在皮肉上的滋味呀?”

“哼!我一个孤老头子,没什么可怕的。”

“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侄子和外甥。哼!”张顼威胁道。

转眼,火钳子烧红了。军士将火钳子递到张顼手里,张顼拿着火钳子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把火钳子递到了王掌柜手里:“你来。”

“我胆小,下不了手呀!”“噗通”一声,王掌柜就跪在了地上。

“胡扯,你霸占人家李老五土地的时候,怎么就下得了手!还有,你强奸人家黄花闺女的时候,怎么就下得了手!”

“那不一样呀!”

“都是伤天害理,怎么就不一样了?”

突然,东南方向响起了枪声。听到枪声,张顼一惊,忙带领王掌柜出去了。隐隐约约中,朵云飞听见镇公所里已经乱作一团。随即,他听见张顼在集合队伍,接着队伍冲出了大院。

看到黑爷一头雾水,朵云飞口气坚定地说:“今天是9 月19 号,我估摸着,聂荣臻和林彪所部应该到达哈达铺了。这下,张顼的保安队马上就会土崩瓦解。”

朵云飞说完,就听牢房外有动静,叮叮咣咣的碰撞声再度响起,随后“夜莺”进来了。他打开朵云飞和黑爷的手铐说:“快,把我打昏,门口有两杆枪,你们拿上快走。”

“不,夜莺同志,要走,我们就一起走。这次,一定是林彪和聂荣臻赶到了,保安队绝对撑不过一个小时。黑爷,您受了伤,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我和夜莺同志赶往前线,从背后打保安队一个措手不及。”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朵云飞循声望去,只见赵队长率人冲了进来。从他口中得知,外面攻打哈达铺的正是聂荣臻和林彪所部。

“夜莺”给黑爷倒了杯水,便拎起枪和朵云飞、赵队长一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