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中的武功与侠、情

2021-11-12 03:51赵可可
海外文摘·艺术 2021年9期

赵可可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 475001)

技进乎艺,艺近乎道。金庸笔下的武功不但是一种艺术,并且已经接近武学之道。这些武学之道多是围绕“侠”与“情”而生。在武侠小说中,武属于技艺层面,侠属于精神层面;武是手段,侠是目的。在新派武侠小说家的眼里,侠是武侠小说的核心筋脉,武是实现侠义目的的外壳,情是丰满侠义的血肉。金庸小说亦涉及武、侠、情,但金庸小说并没有像梁羽生一般仅将武功当作是实现侠的手段,金庸小说的武功、侠义与情相互交织,相得益彰。本文从以武行侠和亦武亦情两个方面切入,对金庸小说的武功与侠义、武功与情进行深度挖掘。

1 以武行侠

追溯侠的起源,自韩非子便有“侠以武犯禁”的说法,韩非子认为侠客以武功作为依仗,向社会秩序发出挑战;司马迁笔下的游侠与刺客,虽能急人之所急,赴士之苦厄,却因武功不高,常常遭遇不幸;唐传奇中,始有虬髯客、剑仙聂隐娘等超乎常人的侠士。一直以来,人们对于侠客武功不高,以至于行侠不成,颇有慨叹,元稹在《侠客行》里说:“侠客不怕死,只怕事不成。”凭一己之力去行侠仗义,如果没有高超的技艺恐怕壮志难酬。怀揣着对侠客匡扶正义的希望,在文学作品中,侠客被赋予了高超的武功。然而,武功的高低是需要在对敌中体现出来的,不可避免的,侠客的剑要出鞘,侠客要在对敌中,以武功完成“事业”。因此,在武侠小说中,武功不但是侠客生存的需要,还是侠客成名和完成行侠目的的保障。

在金庸小说中,武功是侠客生存之基础。生存是人类的第一需求,学习武功首先是让自己不被对手消灭。金庸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家庭毁灭、举目无亲的孤儿,他们学武或是为了报仇雪恨,或是在江湖中力求自保。《碧血剑》讲得便是明崇祯时期,大将军袁崇焕之子袁承志在其父含冤受死之后,在其父遗部的辅佐下,拜在华山掌门神剑仙猿穆人清门下学艺,又在各种机缘巧合下得到金蛇郎君夏雪宜的传承,习得一身高深武功,下山来为父报仇的故事。单从这本书的基本框架来看,这是一部中规中矩的学艺、艺成下山、报仇的故事。其实,金庸小说大都涉及“报仇”这一主题,《射雕英雄传》中郭靖从小立志习得武功为父报仇;《天龙八部》中大英雄萧峰也因血海深仇难逃杀孽;《神雕侠侣》中杨过也不忘追查父亲之死,还险些犯下错事。“报仇”是侠士们孜孜以求的目标,而实现报仇的手段必然是高超的武功。“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是人们对荆轲刺秦不成的喟叹,高超的武功能保障侠客达到生存的目的,也是侠客在江湖上立足的根基。人在江湖,虽身不由己,但高超的武功让侠客进可实现理想,退可保护自己。

武功不但是侠客们生存的基石,还是侠客们实现理想的途径。在武侠小说中,武功是侠客精神的外观,武功高低决定了侠客的风采气度。在金庸小说中,“降龙十八掌”不但造就了郭靖这样一等一的大英雄,也让人产生了“大丈夫当如是”的慨叹;就连萧峰也是凭此绝技达成了“南慕容、北乔峰”的江湖声望。金庸小说的武功具有两面性,既可以是侠士实现英雄成名的途径,是侠士个人魅力,精神面貌的体现;也可以是野心家实现个人私欲的踏板。《天龙八部》中姑苏慕容一家为实现复燕大计,处心积虑网罗天下武学;《笑傲江湖》中一部《辟邪剑谱》掀起多少江湖波澜;《倚天屠龙记》中一句“屠龙宝刀,号令天下”引得多少侠士命丧黄泉。金庸小说中的武功虽有两面性,但真正决定武功是正是邪的还是侠客。虽有野心家恃武满足个人欲望,也有侠客破除“武学障”达成自身逍遥。

在金庸小说中,武功是侠客行侠的首要保障。离开武功,行侠的目的只能停留在愿望的阶段,缺乏高深的武功来为行侠保驾护航,行侠也只是个口号。“以武行侠”一直是金庸小说的特点,侠客们修习高深的武功,不但为己,更是赴士之苦厄。胡一刀、胡斐父子,一生嫉恶如仇,凭借胡家刀法行侠仗义;胡一刀对待坏人从来都是一刀毙命,胡斐路见不平,千里奔袭除暴安良;武当七侠自习武初始,便以锄强扶弱为己任。武功高强的侠客们不但能急人所急、惩恶扬善,而且以天下兴亡为己任。郭靖以天下兴亡,保护百姓安居乐业为己任,战死襄阳;萧峰雁门关前,杀身成仁。侠客们小者以武行侠,大者为国为民。武功虽有杀戮不详之兆,但在金庸小说中的侠士的身上也闪耀着正义的光彩。此外,学武的过程一直是金庸塑造侠客形象的重心,一本《射雕英雄传》也可以说是郭靖学习武功的成长史,在金庸小说中,武与侠缺一不可,武功不但构成了金庸小说精彩的情节,对展现侠客的品性和精神面貌也是至关重要的。

