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时代与家国
——评阎志的《武汉之恋》

2021-11-11 23:25李雪梅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2期

◆李雪梅

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来,中国崛起的速度堪称奇迹,民营经济是其重要助推剂。阎志的五卷本长篇小说《武汉之恋》以改革开放以来民营经济的发展为中心讲述中国故事,塑造了一批从武汉成长起来的民营企业家群像,但是,小说的重点并非再造一个有关成功人士的财富神话,而是重返历史现场,重新建构个人、时代与家国的关系。它关乎青春和理想,关乎友情和爱情,关乎历史机遇和时代使命,更关乎家国情怀和忧患意识,当然,也关乎那些复杂的中国问题。

一、个人与时代的交汇

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民营经济发展的缩影,《武汉之恋》在真实历史的底色上,以五卷本的鸿篇巨制展现了波澜壮阔的个人奋斗史和时代变迁史。跟随以武汉大学校友为主体的企业家们创业的足迹,武汉的汉正街小商品批发市场、光谷的高新产业区、北京的中关村电子一条街、海南经济特区初建时的“十万人才过海峡”、1992年后的下海潮、深圳的腾飞、香港的金融,以及从1980年代的挂靠村办集体企业到1990年代产权清晰的创业思路,再到新世纪以来的科技创新和转型等,民营企业发展的重要历史节点和历史现场广泛得以呈现。

1980年代是一个思想解放和个人觉醒的年代,也是一个布满荆棘和问题丛生的年代,更是一个筚路蓝缕创造奇迹的年代。第一卷《梅花落樱花开》和第二卷《江水浅湖水深》讲述的是19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蓬勃生机与艰难起步。田路相隔五年完成的“长江第一漂”是其主要叙事线索,武汉大学的跨学科沙龙则是小说主要人物的出场地,也是1980年代思想交锋的阵地。以陈东明为主导的经济系读书会讨论的是国际国内的政治和经济形势,争鸣的是刚刚兴起的个体经济与社会主义的关系,分享的是国际大型企业的热门资料。后起的跨学科沙龙则广泛吸收不同专业背景的学生,主题涉及人生价值与标准、耗散结构理论、弗洛伊德和他的学说、农村经济问题等不同领域的热门话题。更神奇的是,他们在“十二大”邓小平提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后,花费大半年时间筹备组织了一次“中国经济改革与发展经济学”高端研讨会,从确定主题到邀请知名专家,从议程设置到会议组织,全程由一群本科学生合作完成,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地的著名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参会倾力支持,刘道玉校长亲自到场表示肯定和鼓励。这样的盛况是当下的青年学生难以企及的,这里充溢着1980年代的朝气与热情、宽容与鼓励、智慧与勇气。正是在这里,孕育了陈东明、田路、雷华等一大批卓有建树的企业家。

1992年邓小平的南巡讲话,给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第三卷《春风起秋风逝》讲述1990年代的下海潮和民营经济的盛况。陈东明放弃高枕无忧却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大好前程,从中直机关辞职,创办中国第一家拍卖公司,后又创办中国第一家民营人寿保险公司;雷华放弃安逸自在的闲散生活,从北京的科研所辞职,加入东岭软件公司,成长为最年轻的上市公司总经理;田路的现代公司成功上市,吴爱军的房地产公司一步步壮大。他们是改革大潮中首批吃螃蟹的人,这些中国民营经济领域的拓荒者和领航者,带着被珞珈山滋养的精神财富和格局视野,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创办现代企业,带着学生时代开办饰品店和软件公司的创业经验,在中国乃至世界缔造出一个又一个商业奇迹。

进入新世纪,全球化背景下的现代化进程进一步加快,发展主义思路下的现代性后果也逐渐显露。第四卷《北方晴南方雪》和第五卷《白云引黄鹤归》主要聚焦新世纪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化和转型。雷华再次放弃东岭公司的辉煌业绩,重新出发自主创业,创办一诺公司,开启科技创新的新生态,推动民营科技企业的更新换代;张中羽的创业梦想与资本的角力则凸显出科技创新面临的严峻挑战;田路从上市公司辞职投身公益映现的是新型发展模式,在反思现代性后果的背景下,生态主义成为反拨发展主义的重要思路。

