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语境与外国文学跨学科研究的有效性

2021-11-11 22:12王立新
文学与文化 2021年3期

王立新

内容提要:关于文学的跨学科研究引发了学界的热议,无论在理论观念还是在研究实践中都体现出学者们多样化的思考。本文认为,文学的跨学科研究需要立足文学学科本身的立场,在吸收其他学科研究方法和知识材料的同时,将其纳入文学自身的研究场域和批评话语体系中。这是由文学研究中存在着“阐释的双重循环”的逻辑所决定的。为此,论文以古希伯来历史文学的文本为例,从文学与历史学两个维度对关于扫罗王与大卫王形象塑造的叙事进行了分析。

一 问题的提出

文学的跨学科研究与新文科语境中的文学研究是学界讨论的热点问题,但这两个问题并不能混为一谈。在当前高校学科改革的讨论中,新文科建设的前提是不同学科,尤其是人文社会学科与自然科学学科之间的融合,甚至是在原有传统文科的基础上重新建立的“新的文科”。因此,在这一涵义下的文学研究带来的必然是对原有学科从观念到研究方法的革命。文学被看待的方式从作者的身份、文本的建构到作品的传播与接受和对作品的价值评价均会发生改变。相应地,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原有的文学研究方法,例如强调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相结合、主张文本细读、注重艺术修辞的考察、对影响与接受模式的分析等,均遭到颠覆。而文学的跨学科研究则是在肯定既有学科差异的前提下,坚持文学学科自身的立场,认为非文学学科领域内容应用于文学研究需要纳入文学理解自身的逻辑和路径之中。

关于新文科建设以及如何在这一理念下进行文学研究的思考还处于在路上的阶段,而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显然是当下更容易被接受的一个命题。2015 年外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下增设“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二级学科,这不但与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下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二级学科的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交叉、融通起来,而且也在肯定既有学科建制的前提下为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文学的跨学科研究呼应了学界从过去画地为牢的狭窄学科视野走向人类精神创造原本在知识结构上相统一的根本事实,但我们同时也应该承认,学科的建立毕竟有其深厚的基础和逻辑。文学研究通过建构属于自己的批评话语系统,不但使得对应纳入其考察疆界的研究对象的探讨得以深入,更重要的是,学科的存在合理地预置了在跨学科研究的理念下,本学科要素与其他学科要素的关系。这一认识包含了两重考虑在内: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既应以自己的批评方式展现其学科特征,也会在面对具体的研究对象时宣示其跨学科研究的合理场域。换言之,文学的跨学科研究不是文学学科知识与其他学科知识的机械叠加,也不是简单地用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处理文学现象和问题的行为。

从西方学科史传统的角度看,学科意识的出现和初步奠定是在古希腊时期,而近代学科分类的产生,则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自17、18 世纪开始,各种学科进一步分化,直至今日,随着人类对世界和自身探索的愈益深入、知识结构的日益拓展,新的学科仍在不断涌现。因此,所谓学科,也就意味着相对独立的研究对象、知识体系和相对独立的研究方法。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文学的跨学科研究其出发点应该系于何处?我们知道文学作品所呈现的内容关涉不同学科所探索的人类物质与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或者说,人类对自然世界和自我世界的探索过程构成了一部大写的以人为中心的文化史,那么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是否就可以走向两个方向——一是让文学史在从属于历史文化传统的过程中,将文学研究淹没于泛文化研究之中,二是以非文学学科的方法作为主导范式去分析和解读文学文本,模糊文学研究自身的边界和特质。我们认为这两种做法都将导致文学研究被边缘化,走入文学跨学科研究的误区。

如果借鉴哲学上“实然性”和“应然性”这一对范畴,文学的跨学科研究应该首先承认文学自身学科特质的实然性,然后才是根据这一实然性展开吸纳其他知识领域和学科的方法论思想,进一步进行跨学科应然性的探求过程。

