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斌
内容提要:贫民窟作为一种城市化现象,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鲜有立体呈现。刘云若小说大量描绘都市繁华气象下的贫民窟,通过对“城市的阴影”的现实投射,揭示了现代城市病的重要表征。作者着力挖掘城市两极空间的“秩序化”及其所强化的“看不见的城市”特质,从阶层分化的视角来反思现代都市。刘氏的贫民窟书写表现了天津近代城市化的特殊产物,也反映了全球城市化发展模式造成的一种普遍现象。
贫民窟是与城市化过程相伴而生,困扰现代社会发展的世界性难题。据2006 年联合国人居署报告,预计至2030 年全球将有约20 亿贫民窟居民。对此,中国学者也提出警示:“中国目前的问题还没有严峻到像拉美、东南亚和南亚以及非洲,有那么大的贫民窟问题和社会问题……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不会达到那一步,要看我们自己究竟怎么走。”
未来的可能性不仅与当下中国城市化发展的模式、逻辑密切相关,而且也深植于中国现代化的早期经验之中。在中国现代化初期,这种城市飞地现象就已经开始显现。民国初年,报章杂志上已有关于贫民窟的报道,说明贫民窟现象开始引起社会注意。1923 年,《国民日报》的“觉悟”副刊连发多篇文章讨论贫民窟问题,呼吁成立贫民窟调查组织。20 世纪30 年代后,媒体对贫民窟的关注与日俱增,表明中国的城市贫民窟问题日益突出。与新闻舆论相比,文学界对贫民窟现象也给予一定观照,比如老舍笔下的北京大杂院,张恨水作品中“垃圾堆上的北京城”,郁达夫“在贫民窟、破庙中去寻那些可怜的读者”的早期小说创作,等等。尽管如此,贫民窟作为一个城市化现象或现代性问题,始终未能走进中国现代文学的中心视域,鲜有作家对这一空间进行立体展现和深入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20 世纪三四十年代与张恨水南北齐名的天津作家刘云若(1901—1950),以一种贫民窟中文学拾荒者的独特个性,在中国现代文坛别具一格。他出生、成长、闻名于天津,一生创作的50 余部长篇小说无不以天津为背景。众所周知,天津开埠通商较早,到20 世纪30 年代已成为全国第二大城市,在经济发展、文化教育、城市建设、都市娱乐等诸多方面领风气之先。同时,贫民窟这一“现代性后果”在天津也倍显突出。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以后,空间界限分明、社区特征明显的城市边缘区在天津真正形成。至20 世纪30 年代,用来安置来津灾民的临时聚居地已发展成固定的贫民聚居区,贫民窟的分布格局基本形成,较著名的几个贫民区包括南市老“三不管”、河东地道外、河北新开河岸一带,以及城南谦德庄、小王庄等。城市的不同面向,在刘云若的作品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空间形象——浓彩重墨的都市繁华气象之下,大量的城市贫民窟景象不断复现。这一特点也印证了其好友宫白羽对他的评价:“于都市繁华相,洞见表里。”从特定的意义上讲,刘云若的小说为我们认识中国早期现代化经验、理解天津城市品格的多重内涵以及把握作家对“城市——文学的本色”的捕捉提供了较好的文本。
