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现代隐逸者的自然美学
——略论吕德安的诗

2021-11-12 02:49赵学成
草堂 2021年7期

◎赵学成

在当代汉语诗歌界,吕德安一直是一个独异的、近乎神秘的存在。他成名甚早,20世纪80年代初即已凭《澳角的夜和女人》《纸蛇》《睡眠的诗人》《父亲和我》等作品赢得了最初的声誉,是南京“他们”诗群的重要成员,也曾参与创办“星期五诗社”,始终身处当代诗歌的现场,却坚持以“旁观者”的精神姿态,自觉远离诗坛各种纷争和喧嚣,长期离群索居,如候鸟迁徙般往返于中国和美国之间。1994年,从美国返回故乡的吕德安在福州北峰山上自筑新屋,完成了一次陶渊明(或者梭罗)式的自然归隐和田园扎根。数十年来,吕德安在半隐逸的生活状态下以画画为生,坚持写诗,创作了包括长诗《曼凯托》《适得其所》《不,不是那扇门》等在内的大量诗歌。2020年11月,上海雅众文化策划出版了《傍晚降雨:吕德安四十年诗选(1979-2019)》(以下简称《傍晚降雨》)一书,对吕德安四十年的诗歌创作生涯做了“一次较全面的文献性的总结”,堪称近年诗歌出版界的一件盛事,让我们得以以一种更直观的方式,揳入吕德安博大渊深的诗学谱系,一窥其诗歌美学的演变史与地形图。

吕德安属于那种罕见的实现了人与诗高度“同一”的诗人,其人木讷、迟缓、孤僻、不善言辞,其诗朴拙、舒缓、安静、纯粹,人与诗彼此互证、互渗,熔铸为一种风格化的精神肖像和美学表情。这从诗人的自述中也可以得到印证,比如2000年出版的诗集《顽石》,吕德安在序言中希望自己能“写出一首天下最笨拙的诗”,他的写作也确实蜿蜒行进在这一诗学愿景和方向上;再比如在《傍晚降雨》的后记里,诗人更是直接坦陈,“诗可以与我们的知行有着天然内在的契合”,这显然是奠基于自我认知的切身之言。应该说,在这种人与诗之间的“契合”背后,透示出了吕德安对写作乃至对具体的语言、技艺、修辞等所怀持的立场与态度,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严格忠贞于自我的诚实,他拒绝任何可疑的伪饰,拒绝习见的华而不实的修辞学操练,而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植根到诗歌的灵府,借诗歌来凸显、完善和升华自我。在此基础上,作为一位始终倾心于自然的诗人,吕德安对自然的皈依、投怀与歌咏,对一种朴素、原始、古典的生活方式的礼赞与留恋,尤其是沉潜在自然意象和平凡事物间的领悟与冥思,都以一种传统而又充满现代感的方式投影在了他巨量的诗篇中,这使他赢得了“中国的弗罗斯特”的美誉而广为人知。

正如《傍晚降雨》这部诗集的编排体例所示,吕德安的诗歌写作大致经历了几个不同的发展阶段或者说主题区间:早期(1978-1983)他受洛尔迦的影响,诗歌带有明显的谣曲风格,以民谣式的音韵和意象构筑诗的抒情构架;而后(1984-1990)便开始真正进入写作的自觉阶段,如对平凡、琐细、卑微事物的热情关注,如舒缓、沉静、朴实、介于抒情与叙述之间的语调,如大巧若拙、语出自然、传统与现代熔铸一体的表达技巧等,都逐渐成型为一种个人化的风格脉系;接下来(1990-1998),鉴于诗人长期旅居美国的经历,这一时期的诗明显开始介入异域体验的观照和抒发,而“故乡”以及与之具有关联性的语汇,也在此时悄悄开始进驻吕德安的诗学主题,成为他诗歌声腔中的重要声部;最后(1994-2020),诗人在福州北峰山上筑屋而居后,开始将视角更多地聚焦在山中的生活事件和自然景象上,由此进一步发扬并发展了他的诗风。当然,这种粗略的划分,容易割裂吕德安诗歌创作的整体性和连贯性,特别是有的诗可能横跨不同的阶段,或者经过了不断的修改,很难判断它们从属于哪一个阶段——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它还是大体上标示出了吕德安诗歌的艺术概貌和美学图谱,整体而言就是:凝目众生,挂怀自然,倾心传统,语淡意深,朴素沉静。