2 亦武亦情

武侠小说既可以是描写武功和侠客的小说,也可以是描写情的小说,武侠小说应该是武、侠、情各自摇曳生姿,甚至一般读者认为情要高于武和侠,不状情的武侠小说失之于人性。金庸先生也认为描写情爱与人性才是永恒的,在《笑傲江湖》后记中,他谈到:“我个人始终觉得,在小说中,人的性格和情感,比社会意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诚然如其所言,在金庸小说中,对情感和人性的细腻刻画引人深思。

武侠小说兼而言情并非金庸独创,自唐传奇始,便出现了助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虬髯客和昆仑奴,在这里侠客只是促成爱情之人,男女爱情也只是侠客表现行侠的媒介而已;到了清代,出现了“儿女英雄”类的小说,文康在其小说《儿女英雄传》中提出“儿女英雄”的概念,试图调和言情和武侠两种文类的分野,塑造一批既有英雄至性,又有儿女真情的新英雄;民初,王度庐在武侠创作中独创“悲剧侠情体”,独树一帜,被称之为“情侠”,对后代的武侠小说创作产生极大地影响;新派武侠小说家中,梁羽生《白发魔女传》、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等小说中多有涉略情,也感人肺腑但相比于金庸小说中的情之严肃、广阔、深刻却是多犹不及。金庸不但在小说中编制了一个复杂、多彩的情感世界,将人性和情感作多方位的展示;还将情感与武功相结合,达成武中有情,亦情亦武,打破传统武士道中禁欲无情的常规,塑造了一批具备“侠骨柔情”的真实的侠客。

金庸小说中的武功,看似是写武,有时亦是写情。《神雕侠侣》是金庸小说中涉及情爱最多最全的一部小说,在小说中不但有各类的爱情也有各类绝世武功的出现,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当属杨过与小龙女刻骨铭心的爱情,恰好这二人所练的武功也用情颇深。杨过拜小龙女为师,二人共同研习《玉女心经》,却始终难以领略第七篇的要旨,直到为救郭芙与金轮国师生死缠斗时,小龙女与杨过不忍对方受伤,相互回护,这等“不顾自身安危,先救情侣,正合上了剑法主旨”。《玉女心经》原是古墓派祖师林朝英创制的克制全真教的剑法,但因为她始终难以忘情于王重阳,在心经第七篇暗含有情人并肩击敌之意。小龙女与杨过初练《玉女心经》时,相互情愫未生,无法体会祖师婆婆的深意,便无法参透第七篇的要义。待到离开古墓,二人因误会分离又重逢,面对前路,杨过与小龙女相互有意却未结丝萝,内心亦喜亦忧,正和林朝英创制剑法之意,便发挥出这“玉女剑法”之威力,逼得金轮法王难以抵御。金庸在这一章中,对武功描写的高明之处,在于看似写打斗,其实是在写龙、杨二人之情,且在杀伐声中蕴含着无限柔情蜜意。

写武亦写情,在金庸小说中不乏其例。《书剑恩仇录》中,百花错拳既是“似是而非,出其不意”的武功招式,亦是象征袁士霄与陈家洛师徒二人错综复杂的爱情。细看《神雕侠侣》“排难解纷”一章,杨过向老顽童推演自创的“黯然销魂掌”,让痴迷于武学的老顽童心醉不已,千方百计的想学习此等新奇武功,奈何他天性逍遥自在,实在难解其中的相思离恨。其实,金庸为杨过专设这套“黯然销魂掌”旨在借武功表现杨过对小龙女的相思之苦,武功因情而生,杨过对小龙女的满腔爱意全溶于这套武功,见她平安便从此不再“黯然销魂”,一想到要与她诀别,生死之间,“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又不知不觉地生了出来……”可以说,在金庸小说中,情是胜于武的,这种情超乎于技击、内力之外,只能称之为“人性的力量”了。

金庸小说以情写武,打破了武功争胜、侠本无情的传统。传统小说大都将女子塑造成引诱男性侠客堕落的绊脚石,通过表现男性侠客的不近女色、不恋私情,展现其施恩不图报的侠客精神,但也过犹不及,将侠客引向绝情禁欲的模式。近代以来的武侠小说虽然也有情的描写,但一般都将女性放于男性侠客的附庸下,极少展现女侠或女性的风采。而金庸小说则不然,金庸小说中的一些女性一直是书中的灵魂,金庸不但以情写武,还以情写侠,“金庸小说里的侠士,令人喜爱之处,不是他们禁欲,而是在他们用情的真挚痴狂”。郭靖、杨过、萧峰、令狐冲等无一不是有情人,可以说是情让这些侠客离“真正的人”更近了一步。当然,金庸小说中所呈现的英雄柔情除了爱情之外,亲情也十分令人动容。胡一刀和苗人凤二人形象中最为光彩的一面不是其行侠仗义的品格而是其在亲情面前表现的柔情。金庸小说中的情之深广、情之奇凄,都熔铸于小说中的武和侠。

“新派武侠小说中的武、侠、情、奇这四大要素,人们注意和偏爱的只不过是侠与情二者,而对武和奇却另眼相看”,以为其只能作为侠与情的陪衬。在金庸小说中,武功与侠、情齐头并进,武功既是侠客行侠的手段,也能表现侠客的情感态度,武功与侠、情三者相互促进,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