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夏璇
《寒梅》是剧作家罗怀臻继《金龙与蜉蝣》《西楚霸王》《武训先生》之后创作的第四部“都市新淮剧”。与前三部作品相比,《寒梅》既延续了剧作家对于“都市新淮剧”的思考,又在题材的选择和开掘上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风貌。它的延续性体现在创作者对“都市新淮剧”这一理念的实践路径上,即从审美上回归淮剧本体,各个创作环节都从剧种的源头寻找灵感,在“传统戏曲现代化”和“地方戏曲都市化”的过程中,实现淮剧的“再乡土化”;它的独特性集中体现在剧作的选题和构思上,这是“都市新淮剧”首次涉足中国现代革命历史题材,也是四部“都市新淮剧”中唯一一部以女性为主角并围绕其成长经历展开叙事的作品。剧作家从女共产党员寒梅刑场逃生切入,通过寒梅与叛徒李炳辉的心理较量及情感对决推进故事,塑造了一个新的立体的英雄形象——寒梅,这位在革命战线上成长起来的战士,为信仰敢爱敢恨的女子,以自己短暂的青春和生命,见证了白色恐怖笼罩下共产党人凌寒独放的傲然姿态,于厚重的革命历史中为我们撕开一条窥探人心面向的缝隙,展现出人性裂变的至暗至明。如果说,《寒梅》以“人”为本的革命历史叙事赋予了“红色经典”以现实人文关怀,那么回归戏曲本体的文本改编,让这种人文精神的表达具备了形式上的可能性。这部“红色经典”在淮剧史上的三次改编,彰显了上海淮剧拥抱时代精神、融入都市文化的现实情怀。
作为一名以历史剧创作成名的剧作家,罗怀臻在近40年的创作生涯中较少涉足革命历史题材。1991年,他根据淮剧《党的女儿》改编的《寒梅》,被认为“只是灵光一闪”,直到2018年为上海歌舞团创作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他才“真正开始创作红色题材”。当然,与其说这里的“开始”是指他首次涉足红色题材,不如说是他对红色题材戏剧创作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因而,在时隔30年后,他根据淮剧《党的女儿》重新创作了淮剧《寒梅》,旨在“让上海淮剧更加符合当代审美,更加契合人性表达。把信仰人性化,把英雄通俗化,把伟人平凡化。唯有如此,才会感动每一代人”。那么,作为革命历史的书写者,剧作家何以实现“把信仰人性化,把英雄通俗化,把伟人平凡化”呢?其中最为关键的,在于剧作家如何回到革命历史的现场,如何认识革命及革命者的问题。
不可否认,任何历史事件在它发生的年代都是时事,任何宏大的历史叙事都由无数的个体叙事组成;要回到革命历史事件的现场,关键要捕捉到历史现场的世道人情,它们往往蕴藏着贯古通今的规律性的东西。如果一部革命历史题材作品只是片面强调革命事件的再现,忽视了对作为历史事件构成的细节及人物的刻画,历史事件失去鲜活的“人”的支撑,或“人”的行为动机离开特定的历史语境,就不可避免地让现代观众感到乏味和虚假。因而,作为一部革命历史题材作品,《寒梅》“符合当代审美”之关键,正是在于作品突破了原剧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创作模式,走进了特定历史时期寒梅、李炳辉这对革命夫妇从相爱到“相杀”的心路历程,将“白色恐怖”这个历史教科书上的抽象名词,具化为一个革命者、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异化”过程,将共产党人的信仰、英雄的崇高,聚焦在一个女共产党员、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向死而生的革命之路上。他们因为共同的信仰而相爱,又因信仰的相悖而“相杀”。这对革命伴侣关系的最终决裂,不仅仅因为丈夫的变节害死了梅花乡的一众同志,他作为革命者的伟岸形象在妻子心中轰然崩塌,更因为丈夫“亲手”将怀有身孕的妻子送上刑场,导致她的爱情信仰瞬间分崩离析,维系在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亦随之断裂。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对个体情感变化历程细致入微的描写,而是让寒梅一登场便自带“高大全”的英雄光环,或是将李炳辉定位为一个从始至终六亲不认的“叛徒”形象,他们的出场仅仅是为了不断重复地展示规定在其身上的某些代表着“英雄”或“叛徒”的二元对立特征,那么,这些本应在革命历史现场活生生的“人”,就难免沦为借以表达特定政治话语的符号和工具,难以跨越时空实现与当代观众的精神共振和价值共鸣。