二 阐释的双重循环与外国文学跨学科研究

何为“实然性”和“应然性”?实然性就是指事物在实际上是怎样一种存在状况,应然性就是指事物应当是怎样一种存在状况。从哲学上说,实然性不等同于现实性。现实性要兼具合理性和客观性,而实然性则是说某一事物具有客观性,但并不一定存在绝对的合理性。例如我们说外国文学学科的存在是一个客观的事实,具有现实性,但是在主张文学研究中的跨学科研究,甚至新文科建设过程中的文学研究趋势下,基于传统理念下的学科内涵和研究方法与观念,其固守的本质主义的合理性就会遭到质疑。而应然性则与可能性相联系,重在说明事物发展应该遵循的可能逻辑而达致的应该的结果。因此,应然性通常也是一种可能性,当一个事物的发展有多种可能性时,就会呈现出一个由多种可能性构成的空间;而应然性则意味着我们能够在这个空间中选择出最符合我们的价值理念或价值标准的可能性,进而创造条件使这种可能性变成现实。换言之,实然性属于事实判断,而应然性属于价值判断。

文学学科属于人文学科,文学研究是人文研究,在广义上说,也是艺术研究。这一基本的认识使得我们在思考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时,必须面对这一研究的有效性问题。一项完整的人文学科的研究不但要涉及研究的理论、方法和具体的路径,更涉及研究者赋予研究结论的意义或价值评判。当今世界,科学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深刻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甚至精神产品的生产方式,“文学”的内涵和外延、存在形态都在发生着改变。如同文学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那样,人们似乎需要再次重新定义文学为何,思考“文学”这个术语到底意味着什么。然而,从西方文学史的角度看,经历过从古典时代、中世纪、近代以来直至20 世纪关于文学观念嬗变的历程后,我们仍然认为,无论围绕着文学的一切经历着怎样的变化,文学是借助于语言文字这一符号系统,以其特有的审美形式对人类经验所做的阐释性表现这一根本命题并没有改变。文学的世界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被作家的“经验”(Experience)所建构的世界,只是在审美的意义上,其风格上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概括才是成立的。而对人的经验的“阐释性表现”,则意味着文学要通过丰富的艺术修辞手段或诗学表达策略对其所建构的世界予以价值评判。承认这一前提,实际上是在承认文学以及文学研究的独立地位,以及基于这一独立地位所展开的跨学科研究的有效性。在今天,文学研究的领域已经极为广阔,但其真正的对象不是别的,仍然是符合上述诸条件的文学文本;或者说,文学研究的整个过程事实上是围绕文本进行的。艾伯拉姆斯曾提出文学艺术活动过程与作品相关的四个基本要素——作品、作家、世界、读者,我们看到,无论20 世纪以来以哪一种要素为中心发展出多少文学批评的理论,但说到底,都离不开对文学文本的考察,最终仍要落实到对文学文本的理解和评价上去。作家心理与创作过程的研究如此,作品本体的研究如此,读者接受研究如此,社会历史文化批评也如此。原因显而易见,文学史是围绕一个个作家的创作而形成的,而一个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归根结底是由其留下的作品所决定的。

文学研究实际上就是一个文学阐释的过程,众所周知的是,任何阐释都处于广义阐释的洪流之中,当下的研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前所言,文学作为人文学科的特点、文本世界的建构性、文学阐释的传统的存在,一方面显示了其自身有别于其他学科及其研究的独立性,另一方面也显明了其存在状态所具有的实然性。而文学的跨学科研究在我们看来,就是打开了由其“实然性”向“应然性”演进的一个阐释的过程。那么这二者的关系应该如何看待?我们不妨引入一个阐释学的重要概念——“阐释的循环”。

