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勇
群星亮起来了,
投奔梦乡的小兽像颗蓝色的心,在林间冒险。
月牙,用虎口余生的另一半,在怒云里跑。
限量版的月光,留在积雪的空山,小城不宜乡愁。
牛粪让时光震颤,寒林在喜鹊的羽翼下颠簸,
在冻云朵下,在山丘下,黄牛在最低的
泥土里进食。空荡的玉米地,
荒凉带来一阵飞雪,有农人给田野撒牛粪,
回报一种生机,它们总是在西风的缺口重现,
卑微倔强,偶抬头。动车的时代一晃而过。
他替我找回某个朝代,敲开一扇月光山门。
打坐,蒲团如云朵动荡,他在大殿里飘摇。
青灯外立一位白发老僧,嶙峋坚定之峭崖。
“不能坠下来,不能”,我在梦里对他喊叫。
他双手合十,双目微闭,终究平稳地落定。
老僧颔首,月移树影,古寺窗棂白驹过隙。
我想起波浪,攥紧的拳头挤出了空气。
爱与伤害相连,人世来往都是依稀债务。
三年隔离,缺席者重访南山公墓的浮云,
石头说话,为隔世青苔和沉积岩的母亲。
我要向一朵小花致谢,坟冢上迎风起舞,
于无声色处递来的幽香,青色了亦未了。
词汇是没头没脑的苍蝇,撞击虚无的玻璃。
梦见了梦,也许破碎更好,也许绝望更好。
那些笔墨,打印机,蒙面人,刀子和匕首,
肉搏中的肉身,赶进狼群也不放进天堂和书房。
要自甘堕落,将心脏的听诊器,紧扣大地,
听命幽暗的尘世和地狱,在火焰熄灭处亮起。
落雪前,它们聚集到玻璃上爬,
在死亡降下的大幕里寻找缝隙。
每年深秋如是,这密麻麻的流亡者,
无视铁律,要拼命扒开天堂的门。
秋风起后,它们发起了坦克般的冲锋,
窗台上,苍蝇和瓢虫的干尸愈堆愈厚,
今年的埋没了昨年,昨年埋没了前生。
少数者冲进了室内,挤在墙角喘息。
我幻觉中有一根游丝,在编织网,
谁能是那漏网之鱼?谁能脱胎换骨?
神迹所显现的,越来越少了。
你睡过的被,重新展平了,抽掉了床单。
你穿过的拖鞋,重新摆放好,等待一双脚。
你拉上的窗帘,被拉开,你用过的杯子,
被刷洗,你用过的马桶,被清洗后轰鸣。
你离开,充满房间的你,被修辞精心修改。
又是一个全新的宾馆房间,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个人的肉体,是否被活动的灵魂不断更新?
附近的医院,又有人死去了,新的还没诞生。
能否忍受最先腐烂的一本书,
忍受一瓶墨水的干涸?在暗室
我埋头把文字转换为彩色格式,
顺便打开电灯。光谱学无路可走,
尘土逼债,穷到黑白模式都没有萌芽。
算了,热爱一下窗外的暴风雪也是真实的。
夜雨淋湿大海,黑色之手弹竖琴。
车过跨海大桥,岛屿敲响连绵大鼓。
凭窗洞头漏光,东海替灯又点亮了灯,
像萤火虫翻身,梦里有大海,醒来也有。
小窗框住十公里,溪流从山坳里
拆下它的白色绷带,解冻的伤口哗哗响。
提示着清澈空气,三两犬吠,像散架之书,
我减去一个命题之我,断篇残片突然奔涌。
蟋蟀们草间弥生,悲怆的轮回曲轰鸣,
静月,这小鞋子拍打大地的惊扰,
须臾间沉沦。
写诗后,一首诗暂且属于你。
但,词语像笼子里小兽在暴怒,
它们要各自解开锁链,跳出来。
被推出来后,她肉身不在了。
一些碎雪,火山熄灭后的多孔石头,灰白黑。
冬天带走很多东西,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逝者。
一个不永恒的盒子,似乎承载了永恒。
刚才我看见黑烟再问青天,后来灰烟淡下去,
最后是几缕白烟,唯一的可见的尘埃。
现在,定格的骨灰和月光下的雪原一样冰冰凉。
垂直中,我获得一个风筝的视角,