郁达夫曾将城市底层生存空间喻为“城市的阴影”。所谓“城市的阴影”既是视觉层面的(肮脏、杂乱、萧条、破败等),又是道德层面的(贫困、卑污、不平等),而“城市的阴影”的形象符号也在其描写上海的小说中构成社会批判的现实投射。对贫民窟的关注是广义上的海派作家郁达夫与上海现代派作家理解现代都市的一个明显区别,也是他与北派通俗小说家刘云若的城市书写的相近之处。刘云若的小说同样透视了繁华世相下的“城市的阴影”,但并不像郁达夫那样采取疏离于日常生活的“鸟瞰视角”,也不仅仅满足于道德层面的价值符号化表述,而是近于老舍的风俗化文学品格,是对城市底层毛细血管的内部观察,也更易于呈现城与人的存在状态。
城市的底层状态往往随着作品中人物命运沉浮而展开,“城市的阴影”逐渐凸显。从《酒眼灯唇录》中女艺人碧莹在城市下层空间迁居的轨迹,可以清晰地看到作为社会最底层的贫民窟与普通的贫民生活区域之间的差别。她先是租住在南马路草场街。这里虽为穷人聚集区,但房屋还算整齐,环境也比贫民窟好得多。后来,碧莹声带被毁,生计断绝,付不起房租,于是迁居南市的“秽杂之区”。接着,她又因欠租被房东驱逐。由于无法支付整月的房租,她只好搬至贫民窟白骨塔,自此也就坠入了城市空间的最底层。白骨塔区别于碧莹之前居住过的两个贫民区域的标志有两点:其一,白骨塔皆为低矮逼仄阴暗的土房;其二,白骨塔的租住形式是按日付费。
在刘云若的小说中,这种日租的土房是贫民窟最常见的居住状态。《小扬州志》对于南大路一带“下等社会的模范村”,有如此描述:“那一带的房舍,差不多都是土屋茅舍,居民住的问题几乎全是每天解决一次,因为房租按天缴纳,每天不过十几个铜元。”《旧巷斜阳》介绍大酒缸胡同:“巷内有七八家人家,都是土房”,只有一座屋顶盖着碎瓦、已经颓败不堪、住了六七家住户的灰瓦房,而且“照例房租按天缴纳。土房每间一天只十五枚铜元,灰瓦房一天却要二十八枚”。同样在这部作品中,谢璞玉失业后迁入的贫民窟也是“房租按日计算,每天十个铜版,付一天住一天”的土房。这类日租土房居住条件的恶劣超乎想象,最极端的例子是《冰弦弹月记》里描写的一家南市的出租屋。屋子没有门窗,用旧木板隔成井字格,有点类似今天的“胶囊”宾馆:
好像商肆中的货架,但也没有货物。井字中除两孔空着,其余每孔都睡着一个人,有的头外脚内,有的头里脚外。……因为孔太小了,仅能容纳身体,绝对不能回旋。……有的孔内竟有破烂棉被,有的是半片麻袋,有的只睡光板。在孔口有的还挂着布帘,有的是报纸糊的纸门,有的任其透露天光,流通空气。
诸多细节说明,这样的居住条件和租赁模式在当时天津的贫民窟中十分普遍。赤贫阶层多以做零工为生,收入微薄,日入日出,只有以日付的形式租住在贫民窟,才勉强不至于露宿街头。此外,这种租赁形式也便于房东清理欠租的租客。《旧巷斜阳》就写道:“(房客)若有一日不付,那个收租的就把住户驱逐,另租他人。”这里更可见城市贫民阶层居无定所的生存状况。
贫民窟的卫生条件也是极其恶劣的。《粉墨筝琶》中的“巴巴胡同”就得名于它污秽的环境。老居民马五向后来者翥青介绍,这条又脏又臭的胡同本没有名字,因附近的小孩都到这里“拉巴巴”,故而得名。有趣的是,作者还特意给此处对话加了注:“津中谓屎曰巴巴,音如火把之把。”《小扬州志》的主人公虎士破家败产后,初到南王家台所见更是一副“依山傍水”的独特景致,令人大开眼界:
……忽然闻得一阵臭气扑鼻,向前一看,居然豁然开朗。原来眼前是片大坑,方圆约有十几丈,坑里积着浓绿色而不透明的水,坑边还有几个很大的土丘和粪堆,乍看时,真似湖山映带,清景幽然,只是没有秀气,但有臭气。湖边依山傍水,还疏落落的住着几户人家。
对于这种环境,生活于其中的贫民阶层自然习以为常。但上等社会出身的虎士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加之饮酒过多,被臭气熏得心中发慌、头脑发晕、胃里翻江倒海,要呕吐却又呕吐不出来,在“湖边”的秫篱土屋旁昏睡过去,贫民窟南王家台的污秽可见一斑。
虎士流落南王家台后,对这个“阴沉沉的鬼窟”的另一次观察,不仅反映了它的污浊,而且标识出其低洼的地势,越发凸显了它作为“城市的阴影”的存在:
虎士匆匆穿出巷口,迎着晓风,喘了口气,小立片刻,尸阵臭恶之气,扑鼻欲呕。原来他所立的地方,左右前后,都堆着垃圾,那休息一夜的苍蝇生力军,正对着积秽作拂晓攻击,嗡嗡的进行曲冲破了这陋巷的清寂。……一直走了好远,才到大街上。转身一望,大街的地基甚高,恰和贫民窟的土屋房顶成了水平线,居高临下看得十分清楚,那一堆破烂的小屋茅檐,夹着林立的烟囱,几家隐隐的炊烟,合成一片愁惨的雾气。
需要强调的是,贫民窟在刘云若的文学天津中几乎无处不在,折映了彼时“城市的阴影”之广泛。仅《旧巷斜阳》一部作品,作者写到的贫民窟就有五处:城西南大道的大酒缸胡同,下等娼窑汇聚的赵家窑,谢璞玉失业后沦落到的不知名的贫民窟,过铁家所在的“荒落区域”“污秽之区”,以及土窑林立的横街子等。其他作品涉及的“下等社会”空间,还包括《粉墨筝琶》中的巴巴胡同,《小扬州志》中的南王家台,谢度芝家所在的南大路,《酒眼灯唇录》中的白骨塔,及《海誓山盟》中不知名的底层贫民聚居地,等等。这些文学空间多有实地原型,其中以城西南大道一带的贫民聚落最为典型。南大道是天津城西(俗称“西头”)的主要街道之一,“行到掩骨会止,再西为坟地;偏西南方为积存天津污水的大水坑,俗称四方坑”。大酒缸胡同、巴巴胡同、与巴巴胡同对面的赵家窑以及谢度芝家所在的“污秽之地”皆集中于这一地带,足见其在当时天津贫民窟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而这些布满城市的贫民窟则反映了城市发展的不平衡和社会贫困问题的普遍存在。
贫民窟作为“城市的阴影”并非孤立存在,其形象符号的意义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刘云若浓墨重彩描绘的那种都市繁华意象。“繁华”一词在作家笔下既是一个高频词,也是一个关键词。它不同于以“士大夫的逸乐”趣味为心理基础的文化语境,而是用来表现“世风日下的繁华境况”,也就是现代都市发达的物质文明与商业氛围。在文学城市的空间建构上,城市的繁华区域与贫民窟形成了城市两极空间的并置:一方面,繁华区域构成了城市的表象,如虎士的“朱户铜环”之家和郭铁梅的府邸(《小扬州志》)、张柳塘的宅院(《旧巷斜阳》)、史宅(《粉墨筝琶》)等传统富人居住区域,以及“墙子河南边”这一“全市最清雅美丽的胜地”(《旧巷斜阳》)、“理想的住宅区”(《粉墨筝琶》),七十五号路陆宅、旧多利亚路老财阀贾厚南住地、卡尔登西餐厅、夜花园等租界空间所组成的城市繁华区域;另一方面,贫民窟则是繁华世相之下的阴影或内质。
两极空间的隔绝形成了城市空间内在的“秩序化”,并强化了那种“看不见的城市”特质。近代以来,随着大城市快速扩张,乡土中国的差序格局逐渐被打破,“看不见的城市”特质给都市生活笼罩了强烈的不确定感。《酒眼灯唇录》中君奇在爱人郁曼逃离后感慨:“在这百万人海的都市中,一个人深藏不露,便发动全部警察力量,也未必能够找着。”这种都市人茫然的心理状态所反映的就是现代城市普遍存在的“看不见”的特质。可是,城市空间内在的“秩序化”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特质,凸显了贫民窟这个繁华遮蔽下的“看不见的城市”。这种“秩序化”有些情况是地理意义上的空间隔离,如处于远离城市繁华中心的南王家台,或过铁家所在的“荒落区域”,它们的低能见度与其城市边缘空间的位置相关。另一种情况是贫民窟与繁华区域相互连接又相互区隔,构成了城市的表与里。例如,污浊不堪的赵家窑隐藏在市肆后面,附近都是热闹的街道和无限的春光。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之间仅有一步之遥,其状况却大相径庭,显示出城市光华表皮包裹着的巨大而腐烂的内瓤。