这组《还少一步》全部选自《傍晚降雨》,基本系诗人各个时期的力作甚或代表性作品。让我印象最深刻的,首先是几首剖白心迹和关于写作本身的诗歌,它们从不同角度构设情境,言志抒怀,表情达意,展露诗人个体写作的秘密、审问和愿景,揭示写作与自我的关系。比如《还少一步》,这首诗在表现方式上显然还残留着早期谣曲风格的余韵,在重复、回环、对称中结构出富有形式感的诗体,主体的内容则是“我”与“心灵的舞蹈者”之间的精神对话:“我心灵的舞蹈者感到了迷惘。/可能是我的脚步出了错:/哟!你不要只是指责,/不要追问我何故停下——/在阴暗的岔道口。//我对我的悲伤叹息不止,/但对心灵的舞蹈者应全力以赴:/欢跳吧,就像星星在星星上面,/在该死的遗忘上面——/在阴暗的岔道口。”“心灵的舞蹈者”应该就是“诗者”,一个更本真的理想化自我,他的“迷惘”逗引出“我”对“脚步出了错”和“停下”的现状的交代,以此构成整首诗的语义背景。“阴暗的岔道口”这一特殊的意象,难免会让人想起弗罗斯特名诗《未选择的路》里的那两条在“黄色的树林里”分岔的路,只是后者是一种对选择与命运之间关系的(萨特)存在主义式的哲学勘问,而这首诗则是在诗与自我的关系上对弗罗斯特的诗完成了一次精神呼应,并延伸和强化了它的精神指向:对诗当“全力以赴”,即使难免会有“迷惘”和“遗忘”,也要全身心地“欢跳”。这种执拗与坚贞,恰好与作为标题的“还少一步”所透示出来的谦卑与不满足,构成一种关乎“诗”本身的张力,并为此提供了足够充分的阐释空间。

吕德安是一个真正的隐者,但这种隐逸生活的自主选择,并不意味着悬置和隔绝自己,躲进自造的茧房里逍遥世外,而是自居于时代的边缘位置,以旁观者、审视者的身份实现一种“在场”。事实上,无论是陶渊明,还是梭罗、弗罗斯特,也都是如此,“时代”“现实”“人生”,这些概念在这些隐逸者的诗学词典里从未缺席,正所谓“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元好问),道理是一样的。吕德安的《鹰》里有几句这样写道:“今天它豁然凸现在山顶,/又好似要销声匿迹——消失在/光的缝隙里,而我埋下头/把一首诗写得又长又短,/这是否也算作一种回应?”在这里,“鹰”这种高渺的、属于天空的形象,可以抽绎为任何理想化的事物;而“我”“把一首诗写得又长又短”,这种“回应”(尽管在这里诗人采用的是一种较为审慎的语气,但这只是风格使然),本身就是一种担当,就是对存在和现实的响亮应答。而在《迷恋》中,诗人如此低吟道:“有谁像我这样躺卧在天空下,起伏着/像尘土;或起伏着,结合自己的一生/忽然节外生枝地感叹:啊!/如何才能在水上完成一个人的行走”,“躺卧在天空下”,“像尘土”,这种置身自然的情景和命运,本是人类亘古以来的天然处境,但在这个由“现代文明”统御和分配一切价值的时代,却成了一个隐者“有谁像我这样”的孤身自语;而“如何才能在水上完成一个人的行走”,这种“忽然”的“节外生枝”,既是诗人情郁于中时本能的修辞动作,在形象和情境的设置上又隐喻和阐释了诗歌写作的目的和意义——这难道不正是在对世界发言、对所有心灵发声吗?这种对自然的诗学凝视,实则就是对一种宁谧、安静、和谐的美学品性的抒情性认领,就是在乱花迷眼的时代仍然保有天真、素朴的精神视力,就是另一种对时代的深刻回应。

