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中年辩证法

◎刘 汀

1

作为一个艺术家

他不想留下

伟大的作品

只想留下

伟大的人生

2

他经常看见

有的人因沉默而死

也可以说那些人

以死亡换来了

永久沉默的权利

3

他从烈火里抓取星光

他从洪水里捞出米饭

而他被预告的命运是

终将死于寒冷和饥饿

4

看了一晚上，孩子们的演出

他开始坚信

人类应该永远

留在童年时代

5

他在想

那些真正伟大的东西

只能看几眼

稍微多一点儿

就会引起绝望

6

他出生，他长大

他上学，他工作

他恋爱，他结婚

他生孩子，他离婚

他去医院，他战战兢兢

他瘫了，他死在床上

好吧，这完整的一生里

唯一需要夸张的

是他的哭声

7

在这个繁华的世界

他其实是靠

多年的孤苦生活

来抵抗热闹的

8

他在一切有孩子的场合

观察他们的父母

这关乎

他对整个世界的判断

9

他发表观点，引起争论

他心生厌倦，火速退场

他整夜失眠，连噩梦

都不曾拜访

10

他坚持认为

能在日常生活里

养活自己

也应被看作是

天才的一部分

11

他第一次相信重力

是在争吵以后——

胸膛里几百克是心

沉得

像一座山

12

对他来说

诗歌不过是

人生痛苦部分的

黑色

分泌物

13

他总是在嘈杂的环境里

写诗，仿佛只有混乱中

灵魂才有机会逃逸

14

那些日常琐事

像磨刀石

总是一天天

把他磨得飞快

却不提供

任何可以切割的东西

他一生空有锋刃

只对虚无闪过寒光

15

许多天了，他一直在比较

睡前的悲哀

和清醒时的迷惘

哪个更酸些

哪个更苦些

结果是：从此开始失眠

16

深夜

他走到街边小店

吃几串烤串

喝一瓶啤酒

相当于

伏在自己肩头

痛哭一场

17

他厌烦那种

不断把自己

打扮成少数派的人

就像他早早知道的

只有懒惰的农民

才会拒绝

与好庄稼为伍

18

他从未放纵过自己

唯一超出日常规范的行为

就是醉酒后

对着黑夜空呐喊

每一次，回声都令他

后背发冷

19

总会有什么事让人发愁

为此，他使用刀子

但不敢放纵刀子

并非怕自伤

而是怕沉迷

20

万物有零

他没有

他是一

一也有零

是孤零零

21

他不伤人

也无恶念

却仍需日日

心怀利刃

才敢上街行走

才敢夜里做梦

22

人到中年

支撑他活着的理由

只剩最后一个：

他的悲观

是全人类的悲观

他的欢乐

只是自己的欢乐

23

他的天真

像水一样清白无用

他一生的辛劳都是为了

把命运染黑

24

他发现

秋风那么凉

成千上万的落叶

在寻找

火

25

只有人海的喧嚣

能消弭他脑海的噪音

这两个大海

隔着半场梦的距离

26

骑着电动车

游荡在小区周围

一圈又一圈

他没有快递可送

最后只好

把自己送回家

27

他很早就知道

人只有通过死亡

才能摆脱日常

就像一朵花的美

必须借凋落

才有机会成为回忆

28

齿岁陡增

头发越来越少

但他并不为此焦虑

他只是在理发时

替理发师

感到无所适从

29

很少安慰人

也不喜欢被人安慰

对他来说

这种情感等同于

醒来后，再次回到梦中

30

在旅行中

他终于有机会

让那个庸俗的自己

出来吃，出来走

出来站在风景的旁边

无所事事

31

镜子里日渐陌生的脸

他早习以为常

却常常被自己的背影

吓一跳

32

人到中年之后

他只在淋浴时哭泣

如果悲伤很小

就假装那是洗澡水

如果悲伤很大

全部的水都是眼泪

33

做饭时

他同情刀俎

而不是鱼肉

刷碗时他明白了

所有的不粘锅

最后都会沾满

生活的锈

34

他就是他们

他们却

从来不是他

这就是

中年的辩证法

[创作谈]

诗可能是《猴子捞月》中那枚水中月。任何有关诗歌的断语，都必然自带反证，因此任何一个追求绝对正确的诗歌观念和诗歌写作道路的人，从起点就已经失败一半了。或者说，诗歌永远无法在自身之中理解自己，尽管它完全可以自我生成。它总归要找到有关时间、历史和具体事件的凭附，水中的月亮，既需要水也需要月亮和猴子。

要理解诗，首先要把诗往小了想象——我认为在所有的艺术门类里，诗具有最核心的位置，因为它是一切艺术的本体。如果一部电影、一本小说、一幅绘画、一首音乐不具有诗性，那它的艺术性就肯定大打折扣。如果我们理解了诗，能通过想象感知、体验到诗，那我们感受其他任何艺术作品都会事半功倍。

另一方面，还要把诗往大了想象——诗包含在一切事物里，包含在我们的柴米油盐之中。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曾说：“每个人都是诗人，但只有诗人能成为诗人。”我们也许不能都成为诗人，但我们可以感受诗。这句话里“成为”这两个字太好了，具有表现力。当我们把诗往大里想象时，可以认为每件事物都是诗，但只有诗能成为诗。

我们有着汗牛充栋的有关诗歌理论的书籍，有着永远无解的定义，但归根结底，任何一首诗最后都要回到作为读者的体验和感知上来，我们生而为人的一切，也就是诗之为诗的一切。那些伟大的诗，并不是他们采用的词语多么美妙、特别，而是那些诗中包含的诗人的情感、认知，能被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不同年龄的人去体验和感知。可以说，一首诗在感知上就是所有诗，一个读者是通过一首诗、一部诗集去感知诗这个既是最小也是最大的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