当然,发展中的问题也是不容忽视的。早在世纪之交,王晓明就尖锐地指出:“消费主义、新自由主义的市场化、全球化、权钱交易、社会结构分化与重组、社会的走向等等,这些复杂的‘中国性的问题’无不与‘成功人士’‘成功阶层’密不可分,一些负面的问题他们难逃其咎”,“在‘新富人’阶层的身上,正汇聚着1990年代中国的最重要的秘密,一旦破解了这些秘密,也许就能准确地掌握最近二十年社会变迁的基本线索。”“秘密”当然不是轻易就能破解的,但当《武汉之恋》在一个长时段里重述中国的改革故事时,自然也无法回避这些问题,诸如海南南方集团钱权交易的大起大落,吴爱军文物造假和急于求成的冒进,田路、陈东明和雷华辞职创业时面临的机制体制问题,以及企业管理中传统人情与现代理念的碰撞、激进发展中人类与自然的冲突等,都与改革中不容忽视的“中国性问题”相关。在发展主义思路下,人们致富的欲望和占有的本能被最大限度激发出来,既成为中国改革开放最大的动力,也潜藏着巨大的危机。如何在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中辨明前行的方向,如何在本土化与全球化的角力中确立自身的位置,如何在人类的发展与自然的规训之间寻找和谐共生的途径,如何在物质欲望与精神富足的平衡中思考人类的未来,这些发展的难题与困境,都在小说中得到不同程度的关注。

改革开放的大时代成就了这些企业家的辉煌人生,他们反过来又形塑了时代的面貌,个人的抱负与时代的机遇珠联璧合,这正是小说题记中怀念的“那些青葱、飞扬、迷茫、深情的岁月”,个人就这样在与时代潮流的交会中开启通往梦想的大道,又在岁月的历练中不断得到升华。

二、家国情怀与自我认同

王晓明曾经将那些频频出现在广告和传媒中的“成功人士”视为“半张脸的神话”,认为“当代中国人几乎时刻都会遇到的问题:政治、生态、性别,等等,似乎都与他无关;一个现代人必得要关心的事情:人的自由,社会的公正,艺术的创造,等等,他好像也根本没看见”,更让他忧心的是,这些“‘成功人士’似乎已经成为多数人最羡慕的生活形象,成为他们想象未来,表达自己人生欲望的最流行的文化符号了”。在此重提王晓明关于“半张脸的神话”的经典论述,是因为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在一个区区“小目标”都能以“亿”为单位脱口而出的时代,这种“成功人士”的神话依然在很大程度上主导着人们的现代化想象,他们的财富帝国及其生活方式构成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吸引人们争相分享和效仿,召唤人们去追求自己的财富梦想,进而产生自我实现的主体幻象,但是,这样的主体,只是被诱惑的欲望的载体,难以指向真正的自我实现。因此,王晓明当年的疑虑依然值得进一步追问:“面对那半张脸的‘成功人士’,一连串疑问涌上心头:它真是如你所说,已经在引领大多数城市居民的前景想象?你会不会高估了它的力量?而假如你说的大致不错,这场‘个人’推开‘国家’、半张脸独领风骚的‘现代化’想象的深刻变化,又是怎样发生的?”

在我们将“成功人士”紧紧地与欲望和财富捆绑在一起,批判他们召唤出虚假主体的同时,是否更应该反省一下我们对“成功人士”的塑造和想象是否过于片面化和简单化?当“成功”成为流行的信仰时,或许应该停下来思考一下何为真正的“成功”,当“成功人士”成为全民欲望的载体时,或许应该慢下来仔细看看“成功人士”的另“半张脸”。《武汉之恋》第五卷结尾,在资智回汉大会结束后,陈东明、雷华和武汉大学陈书记在一起讨论校友题材电视剧《武汉之恋》的创作,看似不经意的谈笑,或许正是小说真正的旨趣所在,那就是不仅要写下这些杰出校友的“经历”,也要写下他们的“梦想”,更要写下他们对武汉的“情感”。这无疑也是“成功人士”身上的“秘密”或另外“半张脸”的重要面向。因此,小说并未停留于流行的成功学和厚黑学,而是重返历史现场,发掘他们在民营经济发展中的开创性意义,他们的“梦想”与“情感”,以及更深层次的家国情怀。