窄巷是连接贫民窟与繁华街市的毛细血管,也是将它们阻隔的路障。在小说《旧巷斜阳》中,酒缸胡同狭窄得几乎两个人不能并行,意琴当了姨太太回来省亲,她乘坐的汽车只能停在巷口;混混儿过铁位于“荒落区域”的家与大街之间也是由一条狭窄小巷相连,马车无法进入,曲折萦回地转几个弯,才能到他家门前;横街子的胡同狭窄得勉强可以通过一辆洋车,因此张柳塘拜访“老绅董”不坐汽车,而只能坐洋车。无形之中,窄巷隔开了两种空间,也区隔了不同人群。有学者分析刘云若的作品说:“各个行业的人以此为中心(巨富豪绅所在的城市中央)向外延伸,建构了各自不同却井然有序的生活空间和城市格局。”刘云若小说虽然未必总是建构地理意义上的中心与边缘的区隔,但确实凸显了那种“各自不同却井然有序”的城市空间格局。
对比贫民窟的不设防与繁华区域的警戒森严,空间区隔的“秩序化”以及贫民窟模糊的社会能见度则更为明显。《旧巷斜阳》中贫民窟里古老的更夫制,反映了贫民窟被视为城市治理的负担而遭到漠视。小说这样写道:
街上更夫,本来久已淘汰,但在这贫民窟中,仍留着遗迹,因为此处警察既认为无须保护的地方,而居民也实无须警察保护。但有一种人却认为非要保护不可,这人就是当地的地保,贫民窟中的地保,自不能似富户区域的易于图活,但他也要生活,就不得不从贫民身上设法剥削,藉口保护居民生命财产,补助警察力所不及,就恢复了巡更旧制,每夜向油坊借只木梆,在定更时敲上一阵,就算完事,也深知定更以后,这一带不会再有人醒着了。这样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向住户敛一次钱。只因这个原故,璞玉才在这警察制度下的今日,还听得古老的报更之声……
可以看到,更夫巡夜只为剥削贫民的钱财,贫民窟显然被抛弃在了社会治理和监管体系之外,无异于一个灰暗模糊的隐形社会。这对于“警察制度下”的现代城市来说无疑是极大讽刺。
城市的繁华区域则有另一番景象。《红杏出墙记》描写过一条侦察严密的繁华大街,并评价说在这里逃犯不易躲避。《酒眼灯唇录》描述“天津中心最繁华的马路”,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仍然有警士站岗巡逻,维持首善之区的公序良俗。《春风回梦记》中租界工部局巡查赌馆,让富家少爷、混混儿无赖等各色赌徒闻风丧胆。他们被巡捕栓成一串,赶羊似的轰下楼,经过工部局、华界警察厅、法院、习艺所等一整套流程,最终予以拘禁和高额罚款的法律处置。这群赌徒的“越界”行为(越租界空间和司法之界)表明现代文明秩序的强制力及其对本土市民的规约乃至重塑。小说《旧巷斜阳》中的游侠人物江湄追杀张宅厨子,十分担心他跑到“热闹区域”的铺户门口坐上一夜,因为那里警察密布,灯火明亮,他也就无从下手。当江湄见厨子转入附近的“荒僻区域”,不由心中暗喜。从江湄对两个区域截然不同的心理反应来看,其戒备程度判若云泥,这也更显出贫民窟“看不见”的社会能见度,从而构成了对城市进步主义之下的“资本主义体系的各种优先权”的警惕。
人口流动的特征很大程度上也影响着城市的两极空间。贫民窟里的居民多为来津谋生的乡土游民,他们源源不断汇入天津越来越庞大的城市贫民阶层。其“脱离主流社会秩序”的游民生活轨迹,意味着安土重迁的传统观念和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动荡,给其个人生活和城市治安造成某种程度的不稳定感。此外,贫民窟按日付费的房屋租赁形式更增加了贫民阶层迁徙和流动的频率,而居民的高度流动进一步降低了这一区域“看不见”的城市特征。正如《小扬州志》所描述,“因为房租按天缴纳,每天不过十几枚铜元,所以居民迁徙无定,官厅对这一方的户口人数,都无法调查”。可是,《粉墨筝琶》中租界对待流动人口的情况与之大不相同。华北沦陷后,大量外乡人来津避难,本市人纷纷躲入租界,导致房租节节攀高,但此时英租界的招租标准仍十分苛刻:人口太多、形迹可疑、没职业、没女眷的,一概不租。在故事中,这也成为保证租界社会治安环境相对透明的手段。
