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微时代”自发批评与文艺批评生态

2021-11-11 22:37
中国文艺评论 2021年8期

宋 刚

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当我们提到文艺批评时,包括一般读者在内,第一反应可能想到的就是那些大学和科研院所的教授们,或者那些知名的作家和艺术家,很少有人会把它与普通大众联系在一起。似乎文艺批评只是那些专业研究人士和艺术家的专利。但是,随着以微博、微信、短视频等新媒体为代表的“微时代”的到来,这种状况有了深刻的变化。凭借科技特别是计算机、移动互联网及大数据等的发展,普通大众也可以通过微博、微信、短视频、论坛、贴吧、弹幕等多种形式展开文艺批评实践活动,并且这些批评意见通过不同的途径聚集到一起,对当下文艺作品的生产与传播产生了重要影响。另外,在当下媒介化生存对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影响日益显著的情况下,可以想见,这种由普通大众进行的自发批评实践活动将会获得更为广阔的实践空间与批评效力。所以,在“微时代”,我们有必要对这种有别于传统职业批评的批评类型进行研究,有必要梳理自发批评的历史,就自发批评的特征与功能,及其在建构当下有机文艺批评生态中所发挥的作用进行深入研究。

一、何谓“自发批评”

“自发批评”作为一种批评类型,最早是由法国文学批评家阿尔贝·蒂博代(Albert Thibaudet,1874—1936)在《六说文学批评》中提出来的。他根据批评主体与批评功能的差异,将文学批评划分为“有教养者的批评,专业工作者的批评和艺术家的批评”,即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与大师的批评。首先,就批评主体而言,“有教养者的批评或者自发的批评是由公众来实施的,或者更正确地说,是由公众中那一部分有修养的人和公众的直接代言人来实施的”。作为一种读者批评,自发批评的批评主体的界限和构成较从事职业批评的教授、学者来说要复杂得多。这一方面保证了自发批评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但同时也使自发批评本身鱼目混杂,容易追赶时髦的趣味而缺少批评所必备的理性判断。其次,从批评的对象与功能来看,自发批评“针对的是还没有进行分类的现时的文学界,其作用是感觉现时,理解现时,帮助现时自我表达,而不是立即着手进行分类,也不是根据历史的观点校正自己的位置”。自发批评不受文艺批评的历史与批评规则的限制,始终保有对批评对象的鲜活的直观感受,这一点正如蒂博代引用圣伯夫的说法:“绝不应该设想批评的职责和作用只是单纯地在伟大艺术家的身后亦步亦趋,追踪他们光辉的足迹,收集和整理他们的遗产,用一切可以抬高他们身价的东西装饰他们的殿堂……还存在有另外一种批评,它更为警觉,更为关心现时的声音和生动活泼的问题,就某种程度来说,它装备更为轻便,它向同时代的人发出信号……”感知现时、理解现时,忠于自己的切实感受,时刻保持在场性与当代性,这正是自发批评的长处所在。

虽然蒂博代较早地提出了“自发的批评”的概念,但是在其后的文艺批评中却很少有人沿用这个概念。直到20世纪60年代以后,伴随着文化批评的兴起,学者们才逐渐认识到这种区别于学院派的知识化批评的批评方式。虽然文化批评没有使用“自发批评”这个概念,但是自发批评的问题意识、批评机制和批评特征已经被纳入到他们的论题之中。本文所论述的自发批评是在蒂博代自发批评概念的基础上进行的,并对其作了相应的拓展与延伸。在批评主体上,蒂博代认为自发批评的批评主体是“有教养的公众”,其实这是一个含混的概念,并不能真正确定其范围,特别在“微时代”的语境下,任何读者只要具备终端设备和表达的意愿,都可以进行批评活动。批评主体的范围更广,同时也更具有大众性与草根性。从批评对象来看,蒂博代关注的只是文学书籍,这些书不是经过文学史写作筛选出来的经典名著,而是一些市面上新出版的著作。而本文所论述的自发批评的对象不仅仅是这些,它更多指向的是当下感性日常生活中与读图时代人们所面对的新的文艺状况,特别是依托数字技术而生成的数字艺术、虚拟现实设计、跨界艺术、新媒体艺术等新型文艺作品。最后,本文所论述的自发批评,主要仍是以学院职业批评的知识化、学科化为参照,来把握自发批评的内涵及非概念化、非知识化的批评形态。为此,笔者给出的基本概括为:自发批评是指普通读者根据自身的生活经验、阅读经验及审美趣味等对文艺作品作出的多维度的、区别于专业知识化、系统化批评的批评形态。这个概括包含以下几方面问题:

