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澜 胡超群
19世纪法国史学家、同时也是文学评论家的丹纳曾在《艺术哲学》中提出,艺术是时代的产儿,“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与周围的风俗”。20世纪初,俄罗斯画家兼艺术理论家康定斯基在《艺术中的精神》中对此观点进一步做出了补充,认为艺术固然是时代精神的产物,但同时它也能创造一种精神气氛,直接改进和净化人的心灵。因此,艺术家本人的精神陶冶就显得尤为重要。《武汉之恋》(阎志,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5月出版)读来让人感受最深的,就是作品与时代精神之间有着明显的、强烈的互证互示。小说书写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武汉结缘的一群创业者,如田路、陈东明、雷华、吴爱军、王慈等人,在此后四十年间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展现了这一群体的创业风貌,再现了改革开放背景下挥洒青春、步入中年的一代人的爱情与宏伟的事业,可视作是献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之作。个人命运与时代发展紧密交织,个人信仰与时代精神交相呼应,叙事结构宏大,叙事视野开阔,笔调富有浓郁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
小说中,主人公之一的陈东明在珞珈山上的一块石头上刻下了“始”字,决心用奋斗、用努力来证明自己的人生与众不同,也时刻提醒自己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毕生勿忘坚持努力。这个情节,点出了全书一个重要的文眼:“始”。“始”是充盈于全书的一种精神气候,也是作家本人对1980时代精神的领会和把握。通过陈东明对“始”的解释,作者解析了一代学子的精神结构:重视知识摄取、精神生活和人生价值,乐观向上,胸怀远大,脚踏实地,不忘初心。表面上看这是陈东明的个人宣言,其实是小说所塑造的由1980年代的大学生成长起来的创业者集体的信念。熊志一、简威、文涛在校时就开始试水经商的胆量,雷华与张中羽初次技术创业后重头再来的毅力,田路等人为生产生化制品而在公厕收集尿液的吃苦耐劳……“从零到一”的“始”的突破,再到“从一到零”的再开始,他们推动了时代,时代也推动了他们,读之令人心怀感佩。
隔着四十余年的光阴回望1980年代,小说生动复现了那个时代的激情荡漾、理想迸发。无论是陈东明、田路,还是雷华、吴爱军,都并不是天赋卓越、资本雄厚的天生强人,也不是毫无道德或性格瑕疵的完人,但秉持着这样一种时代精神特质,依靠着这样一种时代塑造的精神结构,坚持着“始”的初心,他们最终能够克服种种外在环境的困难,或内在人性的挑战,在人生的命途中披荆斩棘,得偿所愿。
新世纪以来,社会上多次出现怀念1980年代的风潮。文化界、思想界自不必多谈。有趣的是,即便是出生在90后,甚至00后的年轻人,也用自己的消费和娱乐选择进行投票,展现出了对一个他们不曾生活过的年代的向往。1980年代各种小零食、小玩具,还有回力鞋、工人文化衫的热销,以及《夺冠》等有着强烈1980时代背景的电影的热映,无不是这种社会风潮、人心变化的体现。1980年代被大众构建成了一个充满生机、勇气、理想等各种正能量的黄金时代,这与其说是对过去时光的一种美颜滤镜,不如说是在经济水平蒸蒸日上,部分人精神状态却呈现种种现代化或后现代危机的当下,大众借助1980年代作为一种批判现实的想象工具。从1980年代走过来,且深切得益于1980年代的阎志,对于这一时期固然也有着深厚的情感和无限的怀念,但在小说中,他对1980年代精神结构的肯定,不应该被视作是被青春情结和怀旧情感驱使的神话虚构,而更像是一种理性思辨后的积极呼吁,呼唤理想主义的回归,呼吁向上向善信念的强化,用自己的创作,去反作用于当下的时代,创造一种良性的精神气氛。反过来,这也是1980年代走过来的一代学子,历尽千帆不忘少年初心,始终坚信、也坚持人要对社会、对国家积极有为的一种精神体现。
小说中的众多主人公都是在长江边度过自己人生中最难忘的青春年华。一方水土滋养一方精神,这批武汉学子们也浸润了自强不息、一往无前的长江精神。与长江联系最紧密,同时也最能折射这种精神闪光的是田路。