海德格尔谈到对艺术的理解时曾说:“什么是艺术?这应当从作品那里获得答案。什么是作品?我们只能从艺术的本质那里经验到。任何人都能觉察到,我们这是在绕圈子。”何谓“阐释的循环”?艾伯拉姆斯说:“狄尔泰将施莱尔马赫以前描述的阐释过程命名为阐释循环。也就是说,要想弄明白任何语言单位整体中各文字部分的确切含义,就必须先领悟该语言单位的总体含义;然而只有理解了各组成部分的含义,我们才能了解作品的整体含义。这种释义过程的循环适用于任何语句中的字词与全句之间的关联,也适用于一部作品中所有的独立句子与作品总体之间的联系。”这一定义是就文学文本本身的阐释而言的,但是,文学史不过是人类历史文化的一部分,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是在具体的、一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被创作出来的。正如不同学科对应着人类探索的不同领域、任一学科相对于由各个学科组成的整个学科谱系而言是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一样,文学学科所内蕴的一切相对于与其相关的其他学科所具有的内容、文学研究对于与其相关的整个学科知识谱系,同样是局部与整体的关系。那么其对文学的跨学科研究的启示是什么?

如果说文学研究以文本为中心,就具体的文学文本研究而言,意味着存在双重的阐释循环——第一重循环发生在文本语境的内部,第二重循环发生在文本语境与其相关的文化语境之间。相应地,如果文学学科内部诸要素关系的研究可被视作遵循第一重循环逻辑的话,文学的跨学科研究则发生在其与其他相关学科关系的第二重循环过程中,也即由实然性向应然性演进的过程中。这一演进不应是任意的,而是由这二者之间所建立的“可能性”所决定的。这涉及在具体的研究对象确定后,应该或能够跨入到什么学科视角,可以吸收何种其他学科的理论话语资源以及能够关联的知识领域的基本范围。由此,我们就面对了“语境”的问题。

众所周知,语境包括狭义的“语言语境”和广义的“文化语境”。我们仍以文学文本为例。“语言语境”是由书写语言的上下文构成的文本环境,一方面,它帮助我们对文本的词汇、语句、语义以及在语言层面基础上构成的更高层级的具体意象、情节单元、人物形象等细节的理解;另一方面,上述以文本细读为前提的“局部”理解,反过来又奠定了我们对整部作品主题意蕴和审美风格认识的基础。而广义的“文化语境”则指的是与文本指涉相关联的社会、历史、文化传统。文本内的“语言语境”和文本外的“文化语境”的互相作用,涉及的就是文学跨学科研究中的第二重阐释循环的问题。而无论是一部具体的文学作品的文本世界,还是一个具体文学研究对象本身的特殊性内涵,又指示着跨学科研究所可能拓展的学科维度。因为,阐释的全过程不是在拆解和分析文本的结构要素中寻求部分与整体的循环统一,而是必然实现如伽达默尔所提出的“视域融合”,是在文本与历史性理解的互动中获得一种增值效应。

因而,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是从文学本身出发的研究,而非从其他学科跨到文学来的研究,其目的是揭示相对单一的、传统的文学批评方法、研究路径下被遮蔽的层面和空间,进而产生文学阐释增值目的的研究。就此而言,无论文学跨学科研究所“跨”或关联的是其他什么学科,它仍然属于文学研究的范畴。将文学文本作为材料,运用非文学学科的视角、方法进行的研究,的确可以对文学研究产生助益,扩大乃至深化对文学问题的认识,但是这需要一个基本的前提——只有通过将由此获得的新认识纳入到以文本为中心的文学世界的诗学结构、参与到我们对文学经验建构过程的总体理解中时,属于非文学学科研究所关注的问题才能转化为一个文学研究领域内的问题,诸如对文学的社会学研究、政治学研究、伦理学研究、心理学研究或人类学研究等,才成为文学社会学、文学政治学、文学伦理学、文学心理学或文学人类学研究等的文学跨学科研究,由跨学科研究产生的“增值效应”,才能真正得以实现。

文学研究的出发点必然是首先对作为文学文本的对象的研究,而且这一研究也理应首先是以文学研究自身的批评话语对研究对象所做的本学科意义上的考察。例如,我们对《诗篇》第23 篇的研究,这首古希伯来的著名诗歌由一个申明作者的题注和六节诗句构成:

诗篇第23 篇

大卫的诗

1.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综合平行体)

2.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他)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同义平行体)

3.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他的)[自己的]名他)引导我走义路。(同义平行体)

4.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它们)都安慰我。(综合平行体)

5.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综合平行体)

6.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综合平行体)

从不同的学科视域出发,对这首诗歌自然有其不同的解读路径和解读方法。研究古代以色列民族史的学者,感兴趣的是诗歌背后的“本事”为何,于是关于大卫王登基前作为一个牧羊少年的生平身世、此诗应该是“影射”大卫王当政时期王子押沙龙或亚多尼雅叛乱的“史实”探讨等结论也就出现了。其研究路径与方法,是先从如《撒母耳记》《列王记》和《历代志》一类具有历史文献性质的书卷中关于大卫生平的记载中寻找与诗歌信息的对应关系,然后展开相关的分析。而犹太教或基督教内部的学者,当然是从各自神学体系出发去看待这首诗歌的,分别聚焦的重心在于基于民族信仰的“圣约与信靠”和基于普世信仰的“恩典与救赎”。其研究路径与方法,是基于不同经卷中相关书写的互文联系和寓意解经法。这两种研究的结论,分别具有历史学和宗教学研究的特点。

然而,从文本形态来看,这毕竟是一个诗歌文本。对其进行的一切意义的诠释,首先应该理解这一文本是作者如何以诗歌创作的方式“建构”而成的。当我们从文学研究的方法和路径对其展开考察时,依据此诗最显著的特征,首先看到其诗体采用的是古希伯来诗歌诸种诗体中的“平行体”,而根据平行体主要的三种体式及其叙事、抒情的功能,此诗主要使用了“综合平行体”和“同义平行体”,这决定了其长于叙事基础上的抒情性特质。其次是基于我们对其中所有动词时态的观察,发现其主要使用未完成时的各种时态,其间夹杂了个别完成时的一般过去时态,这不但使全诗在时间逻辑上包含了基于诗人创作时“当下”时间坐标的回顾,更显示为一个面向未来的开放式空间的总体结构。在这一前提下,《诗篇》第23 篇又可以从五个层面加以分析:其一是隐喻与意象,其二是语词功能,其三是空间场景的转化,其四是抒情主人公与抒情对象之间人称对应关系的转换,其五是抒情主人公与抒情对象形象特征的变化。美国新批评派学者柯林斯·布鲁克斯说:“文学批评主要关注的是整体,即文学作品是否成功地形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组成这个整体的各个部分又具有怎样的相互关系。”在文本环境的内部,对作品的理解,的确是在其各个部分与整体之间相互关系的循环观照中得以实现的。

上述的分析,属于基于语言语境内部的考察。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这篇诗歌具有“田园牧歌”般的审美风貌,也可以看到诗人通过隐喻意象和象征的手法,表达对耶和华的坚定信仰。如果我们止步于此,对这首名诗的诠释也基本就停留在了这个层面。我们当然可以进一步“挖掘”其修辞效果上的“微言大义”,但是“挖掘”这个词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在宣示一种单一研究路径的局限,因为这同时意味着这一路径将无力拓展我们的研究视野,生成新的诠释意义。这就仿佛我们在同样的地质结构上钻洞,不断钻下去,但取出的土样虽然在不断增加,但却是同质的土样。

可是,这首诗给予我们的理解真的就言尽于此了吗?