第一,自发批评概念的提出是文艺批评知识化与学科化的结果。文艺批评活动伴随着人们的生产生活,自古有之,本无所谓自发批评或专业批评。但是随着现代知识的学科分类,文艺活动逐渐成为独立、稳定的研究对象,文艺批评也成为一门相对独立的学问。比如“文学批评”本身获得其自我意识就是很晚近的事,“我们所理解和进行的批评是19世纪的产物”。同样,勒内·韦勒克(René Wellek,1903—1995)在《批评的诸种概念》中考察“文学批评”的概念时也发现:“实际上在古代似乎找不出论述‘批评’乃至‘批评家’(critic)术语演变史的文献”,这是因为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批评家”的概念是在审美化的文艺观念及学术研究专业化的基础上形成的。西方现代文学观念的建立,已经是18世纪后期直到19世纪末随着浪漫主义而开始的审美化过程的结果,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 )说“文学是晚近的历史现象”。而自发批评的命名是在区别于专业批评的基础上进行的,是专业批评发展到独立自足的阶段以后,再反观批评活动的整体状况而作出的类型划分。也就是说,没有专业批评理论生产的自足,也就没有自发批评的命名。但这并不是说,现代文艺学科体制建立以前不存在自发批评活动,事实上自发批评活动一直都存在,而且要先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学科意义上的文艺批评活动。只是在现代学术体制中,由于自发批评带有随意性、偶感性及非知识化、非概念化等特征,有悖于现代学科知识系统的分类标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未被学界重视。换言之,在学科分化以后,自发批评受制于现代知识生产方式、传播方式与评价标准,既没有获得文艺研究体制的认可,也没能获得广泛的传播。

第二,自发批评的批评旨趣与批评机制问题。前面我们说过,自发批评概念是文艺批评专业化以后的产物,是在与专业批评相区别的意义上建立起来的。这种情况下,对自发批评功能的认识及评价极容易以专业批评的标准为尺度而造成简单化与片面化。按照一般的理解,自发批评近似于一种印象批评,带有很大的随意性,与职业批评的主要差别在于批评主体不以批评为业,而多以批评为乐;他们不以概念的分析、判断和作品的历史评价为重,而是随着个人的主观印象与趣味游走。这就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自发批评感性有余、理性不足、深度不够的问题。在批评机制上,与专业批评运用那些艰深晦涩的概念和批评方法不同,自发批评无意深究概念与方法的真实含义,而是在日常语言的运用中表达自己对各种文艺活动的具体意见。这些理解在一般意义上确实揭示了自发批评的旨趣与运思方式。但是这种理解仍然只是部分事实,并不全面。因为这种理解忽视了自发批评中所具有的某种批判与建构功能,比如对于自发批评的早期形态——口头批评——来说,蒂博代就错误地认为古代那些“述而不作”的人,是根据自己的兴趣,只是为了获取某种感性愉悦而批评,没有其他的外在目的,只为了陶养性情。因为“述而不作”不诉诸笔墨,所以他们的批评也只能是一种口头批评。但是古代那种“述而不作”的口头批评,是否只是为了兴趣与自娱呢?其实恰恰相反,翻看中西古代典籍,那些“述而不作”的古代批评家所流传下来的对话,往往都带有极强的社会文化意图。不管是《论语》中的对话,还是《理想国》中的对话,我们看到,他们都在为建立一种良好的社会秩序与文化秩序而努力。如果将古代这种口头批评仅仅视为根据自己兴趣而获得交流阅读经验的乐趣,那显然低估了古代口头批评的重要意义。而这种认识上的偏差,究其根源正是蒂博代以现代学科分化后的视角对古人的思想进行了重新分割。所以,如果将自发批评的旨趣仅仅限定在获得个人的感性愉悦与陶养性情上,就会严重忽视自发批评的建构与批判功能,同时也忽视了自发批评在当下对重建文艺批评的在场性、及物性与对话性的启示性意义。而这一点恰恰是自发批评在“微时代”所能发挥的重要作用。