在云端,还被万米之下牵挂。
点点的岛屿,像陆地余味不尽的感叹。
一杯水在飞翔,它内心的静止牵挂着牛顿。
或者飞矢不动,不能逃离自我。
飞是一个否定词,它不承认自己的位置。
虚实都没违反意思。春风,用肺腑吹送的
细碎小花,悄然盛开。太像迎春花了!她,
虽不是,我认为是。子曰:满城黄金甲胄。
子曰:一树黄金串子。尚武与富贵比喻,
适合残雪消融的前奏。还没有足够形容她,
久违一冬,围着她转,灼,眼神瞬间热了。
明亮如星光的小花,羞涩中没有绿裙子。
早,是真的早了点,不用铺垫便自己来了。
以致梦境简朴而荒凉,像停战前,火车站
唱童谣的小姑娘,一路天真地走过雷区。
野花借来绿色幽茎探出鲜艳的身子,
风借来山谷的胸襟却有点儿虚无,
它什么都想抓住,却两手空空。
黄土借来六月的蓊郁和杜鹃啼鸣,
我借来锹,借来融雪后的柳暗花明,
墓地,沉睡的母亲借来今年的白蝶一闪。
我借来小径,借来万物并作的荒凉,
种子和根借来重生的汹涌?天空借来
晦云后,大地抱住一场白雨在沸腾。
墓碑前,野花掩盖不住的热烈捕捉着蜜蜂之甜,
隔着看不见,我还是看见时光黑洞在卷土重来。
三年,我拔除两岸荒芜,只为心头一念的充沛,
只是今年我摆上水酒、菊花和青烟后愈发虚弱,
体内月光变淡,我是说没有多少光照耀余生了。
墓碑披青衣,报上姓甚名谁。
深山戏台睡着也拥挤,骨殖,
翻身中倾听暴风雪,咿呀响。
夜寒你跺脚,钥匙扭开木门,
透开炉火独坐,沉默如神祇。
深蓝故乡,儿女的电话响彻。
曾经的都在,恍若死去活来,
旧历年夜,饭桌丰盛的果实。
空旷假装着团聚,雪在振翅。
平行时空,错位于阴阳相隔。
草根刻画着魏碑肃穆的绝句。
鸱叫,余生满眼烟花浮士绘。
语言是符号,是智慧。文本首先是语言,是语言的技巧,是语言可能性中对语言难度的挑战,然后是语言所指的一切。从语言开始,它走向深度空间,譬如情感、情怀、思索、存在之真相等。
语言的秘密是写作者的秘密。在写作中,个性语言区别开了多样的世界,个性语言构成了文本肉身。我相信,作品就是写作者的肉身和灵魂,你是“谁”,你就选用了“谁”的语言来发声。你是什么人,作品就自然是什么人。在写作中过于“灵魂”和“肉身”都很可疑。前者可能会让你的写作沦落到装腔作势,空洞无物;后者可能会上你的写作滞入粗鄙,物欲横流中。语言在通过作品检验写作者的肉身和灵魂,也就是说,写作,在通过语言解决灵魂与肉身如何协调一致的问题。所以,语言一旦“在场”,语言便也有肉身和灵魂。要警惕的是,语言如果过于倾向肉身,或者过于倾向灵魂,都会失去真切的“在场性”。
语言的深度是一个人思考和创造的深度,它和沉迷于语言游戏、语言趣味不一样。那些意淫的、自我迷恋的、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的分行文字,永远不是写作。语言的自性就是语言的自由,是一种表达和反对的力量,它在永恒地引导人类。语言只承认隐秘灵魂的自为状态,而不是现实世界给它带来的紧箍。当现实世界悖离了语言生发的内在驱动力,语言就呈现出挑战者的姿态。如此,语言便是直击现实幽暗地带和盲区的实证,这种实证是艺术的,也是审判式的,它经写作者本身弥漫开来,扩散成人类整体的存在与启蒙。
我喜欢用诗歌来向语言致敬。诗歌语言宛如最古老的一种致幻术,它经人的感受和想象力在肉身里发酵,弥漫人的肉身与头脑。一首好的诗,不会让人发疯,而是让人的肉身愉悦,引发冥想,更深地向自在观的澄明(观我和观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