《寒梅》是罗怀臻“都市新淮剧”中第一部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但却不是他剧作中唯一的一部。据不完全统计,在他迄今创作的六十余部戏剧剧本中,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至少占半数以上。这些女性形象遍布古今,身份各异,跨越不同的地域或种族(群),身上却显现出某种共同的特质,似有一根无形的线索正将她们慢慢串联起来:她们大多经历过爱情的悲喜,在遭受重重磨难之后获得灵魂的升华,最终回归或献身自己的信仰,迸发出一股反叛的、引人向上的崇高力量。作为艺术形象的“她”,在剧中的情感层次或精神境界往往呈现出一条动态上升的发展曲线,并随着情节内容的演进逐渐实现自身的“转变”与“成长”。由此观之,作品中那个遭遇丈夫革命信念和爱情誓言的双重背叛,始终追求纯粹信仰并为之献身的寒梅,也应归入这类女性形象之中。她并非生来就是无畏的英雄,是历史的潮流、革命的力量,将这位江西苏区平凡善良的劳动妇女,推向了爱情、人性和信仰的层层漩涡中,让她在经历战友惨死、刑场逃生、挚爱变节、山路产子等一系列身心的极端痛楚之后,以青春的生命完成了灵魂的升华。她的信仰,在崇高之外,是鲜活可感的;她的形象,除去英雄的一面,也是平凡立体的。当然,于个人情感体验而言,这样的女性书写不免有些残酷。剧作家对寒梅革命意志的挖掘可谓深刻,却似乎少了些对女性的同情。尾声处,一路风雨跋涉终于抵达红军岭的寒梅,没有因山路的险恶、临盆的恐惧而退缩,但为了解救被押为人质的新生儿,最终倒在了丈夫无情的枪口之下。那一声枪响,既揭开了人性本真的善,也揭开了人性异化后的恶。当这种善与恶的对决,发生在一对曾经深爱的革命伴侣之间时,全剧的矛盾走向也因此变得残酷和尖锐。然而,在那样极端的历史语境下,残酷便是历史的现实。这些对历史规律及人性本质的触碰是残酷的,也是真实的,仿佛剧作家拨开层层云雾,在历史的天空中为我们撕开了一条缝隙。于是,光透过缝隙照了进来,它照亮了历史的现实,亦照亮了你我的血肉之躯。
从革命斗争史中选取创作题材,是现代戏创作成功的一条可靠途径。京剧《白毛女》《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等都是成功的例子。淮剧《寒梅》的创作也是如此。作者借助于电影《党的女儿》及同名淮剧在观众中的广泛影响,使改编有了良好的文学起点和接受土壤。然而,这种改编绝不是原封不动的照搬照抄。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审美旨趣和欣赏水平不断提高,对改编者的要求也相应提高,如果只是停留在对原作情节内容的删改上,定然不会受到观众的认可。从短篇小说《党费》到电影《党的女儿》,再到淮剧《党的女儿》,再到淮剧《寒梅》,剧作家对“红色经典”文本的“转换”,其重点不仅在于“转换”的内容,更在于“转换”的方法,即如何用戏曲思维重述这段革命历史,如何用戏曲特有的艺术眼光审视“红色经典”所提供的现代生活素材,并对其进行剪裁和改造,使之实现现代生活内容与传统戏曲形式的统一。
所谓“一人一事”,即“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物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换言之,剧中的“一人一事”指的是一个中心人物和一个中心事件,其余的人物和事件皆为这个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的起落服务,尽管它们各有独立存在的价值,但均处于从属地位。与电影《党的女儿》相比,虽然两部作品都以女共产党员玉梅 / 寒梅的斗争事迹为中心,但电影开头采用了倒叙的手法,通过玉梅丈夫卢明的视角,将故事拉回白色恐怖时期的桃花乡,主体部分采用“找叛徒”和“筹盐巴”两条线索时而平行、时而交织的叙事结构,除成功塑造了玉梅的艺术形象外,还塑造了二姐、桂英、秀英、惠珍、小程等对剧情发展起到重要作用的人物形象。淮剧《寒梅》在结构上扬长避短,摒弃电影镜头语言所擅长的多线交织的结构布局,转而沿用传统戏曲“一人一事”的基本结构,确立以寒梅、李炳辉的决裂与对抗为核心冲突和叙事主线,以纵向发展的“点线式”情节线贯穿全剧,突出核心人物寒梅的人性光辉和英雄气概,在二人关系的起承转合中不断出“戏”。