许纪霖曾经将晚清以来的中国变革称为“一场挣脱家国天下的革命”,随后,他进一步追问:“脱嵌之后的中国人是因此获得了自由,还是重新成了现代国家利维坦的奴隶,或者无所依傍的虚无主义的个人?为了重新获得个人生活的意义,是否需要‘再嵌化’,将个人重新置于新的家国天下的意义框架之中?如何建构家国天下新秩序,如何重建现代的自我认同?自我的实现与家国天下新秩序的建构,又是什么样的互动关系?”诸多追问的答案最终仍然指向“家国天下”,因为“自我的实现不仅是认同的,也是建构的,在追求自我的过程当中,也同时在塑造新的家国天下,重构社群、国家与世界”。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催生了强烈的自我意识,个人的自我实现与原有共同体的坍塌同步推进,这是近代以来中国人的另一次“大脱嵌”,但自我与家国是依然是相互形塑的,在个体追求自我实现的历史过程之中,传统的家国天下秩序表面看起来被消解了,其实依然烙印在个人与国家的现代认同之中,现代个人必然要在与社会、国家和世界的关系中才能获得真正的自我认同。

田路的“长江第一漂”当然是历史的壮举,但他本人当时却更看重个人的涅槃。因此,《中国青年报》在头版头条报道了田路的漂流壮举,称其为新一代“青年精神”和“青年力量”时,田路“有些泄气”,因为“很多报道都在过度解读,既没有提到他两次漂流的感情原因,也没有触及他真实的心境,只是强调他为民族尊严而漂流,夸奖他为当代青年做出了表率。其实,他只是想做他自己,或者说,成为更好的自己……与其说他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壮举,不如说他在漂流的过程中修炼了心境”。这是真实的历史写照,个人的觉醒和自我实现的强烈意识如此迷人,正是在通往自我实现的人生历程中,他们发掘出最好的自己,也积极投身于国家的变革。1988年,田路放弃公职,从一张白纸开始创业,那时人们对“公司”二字还很陌生,工商所对“生物公司”更是闻所未闻,“东湖技术开发区指挥部”的牌子都像是临时插上去的,但田路当时便清醒意识到:“中国的私营个体经济要发展,必须有人来做吃螃蟹的人”,要“去经济大潮里当个弄潮儿”。一场毕业饯行的聚会,变成了集体下海的誓师大会,经济大潮的引力和挑战催生的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而正当现代集团如日中天时,他却再次请辞,转身投入到公益活动中重获心灵的宁静,在自反性思路中开启另一种崭新的人生。陈东明也曾多次阐明企业家的社会责任,在他看来,“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一定是怀有使命的人,经营的最终目的不是利益,而是必须完成对社会和民众的义务”,“我始终认为企业家是有担当的,作为经济社会中流砥柱阶层,应该在各方面都成为榜样和楷模。”

关系是自我发现和自我认同的关键所在,自我只有在与他人、与社会、与世界的关系中才能获得真正的认同:“我对我的同一性的发现,并不意味着是我独自做出的,而是我通过与他人的、部分公开、部分隐藏在心的对话实现的。”正如小说题名所标示的,这是一曲有关武汉的恋歌,田路和陈东明们正是在与武大、武汉乃至中国和全世界的对话中,在与长江和自然的心灵交流中,逐渐发现人生的真意与自我的价值。此时,我们重温胡适多年前“社会的不朽论”,会发现那些历史上时代引领者的共同意趣:“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的责任。”

三、诗意想象与生命哲思

《武汉之恋》五卷本的时空跨度很大,人物众多但并无中心人物,事件繁复但并无主要情节,这给小说的整体结构设计带来相当大的难度。因此,小说并未采用人物和情节主导的一般结构方式,而是以外部历史流变和内部精神气韵的连贯性架构文本结构。前者以真实历史和人物为蓝本,纵贯改革开放四十年大开大合的历史与现实,后者则借助武汉和珞珈山的凝聚力、跨学科沙龙和等候书屋的枢纽作用、长江漂流与石刻“始”字的象征意义等多重合力,展开诗意的想象和生命的哲思,在文本细部最大限度实现了内在逻辑的连续性和统一性。

长江漂流是青春和梦想的见证,也是个人成长的催化剂。田路的两次漂流的起因都与爱情的失意有关,但两次的结果都远远超越了爱情本身,指向心灵的妙悟和哲学的沉思,并一直伴随他后来的事业和人生选择。一开始漂流的时候,田路还有些意气用事,觉得不能让美国人在长江完成首漂,但很快,田路就发现,“漂流是对自己的一次全方位正视,如果不能突破自己的小格局,那怎么能成为时代青年成大事呢?”经历过一个个激流险滩后,“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陌生的田路,自己都有点不认识了,也是一个全新的田路,吸引着自己去重新认识”。在后来的创业中,“越是面临险境,越是能激发田路的求生欲,这是长江漂流之旅给他的无尽馈赠”。

