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三则

2021-11-12 02:49吕德安
草堂 2021年7期

◎吕德安

[一]

以前我写诗有个习惯,没写出来的绝对保密,尤其是短诗,不是题材怕人剽窃,因为在我看来,这就叫着酝酿,不在乎酿的是什么,而是时候未到,说出来整个容易变酸变质,所以是大忌。可这半月来,一首题为《白鹇》的诗是我一直想写的,只是至今还没写出来。为应付一份随笔约稿,索性就将这先有了题目但没写出来的东西拿出来说一说。《白鹇》这首未出现的诗让我着迷。它很有意思。当我还不知道到底要写些什么的时候,它仿佛已经可以被一页页地翻开,一个字一个字一行一行地排开。某种书写可以被整体地预见,我觉得那已经是一次美妙开始,但我没有开始。也许由于意识到这首诗必将美不可言,以致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也许我在等待一个正确的时间,然后一气呵成;也许因为懒惰为自己寻找一个借口,以为有的是时间来写它。总之,我很享受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一切。但就像在生活中太耽于某种享受,其结果未必都是好的一样,这首诗似乎难产了。此时我已意识到风险。比如我继续说,当我注视一棵树,感受着树间的气息,我又仿佛在文字的雾里看见它,字里行间流淌着种种初生的思绪,目光在那里获得“看”,手在那里获得触摸——这些迷人的说法,实际上已让《白鹇》陷入了一种理论的诱惑,而诸如此类的话说得越多,就会越偏离我所真正感知的某种真实。是啊,一首诗就是对某种真实的一次隐秘的求近,像赴约,有着私下的承诺:当一首诗尚未见诸文字,形态万千,时隐时现,深处有着某种创世般的寂静,似乎只适合于被观想,这时候诗人要做的最好是:守口如瓶。《桃花源记》里说:某人看见了一个“豁然开朗”之物,说出去了,再去看时“不复得路”。好在陶渊明没说桃花源消失了,只是找不到而已。这是一种安慰,所以我也在自我安慰——不能再这样语无伦次地说下去,留下一半给诗歌吧。天机泄露了一半。不知我还有没有缘分写出它。

[二]

说起写《白鹇》,并非空穴来风。我山中小屋周围,常有鸟儿出没,其中就有白鹇,只是起初不晓得。直到最近,山谷里面的邻居家来了几个专业摄影的,大包小包地从门前经过,进去后再也不见人影,我好生奇怪,过去了才知道,他们躲在伪装网后面已经整整一个夏天,长长的镜头正对三五只白鹇(但常常是对着一片空白),快门的咔嚓声让它们不时地抬起脖子,我们坐在一边喝茶,更不敢大声说话,邻居介绍我是一个诗人时,他们也好奇,但在我看来,这种好奇也是很有意思的,换了我也会这样,一个诗人住在丛山之中,多年与白鹇为邻,却彼此不识,“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又惭愧又高兴。他们打开相机里的照片给我看。这才知道白鹇有多美,有着天仙般的典雅,只能感叹这样的鸟非世间之物。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表情发生着变化,心灵充满了喜悦,我一下子坐下,欲言又不能——最好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这样的感动,不是因为白鹇在世界上实属稀缺,屈指可数,是珍贵的保护动物,而是因为眼下它们三五只,徜徉在一块岩石上,仿佛就是美的一种化身。有人听莫扎特,说是天籁之音,那里有上帝的爱;有人听巴赫的安魂曲,眼前会出现一片火轮,光彩咄咄逼人,因此泪流满面;有人看塞尚风景画,看出了背后有一个上帝正借一个画家之手,为天空和大地描绘出一种次序感。而眼下我们这几个人,身临其境,古人似的坐在一起,三十米开外,一群白鹇漫步,身上透着造物之美——能如此近地欣赏它们,应该说也是一次造化。我们喝茶,一边谈论着它们随时可能消失,可不是吗?至少它们会随时发现我们在谈论它们,一旦如此,它们会瞬间飞走,留下遗憾。我想那时我一定是爱上了这种鸟,也似乎爱上了所有的鸟。这是瞬间的事情,也像以往所发生过的一样。不可同日而语的是,它们是如此纯粹,以致我像爱上了不能爱的东西,或者是不属于人间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因为我知道,好东西最好不要被知道,被说出去,否则它很快就会变得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三]

现在我在隔着一座山就仿佛在下雨的山谷里,写着这些文字。记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去美国纽约,有人就用肯定的语气跟我说,诗歌这种文学载体很快就会消亡,因为西方传统的绘画已经消失了,或者说正在成为一个先例。这听起来很吃惊,像在谈论诺亚方舟。我不知道。在诸如此类的大问题面前,我习惯保持懒惰和沉默。但具体到每一首诗,我倒可以说诗常常是一种随时可能消失的存在,它此一时彼一时,是有定数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尚未见诸文字的诗,你把它说出来,它就会不一样,甚至再也不会呈现。所以诗歌有着它神秘的一面,人们理当敬畏它。但是诗歌这种载体会不会像白鹇一样,成了濒危动物呢?对我而言不如去说诗是如何可遇不可求的,它的存在的珍贵!这是我在山中生活一段时间后更加认识到的。就像那些白鹇,瞧,现在它们三五只,在岩石上,但不是每天,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那里的。我只能悄悄地看,静静地听。诗也一样,没必要老喊着要写什么。好的诗往往是偶然而得之。我不是故弄玄虚,也许只是有点迷信而已。早年进山盖房时,自然带着园林意识,把一块石头搬来搬去,把一棵树移来移去,都想放在合适的地方。在园艺上,我的画家邻居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里里外外更是忙个没完。有一次他困惑了,说他有一棵心爱的蜡梅,本来长势喜人,却因为他老在它面前说要把它如何修剪,而夭折了!我半信半疑,我知道他喜欢古画里的树的样子,对每棵树都有修剪的愿望,常常把我叫到他的那些树面前,指手画脚。自从那株梅花死后,又被他那么一说,我也变得小心起来,如果实在必要修枝什么的,最好悄悄地进行。我知道我还不是什么神秘论者,但大自然本来就有忌讳的:为的是让世界更加完美!我相信诗之于写作也是如此,必定有些东西是需要遵从的,那会使诗接近“真理”。而诗的深刻的在场感缘于诗人的生活方式。这种在场感正是我写《白鹇》的基本动机。我出版过一本诗集叫《顽石》,原初命名为《冒犯》,其言外之意一半是对大自然表示敬意,因为里面有一部分诗写了山里的事物。组稿人怕引起其他的误会,我便将它改成《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