小说中,田路的两次长江漂流,颇具传奇感。第一次漂流发生在1983年,此时的中国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开放初期,正如此时的田路,初生牛犊、简装上阵,前路尚要摸索,最可贵是一腔热血和一种百折不回的勇气与决心。这次的漂流中,田路险些被急流吞噬,身患疟疾、急性出疹,还差点钱财耗尽,各种意外和困难,都考验着他的体力,处理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以及精神毅力。最终他成功上岸,成为长江漂流第一人,一举成名。在第二部《江水浅湖水深》中,研究生毕业的田路再一次完成长江漂流,并再度成为新闻人物,“长江精神”也成为热度话题。究竟什么是“长江精神”,以田路的两次漂流来看,第一次漂流长江寄予他的是敢于突破、坚持不懈的韧力,第二次代表着他不安现状、不畏艰险、不断探索的实践精神。两次漂流“不是简单地重复自己,两次漂流让他认识了一条完整的长江,当他从这样的江水中登岸时,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崭新的田路。”正是这代青年勇于探索未知的精神,不安于现状敢于突破自我的展现,才让中国的改革不断向前推进。个人命运与国家前途的紧密合一,是包括阎志在内的一代知识分子在创作中反复凸显的主题。这除了由来已久的感时忧国的文化传统作为根本的基础以外,或许成长于新旧时期交替的历史转折期所亲历的种种变化和刺激,也是不断唤起作家们的历史感的潜在原因。
颇具深意的是在长江漂流中,遇险的田路得到了江豚的帮助。功成名就后的田路,又投身保护长江的公益事业,“回报”江豚,反哺母亲河。这是作为企业家的阎志,对自己心中理想的企业家精神的诠释:得益于改革开放的政策背景,一代健儿才能如鱼入水,满身的才智能力才有用武之地。在时代洪流里奋勇搏击,成功入港后,在阎志看来,为国家,为社会,为自然,奉有余补不足是义不容辞的责任。长江精神不仅在于一往无前,百折不回,还在于涓流汇聚,滔滔不绝,与更广阔的自然形成源流互动的良性的系统,是小说通过这一情节隐喻的哲思道理。
此前,阎志是以诗人身份知名文坛的。在《武汉之恋》中,也不难看出诗人所擅长的形式设计和意象建构的技巧,以及运用象征隐喻等修辞手法的能力。以小说的书名设计为例:小说一共五卷,每一卷都有一个别致浪漫的名字,“梅花落樱花开”“江水浅湖水深”“春风起秋风逝”“北方晴南方雪”“白云引黄鹤归”,形式整齐,对仗工整,或“比”或“兴”,呼应或引出每一卷的主要内容。第一卷主要介绍了田路、陈东明、林静等几位珞珈学子的青葱校园生活,以田路为主写到了他的爱情心路与长江漂流的历程。“梅花”是田路与心上人林静共赏之花,也象征着田路对林静的情愫,在三月樱花开放的美好时节,田路向林静表白,却遭拒绝。“梅花落樱花开”即是对这段感情始末的勾勒,也是寓意田路等人的校园生活告一段落,新的人生阶段即将开始,为此后的故事发展作出铺垫。第二卷中田路、雷华、张中羽等人开始尝试创业,或缺乏技术资本,或缺乏江湖经验的青年们,初入商海难免呛水,“江水浅”寓意校园生活的单纯,“湖水深”则是对商海凶险的感叹。也是在这一卷中,田路二次长江漂流,途中了解到深水区所具有的危险在于,因为静水深流,反而会使人难以察觉,反过来,也悟出做人如水,唯有流深,才能具有真正强大的力量。第三卷卷名中的“春风”与“秋风”,“起”与“逝”也是对应文章情节的呼应,“春风”往往形容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而“秋风”一般指事情转坏,有萧瑟之意。这一卷展开了雷华、陈东明、田路、吴爱军等几个人创业事业的转机与危机,在不断的沉沉浮浮中,这群曾经的少年,也逐步迈入了人生的秋天。第四卷卷名中的“北方晴”象征在北京创业的陈东明、雷华和吴爱军等人渐入佳境,“南方雪”象征在武汉、深圳等地的张中羽、田路等人的创业或爱情陷入困局。尽管如此,卷末还是埋下光明的尾巴,四季流转,积雪终将消融,由此引发第五卷“白云引黄鹤归”中武汉市政府“资智回汉”的壮举。作者用充满诗意的题目为我们展现了五幅画卷,词句之间氤氲诗意。
与此同时,第一卷卷名中的“花”,第二卷卷名中的“水”,第三卷卷名中的“秋风”,第四卷卷名中的“雪”,分别是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象征符号,这使人联想到弗雷泽、弗莱等文学人类学家所论述的四季轮转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在多位文学人类学家看来,艺术起源于对现实的模仿,人类探索和认知外在世界的过程和经验,必然在文学创作中得到反映。对自然事项的细腻观察和对外在环境变化的敏锐感知,本来也是诗人所长,这可能也是作家在设计卷名和篇章结构时,无意识或有意识地呼应四时节律的原因。