对于现代题材戏曲创作而言,仅仅强调选题的思想性和故事性是远远不够的,充分发挥剧种的技术性也极其重要,否则即使思想再深刻、情节再曲折,立上舞台后观众仍然觉得缺少“戏味”。而运用技术之关键,正是在于文本是否为人物提供了充分的抒情空间。因为只有当人物处在悲痛、狂欢、绝望、焦虑、恐惧等饱满的情绪之下,戏曲的唱、念、做、打才能更好地表达情感、外化内心。淮剧《寒梅》不刻意追求外部情节的传奇性,而更加注重对题材内在抒情空间的开掘。一开场,剧作家就向观众揭示了剧中基本人物关系,紧扣人物心理情感变化推进矛盾冲突,各种技术手段也运用自如。
第一场“刑场逃生”是一个偏重于展示人物复杂内心的场面,暴雨如注、鲜血殷红,渲染着黑暗压抑的悲剧基调,作者为死里逃生的寒梅和“覆水在地难回收”的李炳辉各安排了大段的背供唱,将寒梅醒来后内心的悲痛及李炳辉叛变之初的挣扎,一层层剖开展示给观众。第二场“娘家避险”,家的简朴温馨与破裂的夫妻关系形成鲜明反差,寒梅、李炳辉在这里爆发了第一次正面交锋,作者运用大量的二人对唱、轮唱以及身段,将全剧情感推向了第一个高潮。第三场“栽赃陷害”以群众场面为主,面对丈夫的陷害、乡亲的误会,寒梅内心备受煎熬,作者利用淮剧“大悲调”叙事抒情兼擅的特点,为她设计了一段长达30句的唱词痛诉经历,再次将全剧情感推向高潮。第四场“掩护过桥”,紧张场面中带点活泼,与其他场次的色调对比较为鲜明,既舒缓了自开场以来快速推进的叙事节奏,也为二度创作提供了较大的空间。第五场“险峻山道”是全剧重点场次,它与开场“刑场逃生”一样,寒梅、李炳辉并无正面交锋,以二人交替的背供唱为主,但作者较准确地捕捉到二人情感的变化过程,运用象征的手法,为他们设计了被红军战士开枪打死和向女红军挥舞婴儿肚兜致意这两段截然不同的幻觉场景,将二人奔赴红军岭山道上的潜意识形象地外化,在舞台呈现上亦不会产生雷同之感。第六场“托孤就义”,作者直接展示了寒梅为救孩子倒在丈夫枪口之下的场面,使“大我”的敌我矛盾和“小我”的夫妻矛盾在此汇聚、合一而后爆发,将全剧人物的情感推向极致,较之暗场处理更利于调动戏曲演员的唱念做打功夫。总之,作者根据人物处境和思想感情的变化,对各个场次进行了不同的处理,既形成了作品结构在轻重、主次、浓淡等方面丰富的节奏变化,又较好地展现了戏曲抒情写意的文体特征。
较之“同题”文艺作品,淮剧《寒梅》在浅层叙事结构之外,明显地表现出一种深层的政治寓言结构。作者基于对革命历史和现实生活的体验、感悟,通过寒梅、李炳辉这对革命夫妻由相爱走向决裂的过程,向当代观众再现了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历史图景。这是《寒梅》作为戏曲文本的浅层结构,从这一点来看,它与其他作品并无本质区别。然而,综观全剧后,我们又能在浅层叙事之外,解析出一套嵌入文本的深层隐喻结构:作为“党的女儿”,寒梅象征着革命道路上共产党人耐磨炼、敢牺牲的大无畏精神,而作为“党的叛徒”的李炳辉象征着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对人性的“异化”,崎岖的山路象征着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的艰难历程,而那个诞生于艰难革命道路上的新生命,则有着比寒梅更加深层的隐喻——他是“寒梅”精神代代相承的载体,是白色恐怖时期闪闪不灭的“革命火种”,更是共产党人颠扑不破的理想与信念。由寒梅、李炳辉以及新生儿三者所组成的“家”,实际上也构成了一个特殊的隐喻体,它是对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中华民族的隐喻。本是“一家人”的寒梅、李炳辉,因信仰而相聚,亦因信仰而分道扬镳。