通读吕德安的诗,我们会发现,诗人在对自然的诗性书写中,赋予了自然以一种独特的美学含义。事实上,无论是就汉语诗歌传统而言,还是就世界范围内的诗歌文化而言,对自然的吟咏和抒唱都是一个绵延不绝、丰厚博大的诗学谱系;赓续传统、拓展更新,也一直是当代诗歌念兹在兹的诗学命题。在当代汉语诗歌界享有盛誉的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吉尔伯特、斯奈德,圣卢西亚诗人沃尔科特等,都是这一诗学嬗递传统中的代言人。吕德安显然也在这一诗学序列中,他的诗心清寂、质直、纯正,正是得之于自然的伟大教诲:“一只麻雀直扑树丛,另一只/绕着圈也消失在那里了/至于它们是否在此栖息过夜/单凭两三声叫唤我不敢肯定”(《无题》),这种从对“一只麻雀”的白描中喻示的单纯与诚实,在吕德安这里不但可以被视为一种诗学脾性,甚至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修辞原则。而《鹰》对自己山中生活命意和写作追索的全盘呈贡,《公元2012年重阳节游太行山有感而作》对登山临水、携朋同游、唱酬兴怀的古典记述, 《鸟鸣》《虚无的消息》《少女踩过冰冻的草坪》等凸显智慧、明心见性、生动宛然的山居笔记,从不同维度组构出了一个自然主义者的美学侧影。更重要的是,吕德安没有止步于传统的审美习性,他立根于对自然风物(包括一种人类的自然生活)的洞察与冥思,格物致知,立象尽意,丰富了汉语诗歌介入自然抒写的表现力。比如《一棵树》,该诗以“想想”一词带动从“一棵树”到“生活”的语义增殖过程,以戏剧性的铺排钩织情境化的表意场景,让人看到了诗人在“现代诗歌”技法启发下的修辞淬炼;再比如《弯曲的树枝》:“我看见一棵树弯曲着蓄满影子/(其实那只是一个下坠的树枝),/我看见它的一些影子在燃烧,/另一些却酷似波浪下的静水,/死了似的在等风来掀开,/或人一样思量着如何摆动/才能倾注一生的力量……”,现实与想象交叉并置,实与虚彼此掩映,可以看出诗人对自然物象背后的一个隐秘世界的寻觅与发掘。

此外,吕德安的某些风景诗、风物诗,能让我们明显感觉到,绘画的某些意识、技巧对他的诗歌所造成的潜在影响。如《鸟鸣》:“鸟鸣突然停止在哑巴和说话之间/在一个令人生疑的树枝手势里/和骤然落下大片叶子/一场恍如隔世的雨丝里”,对“瞬时”的抓取和捕获,一种“定格”式的绘画处理,凸显了诗人的灵性之思 ;再如《回忆》的首节:“我半躺着,床旁镜子里站着一个女人/她高过镜子一倍,只看得见她的/腰,和一半的乳房”,对画面分寸、布局、光影的把控十分精密熨帖,宛若一帧出色的静物画;又如《虚无的消息》第二节:“它们烂泥一般泡在水里/眼睛半浮在水面上/当船儿震颤着经过/它们沉寂的肉体/在水下虚荡一下/就像这条浑浊的江面”,对“水牛”的刻绘细微入神,让“可见”之实与“不可见”之虚自然地融汇一体,丰韵饱满,画面感极强。这些从绘画中熏染和习得的品性,显然进一步扩衍了吕德安诗歌的美学景深,也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旁证了吕德安人诗同构的精神面相。

在拙文《不断重临的抒情时刻:传统、自然与时代精神》中,笔者曾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时代是反自然的,比如自然是一种和谐的存在,这个时代却充斥着种种矛盾、悖反、异质性;自然象征着永恒,这个时代却瞬息万变;自然是一个秩序井然的整体,这个时代却是碎片化、多元化、原子化;自然宁静而清新,这个时代狂欢而喧嚣;自然中栖居着众神,这个时代却大都是被各种欲望戕害的、流浪的肉身与心灵……在英文中,“nature”这个词兼有“自然”和“本质”的意思——如果说“自然”是一种“本质”,那么它就不只是价值上的,而且还应该是美学上的——我的意思是,它不仅可以从根本上承纳和疗救现代性崛起过程中人类的创伤,也可以为后来的美学养成提供一种覆盖式的保护,比如对诗歌抒情性的精神拥戴,对朴素、和谐、自然风格的美学支援,对心灵和美本身的价值重申等等。就此而言,吕德安诗歌中的自然美学,表面上看,似乎显示了他是一个“向后寻找理想的人”(韩东语),但实质上,却反而彰显了他走在时代前面的“先锋性”,因为“先锋的方向可以是后退的”(于坚语),这就是诗与时代在价值和美学方面的辩证法。作为一个身体力行的传统精神生活的信徒,一个笃志于古典美学的孑遗,吕德安无疑已经在这个时代找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