篇章名中包含的四时节律是一个大循环。如果我们在每一卷中再细分,在大的春秋相继的结构中,还包含着很多个小的情节循环。譬如,武汉作为全书最主要的故事发生地,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它处于长江的中下游,承接了上游“疾”与“勇”,又开启了下游的“稳”与“阔”,既是长江上游的“终”,也开启了下游的“始”。这类同于一种叙事隐喻:小说中的一系列人物,在长江边的武汉度过了青春年华,这里是少年们结束青春期的阶段性的终点,同时也是开启全书所有故事的起点,拉开了奋斗者踏上征程的序幕,但是待四十年光阴过去,当年学成离汉,分散全球各地的学子又重回武汉聚首,在故事拉开序幕的地方,结束叙事,形成一个叙事的闭环。同时在故事之外,我们知道当年的学子们重归武汉,是为了开启一项新的伟大事业,叙事的结束,不代表故事的结束,而是小说之外的现实生活里,又一个新阶段的起点;再譬如,小说中如田路、吴爱军等人的事业,也都经历过从初始,到繁盛,到遭遇挫败,到再度崛起的起落循环。综合来看,小说的每一卷的内容都有始有终,自成系统,只阅读单卷也并不影响阅读的快感,同时每两卷之间又互为始终,环环相扣,每一卷中又包含着人物命运的循环,大循环和小循环相互嵌套,呈现出别具匠心的结构。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改革开放至今,我国国力不断提高,人民生活蒸蒸日上,综合国力大踏步向前。经过四十余年发展,当下正处于世界发展速度前列,并为人类文明进步作出重要贡献的恢弘时代。如何忠实记录历史的发展变化,深刻反映时代精神,艺术再现国民风貌,对内提供优质精神食粮,对外传播正能量的国家形象,一直都是文艺创作的中心任务之一,也是当下的文艺创作者们必然要承担的历史使命之一。文学作品既要是能体现时代精神的产物,也要反过来如康定斯基所言,营造一种具有正确价值取向的精神气氛,同时在艺术形式上不能落于窠臼,艺术表达上不能流于枯燥宣讲,否则其艺术效果会适得其反。这方方面面的要求和标准是对创作者本身的创作经验、能力和内在精神底蕴的一种巨大考验。在这一点上,《武汉之恋》体现了作为当代文艺创作者的自觉精神追求,其塑造的勇于追求个人价值,积极回报社会的创业者群像,刻画的勤奋踏实、敢想敢拼、不忘初心的群体精神,都有助于使读者受到理想感召,迸发奋斗热情。从小说本身所要求的叙事传奇性、故事的趣味性和文字的生动性上看,《武汉之恋》也堪称佳作,情节引人入胜,人物多元丰满。唯一让人略感不足的是第五卷中关于武汉市政府“资智回汉”情节的书写中,人物的言语多于人物的行动,作家借助自己笔下人物之口,所发表的议论过于宏观,对政策的宣讲和赞美过于直白,反而在艺术上略显粗糙,读来与前四卷的细腻文风略有不搭之感。总体来说,《武汉之恋》不仅凝聚着时代精神,也体现着文艺创作者的积极担当,最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书写态度的真诚。作者是以真切的生命体验,向自己的青春岁月,向一代人的理想热情,向孕育了一批创业家的武汉,也向不断发展的国家致敬。唯其真诚,所以才能真正反作用于读者,生发出感人的力量。
注释:
[1]【法】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3页。
[2]参见【俄】瓦西里·康定斯基:《艺术中的精神》,余敏玲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3]阎志:《武汉之恋2——江水浅湖水深》,中国青年出版社2020年版,第59页。
[4]参见【英】J.G.弗雷泽:《金枝》,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
[5]参见【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剖析》,陈慧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6]刘勰:《文心雕龙》,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