即使千千万万如寒梅一样的共产党员牺牲了,但他们终究以自己的青春和鲜血,将希望的火种留在了象征着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走向胜利的红军岭上。这既是曾经这对恋人个体情感的现实,也是特殊历史时期中国革命的现实。可以说,《寒梅》里一系列象征符号的运用,是剧作家将诗的象征运用于戏曲创作的结果。这种在中国古代文学特别是诗词、文赋创作中经常被采用的表现手法或思维方式,在这部现代题材戏曲中得到了创造性运用。特别是在营造人物生存环境、建构人物关系时,作者试图以象征的思维方式调动观众的艺术想象和情感体验,进而把握剧中蕴藏的政治隐喻和哲学意蕴,在有限的舞台上拓展了文本的深层隐喻空间。
1954年,王愿坚的短篇小说《党费》发表。虽然作品篇幅仅七千多字,但作者运用“回忆式”的纪实叙事,通过典型细节表现英雄人物精神面貌的手法,为读者“提供了一些革命者独特的世俗生活的信息”,使得女共产党员黄新朴素真实的文学形象深入人心。1958年,编剧林杉以短篇小说《党费》为蓝本,改编创作了革命历史题材电影《党的女儿》,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完成并上映。随后,戏曲舞台上先后出现了电影《党的女儿》的淮剧和黄梅戏改编本。20世纪80年代以来,又陆续出现了歌剧、淮剧、京剧、豫剧、晋剧、扬剧、沪剧等十多个移植改编本。虽然各改编本的剧名和剧情不尽相同,但歌颂共产党员为革命信仰献身的大无畏精神,成为各改编本共同的精神内核。作为创作题材的《党的女儿》,其“红色经典”地位也在与剧种、与时代的不断融合碰撞中得到确认。
新中国成立以来,上海淮剧团先后三次将“党的女儿”形象搬上淮剧舞台。1958年,由顾鲁竹根据同名电影剧本改编的淮剧《党的女儿》,是最早将该题材由电影移植为戏曲的剧目,当年几乎和电影同步与观众见面。该版本在移植改编过程中对电影的情节和人物作了适当删减,但故事的主题思想、情节走向、人物基调均与电影保持一致。剧中由筱文艳饰演的女共产党员李玉梅、何叫天饰演的叛徒马家辉唱念做打俱佳,尤其李玉梅从尸堆中逃生后“昏沉沉只记得口号声声”的核心唱段,被群众广泛传唱,在后来两版的改编中均得到保留。199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70周年庆典前夕,在首版编剧顾鲁竹的提议下,时任上海淮剧团团长宦子庆邀请编剧罗怀臻在1958年演出本的基础上重新改编创作淮剧《党的女儿》,旨在让“年轻一代的编剧能赋予革命历史题材以新的内涵和形式”。相较于首版对电影的“移植”,该版本更着重于“改编”。编剧首先对剧中主要人物关系进行了较大调整:女共产党员由玉梅改为寒梅,叛徒由马家辉改为李炳辉,二者关系由单纯的上下级革命同志改为革命夫妻。这直接导致作品叙事模式的改变:如果说1958年版是一部壮烈的革命英雄成长史的话,那么,1991年版在革命英雄叙事之外强化了个体情感叙事,形成了一种“革命斗争+个体情感”的新革命历史叙事模式。在这种叙事模式下,作者在塑造人物时强化了对寒梅、李炳辉内心世界的挖掘;为加强正反两个人物的对手戏,不得不在二人之间设置更多的障碍和纠葛。因而,作者将1958年版玉梅的五岁女儿置换为寒梅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自然地把两个主要人物推向了矛盾的漩涡。演出后,编剧罗怀臻将原剧名《党的女儿》改为《寒梅》。也正因为对原著大跨度的改编,该版本触发了业内褒贬不一的评议。即便如此,大胆重构的文本和焕然一新的二度创作,使得“沉闷已久的上海淮剧团陡然长了精气神”,在淮剧发源地的苏北地区巡演时,一度“被苏北淮剧同行看作是上海淮剧团出现的‘新气象’”。2021年,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应上海淮剧团现任团长龚孝雄之邀,编剧罗怀臻再次执笔,在1991年版淮剧《寒梅》的基础上,改编完成了2021年版淮剧《寒梅》。与1991年版对1958年版“脱胎换骨”的改编不同,2021年版《寒梅》对1991年版《寒梅》在继承中有超越:一方面,2021年版在整体的情节结构、人物关系等剧本要素上没有作大幅度的调整;另一方面,通过一些关键性细节的改动,如“娘家避险”“险峻山道”“护子就义”等寒梅、李炳辉的“对手”场次,将二人心理变化过程的描写较之旧版更加细腻,不仅调动了淮剧唱腔的抒情性,还在人物的明暗对比中强化了对崇高信仰和光辉人性的歌颂,进一步厘清了主要人物的情感和行动逻辑,使他们在剧中的“转变”更加符合当代观众的审美感受。