两相对照之下,失去社会监管的贫民窟就像城市秩序的真空地带。因此,贫民窟虽然破败不堪,却存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真相。刘云若不无讽刺地指出,贫民窟里未必都是穷人,甚至“藏龙卧虎、隐豹潜蛟”,隐匿着许多“浊富”:
这因为社会中作无本生涯和本小利大营业的人们,都荟集于此。象开娼窑老鸨的住家,自由身体妓女的良房,私售海洛因的店肆,绺窃小贼的窝巢,无不应有尽有。所以穷是表面,其实家家小康。这地方有时闹了抢案,事主的失单上也常见赤金镯几副、狐皮袍几件、现洋几十、钞票几百字样,由此很可想见内幕了。
贫民窟受法律和道德的约束非常有限,几乎成了一个陷阱处处、危险重重的法外之界。《旧巷斜阳》中谢璞玉的悲惨遭际就是从沦落贫民窟开始的。混混儿过铁设下陷阱,一步步将她引诱、逼迫为丧失人身自由的暗娼。小说如此评论暗娼营业在贫民窟里的猖獗:“因为污秽之区,照例是是非之地,他这暗娼,既不受官面保护,自然易遭土棍欺凌。而且这碗风流饭既然好吃,风流人又复可爱,难免有人觊觎或者上门勒索钱财,不给就吵架生事,或者更进一步,持刀登门。”
从这桩精心密谋的拐卖妇女案件可以看到,社会治理体系对下等娼妓、妇女买卖等贫民窟里的诸多社会问题的能见度微乎其微,这一“看不见的城市”相当于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小说时常用“魔窟”代称贫民窟是恰如其分的。“污秽”“污浊”等词语并不专指卫生状况,因为“道德维度是决定性的”,它还关乎失范、脱序、吞噬希望的寓意。
两极空间的“秩序化”塑造了“看不见的城市”,其叙事逻辑明显带有受社会改革派影响的色彩。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五四”新文学与鸳鸯蝴蝶派的分歧有所缩小,两个文学阵营发生了一定程度的相互影响。刘云若曾“大受新潮激陶”,不仅表现在“纯文学之梦一直藏在其心底”,而且一定程度上也流露出对阶级话语的价值认同。《小扬州志》里的一段比喻可以作为形象的注脚:“……那号称最公道的东风,在这城市中竟也学得阶级观念,先绿了贵人园林,再吹了长街树木,最后才慢腾腾来到荒僻之区污秽之地。”不惟如此,类似“上等”“下等”“低等”的表述是作者进行文学城市构形、区分空间及人群时所采用的普遍标准。显然,繁华区域与贫民窟的两极城市空间意味着两种话语符号。这种阶级话语符号既不同于以民族主义立场建构“两个天津”(华界和租界)的叙事策略,又不全然符合学者的论断,即“租界没有发挥出对‘海派’通俗小说那般的影响,但与天津小说家们息息相关的贫民窟却成为被热衷描写的对象”。在刘云若的文学建构中,城市等同于现代。天津的现代化绝非租界里发生的孤立事件,华人空间、传统区域也无不在被现代“化”中。他以贫富阶层(上等/下等)为内在标准划分“两个天津”,是将整体性的城市、而非城市的局部经验(租界)作为反思现代的载域。或者说,刘云若的文学城市构形无意于表达民族主义的文化关系立场,而是向城市/现代发难。