第三,自发批评的历史形态。自发批评根据其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倚重的传播媒介与批评实践场域的变化,可分为口头批评、报刊批评和网络批评三种形态,这与人类文化传播的三种基本方式相对应,即口传文化、印刷文化与电子文化。口头批评是口头文化的产物,具有鲜明的口头文化特征。由于是面对面交谈,使口头批评先天具有在场性与对话性。在这个阶段,各种知识不仅处于未分化状态,而且具有极强的开创性特征。就文艺批评而言,他们面对的不是现代学科门类意义上的文学、绘画、音乐等艺术类型,而是原初的生活世界本身。当然也正如蒂博代所说的那样,对于口头批评,“我们只是给予它一种理论上的存在。只是当历史的某些曲折使它得以被文字记录而又不失其原来的坦率和新鲜的时候,它才开始在文学上存在”。口口相传、述而不作,没有文字的记录,口头批评不论如何精彩,恐怕也很难为人所知。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中西方古代批评家们的重要口头批评,仍然是通过文字记录而被认识的。当然,这些记录下来的对话只占当时口头批评中极少的一部分。绝大多数的口头批评,只能处在一种“无名”的状态,消失在时间的迷雾之中。我们没有办法给它命名,也没有办法全面书写它的历史。但是这也正是口头批评的一个根本特性:批评与世界是一体的,就像艺术是古人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一样,批评也是日常生活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不需要刻意寻求批评的稳定性与连续性,随着对话的结束,批评也就终止了。当然,这对文化的传承来说似乎是非常不利的,但文化的发展又总有其某种必然性。尽管口头批评是即时性的、零散的,但是那些对后世产生重要影响的口头对话,总会以不同的形式(语录、传说、宗教仪式、史诗等)显现自身,发挥其思想与批评的持久魅力。

报刊批评是自发批评的第二种历史形态。如果说口头批评在一定意义上体现的是现代知识分化以前的自发批评形态,那么报刊批评则与现代知识分化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个过程也是职业批评确立自身的过程。例如我们今天所从事的文学批评,便是现代文学观念审美化,学术研究学科化、制度化的产物。而在促成现代文学观念的形成与文学制度的多种要素中,印刷文化的发展无疑是其中最为关键的环节。所以J.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1928—2021)在讨论“是什么使文学成为可能”的问题时,开篇就说:“西方文学属于印刷书籍以及其他印刷形式(如报纸、杂志各种报刊)的时代。”印刷文化大大提升了人们的识字率,这对于文学及文学批评的生产与传播都至关重要。特别对于自发批评来说,读者素养的提升无疑有利于批评主体的建构。作为自发批评的报刊批评在西方的典型代表是书评,在中国的典型代表是各大报纸的文艺副刊。书评和文艺副刊的目标与专业的学术刊物不同,其主要目标还是在于推介一些当时的文学作品与读后随感,文体上会尽量避免使用晦涩的专业概念,功能上主要侧重于宣传新作品和交流读者个人阅读经验。报刊批评虽然使普通读者获得了一些文艺批评实践的机会,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作为自发批评的报刊批评已经受到了职业批评的宰制与规训,不可能真正满足自发批评的发展要求。

蒂博代提到报刊批评时曾说:“有一种自发批评的形式现在几乎淹没了其他所有的批评,这就是报纸的批评”。殊不知,随着“微时代”的到来,作为第三种形态即当下形态的网络批评才真正地“几乎淹没了其他所有批评”。