在希伯来文学或圣经文学研究界,针对某一文本,存在着许多观点和认识,它们常常是被一部分人所接受,但被另一部分人所质疑。例如,有人在《约伯记》中读出了约伯作为人类的代表激烈反抗上帝的神权,因而这部作品闪耀着可贵的人本主义思想,但却不思考为什么约伯反抗的结局及其最终的生存状态是“驯服”“平静”而一改其起初激烈叛逆、反传统观念的立场。再如有学者说《雅歌》以人间之爱象征了神圣之爱,书拉密女对牧羊少年坚如磐石的爱情乃是古代以色列民族对耶和华无限忠诚的表现,但这种基于寓意解经法的结论又完全遮蔽了作品中流淌的鲜活、强劲和如“沙仑的玫瑰”叶瓣上晶莹的露珠般纯真的人性生命力。我们应该承认,类似的见解的确程度不同地“突破”了仅仅从文学视角对文本的观察,带来了某种新的诠释意义。不过,尽管“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这种阐释的有效性如何认定,在什么范畴内认定,均需进一步做出界定。

让我们回到《诗篇》第23 篇。如果我们循着希伯来自身的文化传统进入文本与文化语境关系的第二重阐释之中,这种跨学科研究会让我们进入古代迦南的自然与社会空间,涉及与这一民族生活方式、历史际遇、信仰特点、神权观念等多学科领域的联系,诠释出希伯来民族意识和精神的丰富内涵。同时,循着诠释空间的拓展,我们也会对这首诗歌作者的身份产生不同于“题记”的认识——这位诗人并不一定就是那位声名赫赫的大卫王,而可能是以色列民族国家存在于古代迦南时期的某位没有留下姓名的作者,他可能是大卫王的同时代人,也不能排除是大卫王身后的一位诗人。这种新的理解不但让我们认识到简单生硬地探求其历史本事的方法并不足取,也回答了为什么《诗篇》第23 篇在全卷150 篇诗歌中被誉为“诗中之诗”的原因——因为它不但集中深刻地表达了古代以色列民族的民族意识和精神特质,而且与我们前面谈到的诗歌的时空结构相一致,其独特的魅力可以跨越时空,在以色列的子孙们心中因着情势,不断唤起祖先们苦难与欢欣相交织的体验。

三 文学与历史学双重视野中的扫罗王和大卫王形象

对于上述认识,我们以古希伯来文学中扫罗王和大卫王的形象分析为例稍加说明。扫罗和大卫分别是古代以色列民族在迦南立国后统一王国时期扫罗王朝和大卫王朝的开创者。关于他们的事迹,主要见于《撒母耳记》《列王纪》和《历代志》。在希伯来民族经典《塔纳赫》中,这三卷书通常被归在“历史书卷”名下,但是从文学叙事的角度看,它们则属于希伯来文学中的“历史文学”类别,具有典型的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的双重品质。这一基本认识,决定了对扫罗王和大卫王形象的分析可以是一个文学与历史学跨学科研究的问题。

在文学研究的视阈中,我们通过人物的行为、话语、不同人物间的关系和以人物为中心的情节关注的是这两位古代以色列民族君王的性格特征和形象内涵,以及扫罗王和大卫王事迹书写的主题是什么。从这些方面来看,扫罗的性格特征是鲁莽冲动、有勇少谋、优柔多疑,还患得患失;而大卫的性格特征则是智勇双全、文武兼备,实力弱小时能忍辱负重,力量强大后具有长期的战略发展眼光。扫罗在位只有十五年,战死后王朝也未能延续下去,不久即被大卫王朝所取代,他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形象。大卫在位则长达四十年,充分显示了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的品质,不但开创了此后大卫王朝数百年的基业,而且成为后世以色列—犹太子孙心中作为民族英雄的不可磨灭的记忆。在从扫罗王朝走向大卫王朝的过程中,扫罗、大卫与外敌的浴血奋战,两人之间的个人恩怨,扫罗处理各种重要问题时的进退失据,大卫与民族内部各种势力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一呈现在读者眼前,情节曲折激荡,彰显了文学叙事的特殊魅力。显然,文学性书写在对比性叙事中塑造了两位国王不同的英雄形象,反映了以色列民族国家初立时期内忧外患的形势下,王权确立的艰难与复杂性,也凸显了以色列民族王权产生必然性的主题。支撑上述结论的,当然是叙事文本中大量的相关叙事细节,限于篇幅笔者无法一一列举,只能在给出分析结论时约略提及。