长江漂流也是个人与时代关系的隐喻。第一次漂流时,田路始终不知道是自己主动跳下去的还是别人从背后把他推下去的,恰如他后来在民营经济初创期的试水,一切都是暧昧未明的状态,但正因其模糊,才成就了开创历史新纪元的可能。滔滔长江水推动田路顺水而下,创造了“长江第一漂”的英雄传奇,时代的滚滚大潮也促使田路们顺势而为,开创了改革开放的新局面。当然,长江静水深流,也潜伏着难以预料的危险。田路的第一次漂流还没出武汉市,便遭遇水草缠绕,面临葬身船底的险境,是古老长江里的神奇大鱼(江豚)助他逃离了可怕的漩涡,以后田路每次遇到棘手的难题时,这条神奇的大鱼都会出现,就像当年在江水中那样,“用它凸起的脑袋轻轻地蹭他”。这条大鱼和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像南京的纪大哥、陆庄的村民、镇江卫生所的医生、江苏漂流队、三峡草坪村的冯家人都是田路濒临绝境时的救命恩人,也暗示了他后来创业过程必将遭遇艰难险阻,但总能遇贵人相助,起死回生。因此,田路的漂流长江虽然起于个人感触,但多年后,他却从中发现了时代的力量:“聚蚊成雷,所有个人的声音汇聚到一起,就是时代的声音。所有个人的追求汇聚到一起,就是时代的步伐。”

陈东明毕业前在珞珈山的一块石头上刻下“始”字,意味着放下过去,重新出发。对过去的反思,也是对未来的期许,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启。他们从珞珈山出发,奔赴各地,多年后又重返珞珈山,齐聚一堂。这个“始”字,既是开始,也是结束,既是出发,也是重返,它在小说结构上首尾呼应的同时,也是时空意义上的双重循环。陈东明后来给武汉大学捐赠了一座艺术博物馆,外形就像一块石头,他说:“这块石头是来自珞珈山的,它是一块顽石,也是一颗钻石,既普通,又非凡。”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只有始终铭记出发的地方,才能在不断的重返中把握前行的方向。

“等候书屋”堪称小说中将近四十年人事聚散的根据地,书店老板王慈是一个外来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是隐藏的叙事者和反思者。王慈只身闯荡武汉,开办“等候书屋”守候爱情,虽几经波折,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情人终成眷属,“纯子”的命名或许就寄寓着这种爱情和人生的纯真信仰。爱情自然不是“等候”的全部。等候是孤独的,也是幸福的,等候是坚守,也是选择,这种“等候之道”,用张中羽的话说,就是“除了善于等待时机外,还要敏于出击”,从这个意义上说,“等候”便不是王慈一个人的专利,每个人都在等候,也许等的是人,也许等的是事。王慈在小说结尾暗示要为他们写部小说,至此,反观洋洋五大卷的时代风云和个人传奇,便都在这个书店老板不变的情怀里罩上了一层浪漫和温情的面纱。相对于小说中大多数人物的快节奏,王慈及其等候是一种静和慢的节奏,书店的氛围以及斯蒂文斯《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阿赫玛托娃《你来迟了整整十年》、泰戈尔《流萤集》等不经意间出现的诗句,平添了一种唯美的气息,等候书屋的聚会则让人物在一张一弛之间有了自我反思的空间和相互扶持的可能。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他们身上的时代烙印折射出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巨大变迁,他们的得失成败蕴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密码,他们的反思则回应着现代性的后果及其普遍问题,并提供了可能的解决方案。在王慈的书店,这些商场里的风云人物吃着烧烤,剥着小龙虾,喝着啤酒,“他们仿佛还是曾经那个少年,善良、执着、激情、勇往直前”。

注释:

[1]参见阎志:《武汉之恋》(五卷本),中国青年出版社2020年版。

[2]王晓明:《九十年代与“新意识形态”》,《天涯》,2000年第6期。

[3][4]王晓明:《半张脸的神话》,《上海文学》,1999年第4期。

[5]许纪霖:《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页,16页。

[6]【加】查尔斯·泰勒:《现代性之隐忧》,程炼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页。

[7]胡适:《不朽:我的宗教》,载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