二、“微时代”自发批评及新特征

“微时代”文艺批评生产与传播方式的变革,是自发批评兴起的决定性因素。技术对文艺批评的影响,最集中的体现莫过于自发批评的崛起,在某种意义上讲,这比技术对职业批评的影响还要大。因为在职业批评内部,受制于知识化、系统化的批评体系,新的要素无论多么强势,都必须内化到职业批评的学术传统与批评传统中,才能真正发挥作用。但是对于自发批评来说,批评实践的最关键环节,莫过于打破知识阶层即职业批评的垄断地位,获取相对独立的批评实践空间。这就如同印刷文化对于职业批评的兴盛所发挥的作用一样。“微时代”的到来,无疑解决了这个问题,它为自发批评提供了一个相对自由与独立的批评空间。微博、微信、短视频等新媒体平台成为自发批评的重要载体。自发批评虽然有零散化、私人化的特征,但是由于网络公共空间的建立,使自发批评由私人领域迅速向公共领域涌入,这从根本上改变了自发批评的地位。特别是在民间性的非体制化的评价系统中,自发批评的影响越来越显著,甚至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能够倒逼着职业批评作出妥协与让步。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改变了传统批评生态中职业批评一家独大的批评格局。

在“微时代”的新语境中,网络批评也显现出新的特征。第一,批评的“微化”与私人化。“微”与“大”相对,“大”指的是传统职业批评以大写的文学、艺术为中心而建立起来的各种宏大批评理论体系,而“微”则是对宏大体系的反叛与逃离。这里的文学、艺术不是单一的、大写的,不仅仅指那些超越种族与时代的经典作品,更多是附着多种属性(如地方性的、种族的、文化的、性别的、媒介的等)的文本。就其实质而言,“微时代”的自发批评不是把文学与艺术仅仅限定在传统美学的框架中,而是恢复与保持文艺批评的在场性以及与日常感性生活经验的同一性。而之所以把批评对象锁定为“文本”而不是“作品”,是因为“‘作品’指的是有边界的、有独立区分性的、完成了的物化产品,这是书写印刷文化时代载体媒介的固态化、条块分割性造成的现实结果。与‘作品’相比,‘文本’突出的是编织性,它并无边界和独立区分,是彼此交错的、连绵不断的、生成中的符号联合体”。文本的不断生成与绵延,在不断重塑着批评的对象,而在对象的生成性与不确定性中,职业批评中任何带有自明性的概念与理论前提的预设无不受到质疑与批判。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上,“微化”主要表现为批评话语的碎片化、不连贯性。比如在抖音短视频、微博、微信等自媒体上的自发批评,往往就几句话、几个词语或者几个表情等。如果从职业批评的角度来看,甚至都很难算是文艺批评。但是正是这种简短、具象的批评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当下文艺活动的样态,在读者之间发挥着批评的功用,合力构成了网络自发批评的微批评生态。这种批评话语的零散化、碎片化和随处可见的断裂,正是自发批评非概念化、非知识化、非工具化与非体系化特性的具体显现。另外,随着“微时代”的到来,个人的日常生活经验与审美趣味,通过新媒体可以获得最广泛的传达。而网络公共领域发展的最大特征,就在于私人话语的大量涌入而造成公共领域的私人化,以及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边界的模糊化。所以在“微时代”的自发批评生态中,网络达人、娱乐明星与意见领袖往往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们的言行往往会对青年读者的审美趣味与阅读喜好产生重要影响。