20世纪90年代初,上海淮剧的发展步入举步维艰的境地,剧作家罗怀臻等打出了“都市新淮剧”的旗号,为淮剧的振衰起敝做了有益的探索和实践。从概念内涵上看,“都市新淮剧”的提出,反映了淮剧在两个发展层面的诉求:一是地缘文化层面,这个发源于苏北地区的“江北小戏”,在进入上海一百余年以后,如何在新的多元文化共生语境中实现乡土文化与都市文化的融合;二是历时文化层面,即如何实现自身艺术品格由“旧”向“新”的跨越,以接受观众不断更新的审美眼光的检验。罗怀臻创作于1993年的淮剧《金龙与蜉蝣》被认为是“都市新淮剧”的“开山之作”,它以寓言式的剧情探索人性之幽微,加之二度创作所呈现出的时尚大气、诗情画意的舞台气象,为日趋衰颓的淮剧市场赢得了新观众,为淮剧艺术的发展带来了生机和活力。然而,“都市新淮剧”概念的提出以及淮剧《金龙与蜉蝣》的问世,并非创作者的“偶然得之”。在罗怀臻看来,“上海淮剧团如果没有1991年的《寒梅》,也就没有1993年的《金龙与蜉蝣》。……应该说《寒梅》为《金龙与蜉蝣》的创作与演出做好了观念与人才的准备”。从创作观念上看,《寒梅》和《金龙与蜉蝣》有诸多一脉相承之处:它们都聚焦寻常人性在艰难处境中的挣扎与坚守,都自觉以时代精神为坐标,以当代观众的审美接受为标尺。事实上,上海淮剧对“都市化”和“现代化”的探索步伐从未停止。虽然1958年版《党的女儿》有较重的阶级斗争痕迹,但在当时的语境中,它的创排同样是淮剧自觉把握时代脉动、表现现代生活的写照。从1958年版《党的女儿》、1991年版《寒梅》到2021年版《寒梅》,从1958年版的筱文艳、1991年版的施燕萍到2021年版的邢娜,三代淮剧人所塑造的三代“党的女儿”,鲜明地标记着新中国成立后上海淮剧“都市化”和“现代化”的探索轨迹,构建了上海淮剧团代际相承的人才培养格局,为其他剧种以“红色经典”改编为契机,实现自身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
“革命历史题材”常被作为一种“特殊”题材来处理,创作者敏感的神经和并不松弛的笔触,导致一些革命历史题材作品“见事件而不见人物、见宏大而不见细节”,革命、信仰、忠诚、崇高……这些充满力量的词汇,成为作品中空洞无物的口号。淮剧《寒梅》,或者更早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以及近来创作的京剧《换人间》、扬剧《阿莲渡江》,不仅是罗怀臻近年来对革命历史题材进行深度思考的阶段性成果;它们的创作,更建立在他四十多年历史剧创作的厚实根基之上。正如他在创作谈中反复强调的,中国戏曲在新时代面临着三大任务:“把古代的故事讲给现代人听,把革命的故事讲给年轻人听,把中国的故事讲给全世界听”。实际上,这三大任务的实现有着一条共同的路径,即创作者如何从革命的、古代的、中国的故事中,提炼出符合人类基本认知和普遍情感的主题、人物、情节,让它们不会因为离开革命的语境而变得虚假、离开古代的语境而显得过时、离开中国的语境而变得晦涩难懂,这是任何题材的戏剧创作都必须首先回答的问题。因而,虽然《寒梅》是“都市新淮剧”中首部以红色经典为题材来源的作品,但它与其他三部淮剧——历史寓言剧《金龙与蜉蝣》、新编历史剧《西楚霸王》、乡土淮剧《武训先生》,在本质上并无太大的不同。《寒梅》延续并推进了剧作家在前三部作品中对“都市新淮剧”的思考。而这种思考,甚至可以追溯至罗怀臻公开发表的第一部戏曲剧本《古优传奇》,它们的核心均涉及传统戏曲如何实现现代转化、地方戏曲如何实现都市化的问题。《寒梅》的呈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剧作家这种一以贯之的思考。他没有对题材做刻意的“特殊化”处理,而是用设身处地的联想,去思考人性和信仰中的真善美与假丑恶,进而在“把革命的故事讲给年轻人听”时,让年轻人回到革命历史的现场,听见悠远的人性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