有论者将刘云若笔下的贫民窟视作天津的“传统空间”,认为由于贫民窟的反复出现“形成了一种传统空间意象”。如果不从近代天津城市发展的历史切入,很难避免类似的误读。事实上,贫民窟的大量出现并非天津传统城市时期的现象。明代天津建卫伊始,城市功能为军事防卫,城中居民多为兵卒。随着漕运、盐业发展,天津逐渐成为传统商业城市,居民也更为复杂。但直至道光年间,天津县城范围内的下层游民数量都非常之低。相关研究表明:“自1860 年天津开埠以后,尤其20 世纪以后,天津的城市化进程进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阶段……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里,天津的城市化水平大大提高。然而与城市化进程同样表现突出的另一个现象是城市贫民数量的骤增,比重逐年提高,城市贫民问题成为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不容小觑。”也就是说,开埠前天津的居民结构相对稳定,尚不存在一个数量庞大且持续扩展的贫民阶层,贫民窟的大量出现和持续扩展是进入20 世纪后的事情。因此,刘氏笔下的贫民窟虽然污秽不堪,但它并非传统城市空间的延伸,而是与租界、河北新区等城市新空间一样,也是天津近代化、城市化的“全新”产物。
贫民窟是天津近代城市化的特殊产物,也是全球城市化发展模式所造成的一种普遍现象。刘云若小说中的贫民窟,特别是远离城市中心的这类空间,大多是由土屋、秫篱、柴灶、炊烟所构成的图景,似乎是一个个荒败的乡村。小说《海誓山盟》甚至直截了当地形容它有一种“乡村的感觉”。可是,这种贫民窟的乡村风貌既不属于《小扬州志》开篇楔子所追怀的古典城市时期的乡土趣味,也谈不上“浮现出来的是一座传统的乡土城市”。一方面,这种贫民窟的景观特征反映了天津经济发展的非工业化特征。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天津进入工业发展的快速期,但从轻工业占比大、手工业生产模式普遍存在等状况来看,天津经济发展的工业化水平并不高。经济发展的特殊路径决定了作家笔下的贫民窟是一个乡村炊烟而非工业烟囱的世界。这种典型的“去工业化而非工业化”的都柏林模式,在20 世纪60 年代后第三世界国家的城市化进程中被大规模复制,刘云若小说呈现的正是这一全球化的未来景观。
另一方面,它揭示了城市化的内在状况,即城市化过程中的乡村问题。城市化从一开始的核心问题之一,就是农业人口的大迁徙。就像较早开启城市化进程的伦敦所发生的状况:那些城市边缘的贫民窟成为农业移民进入城市首选的落脚地,也是他们努力奔向城市中心、融入城市生活的过渡地带。桑德斯将这一城市飞地称为“落脚城市”。刘云若描绘的贫民窟并非传统乡土城市的遗迹,而恰恰是这种“落脚城市”的社会景象。20 世纪初,中国社会区别于西方城乡二元对立的城乡互哺关系开始断裂,在二三十年代传统农业结合手工业的生产方式普遍破产的背景下,由乡入城的大规模移民潮和城市贫民剧增的现象开始显现。同时,战争、灾荒频仍导致天津周边乡村衰败,进一步刺激了天津的城市贫民阶层和贫民窟的膨胀。大量乡土移民涌入天津,在20 世纪20 年代末期形成了庞大的城市贫民阶层。固定的成片灾民聚居区在1917 年华北水灾后出现,“界线分明、景观反差强烈的富人区和贫民窟”的空间分化也逐渐扩大。正如刘云若小说《银汉红墙》中所叙述的那样,“可怜近年农村破产,真正村人都跑到都市谋食”。此外,《粉墨筝琶》中有日本侵占华北时期外乡人多来津避难的记录,《春风回梦记》里的怜宝也是从家乡逃难来津,作者笔下的“老赶儿”更是数不胜数,这些细节无不指向一个作为乡土游民避难所的天津。周边的农业移民在天津贫民窟里不断汇聚,因而出现了一种“乡村也使城市乡村化”的现象。
质言之,刘云若的小说呈现了一个布满贫民窟的现代都市景象。作者通过对“城市的阴影”的现实投射,揭示了现代城市化的病灶。繁华区域与贫民窟的并置、隔离,反映了城市两极空间的“秩序化”及其对“看不见的城市”的强化,也体现出作者受社会改革派所影响的叙事策略。作者笔下的贫民窟是天津近代城市化的产物,也是当时全国城市化发展模式造成的一种普遍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