第二,批评的图像化与跨媒介性。自发批评受惠于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这不仅为自发批评提供了批评的空间,同时也打破了传统文艺批评所倚重的物质手段即文字语言的限制。报刊批评虽然为纸媒时代的自发批评提供了场域,但没有相当的文字能力或者没有获得报刊编审的赏识,普通大众的批评仍然很难实现。但是,随着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使图像语言打破了这一方面的限制,自发批评的主体真正获得了解放。因为自发批评很少受到学术体制与批评传统的限制,以及自发批评与当下媒介化生存本身是一体的,所以更容易接受新媒体发展所带来的新的、便利的表述方式。所以今天我们在微博、微信、短视频等自发批评载体上所见到的批评形态,往往是各种表情图像的集合、或者图文并茂或者影音图像等综合媒体的运用。这充分展现了当下自发批评的跨媒介性。又因为图像语言较之于文字语言特别是职业批评所运用的概念,不仅门槛低,而且更直观、更通俗易懂,有利于获得最佳的传播效果。自发批评的图像化与跨媒介性,最大限度地调动了普通民众的积极性与参与度,有利于打破知识阶层对文艺批评的垄断,为文艺批评的大众化提供了重要契机。

第三,批评主体的多样化与空间性。自发批评是读者批评,与职业批评、艺术家批评相比,其批评主体界限往往比较模糊,构成较为复杂,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微博、微信、论坛、短视频等各种形态的批评背后,其批评主体可能是一般读者,可能是专业学者,也可能是各种运营商与文化产业经理人等。而且在“微时代”语境下,各文艺活动要素及相互关系较之于M.H.艾布拉姆斯(Meyer Howard Abrams,1912—2015)以文学四要素为核心的文学活动说,要复杂得多。这不仅仅是加入一个“媒介”要素的问题,而是各要素本身及相互关系都要在新的时代语境下重新确定自己的边界。从“作家”到“文本”再到“读者”都不再是一个大写的单数概念,而是附着多种属性的复数概念。在这种复杂的关系中,“微时代”自发批评的实现往往也是由多个环节、多种媒介和多个主体合作协商的结果。质言之,自发批评的批评主体不是一个单一的理性主体,而是在具体的、历史的现实中的活生生的人。在这里主体更近似于一个空间概念,是人生存所依托的具体的、历史的现实生活。也就是说主体的塑造源自生命个体所处的不同的生存空间与生命体验。在移动互联网环境下,网络空间对自发批评主体的塑造以网络意识形态的方式,规约着网络批评的实践与效度。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是很有影响力的职业批评家也未必能在网络批评中产生重要影响的原因,也是为什么职业批评家一旦进入到网络自发批评中,必须转换批评话语与言说方式的原因。

总之,一代有一代之文艺批评。“微时代”的到来,使自发批评获得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与发展机遇,也使其在建构当下有机的文艺批评生态中扮演重要角色,发挥重要作用。

三、“微时代”自发批评与有机的文艺批评生态

“文艺批评生态”是理解当下“微时代”复杂的文艺批评状况的一个整体性概念。尽管近些年来在文化研究及解构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以整体性思维来把握文艺批评状况的方式被不断边缘化,但是作为一种思维方法,整体性思维注重各环节与各要素之间的关联性与互动性,这对于把握当下复杂的文艺批评状况仍然具有很强的理论效力。有机的文艺批评生态并不是几种文艺批评方法及批评类型的重合与交叉,而是各种批评方法与批评类型的相互竞争与对话。“微时代”是自发批评的时代,也是职业批评、艺术家批评与自发批评相互竞争与对话的时代。发挥自发批评的在场性优势,规避自发批评非理性及“审美失范”的风险,处理好自发批评与其他批评类型之间的关系,合理引导自发批评的发展是构筑当下良好的有机文艺批评生态的关键。

第一,发挥“微时代”自发批评的在场性及作为方法的异质性特点,打破职业批评的封闭性。自发批评在“微时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批评实践空间,这一方面源自技术进步所提供的必要条件,另一方面也与自发批评本身的结构与特点有关。“微时代”的自发批评从来不把自己仅仅限定在艺术与美学的框架内,而是随时保持艺术与生活的同一性,保持批评的在场性与对话性。自发批评直接伴随着人们日常生活感性现实的建构,随时随地发挥着重要的调节功能。这一点对于现代学科化、知识化乃至工具化的职业批评来说,具有很大的启发性。因为将文艺批评活动仅仅限制在美学与艺术的框架内,已经暴露出了传统批评理论效力的不足与理论前提的窘迫。“作为艺术哲学的美学,几乎无从适应艺术存在空间之外的经验事实;美学批评空间意识传统的闭合性,决定了它只能通过将艺术经验转换为现实存在经验的方式来解决美学的理论乏力与无力。”从学科角度上来讲,职业批评与自发批评的分化有着某种必然性,两者之间在批评对象、批评旨趣以及批评方法上,都有着相当大的差异。但正是这种差异,使自发批评对于职业批评来说具有了某种异质性,这也恰恰构成了从外部对职业批评进行批判与反思的力量。从这个角度上讲,自发批评作为一种异质性的方法,为职业批评提供了一个反思自身的视角与可能。

第二,关注“微时代”自发批评的负面影响,着力规避可能存在的“审美失范”的风险。如果说职业批评往往是专业人士的独白与内部交流,那么“微时代”的自发批评则是海量的、匿名掩护下“草根”批评者的“众声喧哗”。由于自发批评内部充斥着私人话语的情绪化表达,极容易导致批评的单一化、趋同化与非理性化。同时,海量碎片化的审美经验,往往使“微时代”的自发批评在一定程度上难以获得历史感与深厚的人生体验,致使其在审美价值追求上,走向对私人话语及感性狂欢的偏执,错把欲望的符号化消费当成审美愉悦,进而造成批评的娱乐化、低俗化和媚俗化。“微时代”信息生产与传播的弥散性及其在批评中所呈现出来的随意性、非理性和多元性,是“微时代”文艺批评审美失范的主要根源。

第三,处理好职业批评与自发批评的关系,在承认差异的基础上,寻求对话的基础,积极引导自发批评的良性发展。以往在职业批评内部,对话性往往强调的是内部不同批评方法之间的融合与创新,而忽视了不同批评类型间的沟通与交流。对于当下职业批评来说,在不同批评类型间展开对话,意味着职业批评必须走出批评家的小圈子文化,在文艺与现实感性经验、批评与社会现实生活、批评与人的生存等更广阔、更真切的基础上,重新思考批评的目标,重构批评的力度与深度。职业批评不能简单地以知识生产为目标,进而以知识化、学院化的评价标准来简单地否定自发批评的价值与现实意义。相反,职业批评要有去知识化的勇气与自觉,重塑文艺批评的理论与现实根基,重建文艺批评的空间意识,把鲜活的感性经验重新纳入到文艺批评的关切对象之中。另一方面,自发批评本身也应努力提升批评主体的人文素养,避免非理性的情绪化表达,在尊重差异与多样的基础上,树立正确的审美价值导向。就如何处理职业批评与自发批评的关系,我们也许可以借鉴法国批评家茨维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1939—2017)的说法:“批评的理想并不是使读者瞠目结舌、自惭形秽和对作者推崇备至的权威论断。批评家应该意识到,他所进行的对话不过是系列链条中的一个链节,因为作者是为了回答别的作者而写作,并且从这时起,批评家自己也成了作者。批评家的作品形式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它应该允许回答而不是把自己当成被崇拜的偶像。”“允许回答”就意味着每一个批评主体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作出个性化的评价,也意味着实现文艺批评目标的有效途径,不是制造偶像与权威,而是保证不同的批评之间能够持续地展开对话。这种状态下的文艺批评才不会是源自职业批评或者网络自发批评的一种声音,而是多种批评之间的有效对话。

总之,在“微时代”的批评语境中,有机的文艺批评生态作为各种文艺批评相互竞争的场域与意义空间,应该允许有多种文艺批评的声音并存,无论是自发批评、职业批评或者艺术家批评,都可以根据自身的切实体验而发出自己的声音。只要是忠于自己的目的,每一种批评方式都是有机文艺批评生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机的文艺批评生态,是活的、流动的、生成着的,这里既不应该有职业批评的傲慢,也不应该受到网络自发批评的裹挟。唯有如此,每一种文艺批评的效力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有机的文艺批评生态才能够避免遭到破坏而健康地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