所谓“时势造英雄”,当我们引入历史学的分析视角时,重心就从更多关注作为个体的人物性格、行为转移到了历史人物生活的时代特征、社会形态和历史文化语境对其命运的影响。

以色列人进入迦南后,曾经历过各个支派(部落)各自为政的一个半世纪左右的“士师时期”。尽管生产和生活方式由游牧、半游牧转为定居与农耕,但松散的部落联盟制度无力抵御迦南和周边异族邦国的进攻。大小战事连年不断,以色列人常常被异族压制,生命、财产时时受到威胁。以色列王权和国家的建立,就是为了使各个支派更紧密地团结起来,以改变这种极为被动、危急的局面。尽管扫罗和大卫都是以色列民族国家早期的国王,但他们登上王位的过程并不相同。作为第一位国王的扫罗是在代表宗教势力的撒母耳主持下,通过掣签仪式由各个支派拥立上位的。因而,其王权的合法性既来自撒母耳以神的名义“膏立”为王的“君权神授”,也来自以色列部落联盟的协商与认可,其权力受到各方面的钳制,难有大的作为。而大卫称王却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智慧,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夺取了政权。尽管也有“君权神授”的加持,但实际上他是靠一次次的浴血奋战打下了自己的天下。他曾被扫罗王追杀,带领自己的武装啸聚于山林,周旋于支派部族势力之间,一次次击败内外敌人。大卫从最初的牧羊少年成长为以色列民族史上一位品格坚毅、谋略过人的国王绝非偶然。正像他先在属于本支派的犹大地希伯伦称王,七年半后又得到北方诸支派的拥护在耶路撒冷做整个以色列民族国家的王所显明的,大卫是个能够审时度势的强者。而扫罗原本占尽了先机,但缺乏一个王者应有的政治谋略和手段。实际上,扫罗的悲剧命运和大卫的辉煌历程之所以形成如此鲜明的对照,在于他们面对几乎相同的内外部局势时是否成功地处理了自己与几组势力的关系。它们包括内部与外部两方面,外部关系对象主要是非利士人、摩押人、亚扪人、亚马力人、亚兰人等异族敌人;内部关系对象则包括掣肘王权的宗教势力、部族势力、对王位构成威胁的挑战者势力等。这几组关系对扫罗来说成为了一张将其缠住的罗网。宗教领袖撒母耳由他的支持者转为激烈的反对者;他做出的决定,部族长老可以轻易推翻;大卫本是他的女婿和麾下战将,却成为其王权的最大威胁者;他的儿女们成为他要除去的大卫的助力者。即便他英勇善战,最终却死在了与非利士人战斗的沙场上。与扫罗的处处被动不同,大卫在这几组关系中是主导者的角色。他既注重宗教信仰对民众的影响,又巧妙控制了祭司贵族的权力;有效压制了各支派长老的力量;先后挫败了两个王子阴谋夺权的叛乱,将王位顺利传给了自己认定的王子所罗门。

我们说作为文学形象的扫罗是悲剧性的,大卫则表现为一个雄才大略的民族英雄的形象,而历史学视角的分析则不但深化了我们对人物形象内涵的认识,而且提供了两个不同人物形象的依据——扫罗也好,大卫也罢,他们都是古代以色列国家王权初立时期本民族内部政治结构、经济水平、文化特征以及迦南地区社会整体状况的产物。然而,对扫罗与大卫两位国王形象的文学跨学科研究的价值和意义并不仅仅止于此。作为兼具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特征的文本,文学叙事涉及叙事者对人物形象的建构性问题,历史叙事则还牵涉史家的历史观问题。当我们将早期的民族历史文本《撒母耳记》《列王纪》与晚期的历史文本《历代志》中关于扫罗与大卫的记叙相对照时,会发现《历代志》叙事的两个突出的特点。其一,《历代志》存在着明显的贬扫罗而褒大卫的意图。其二,在对历史事件的编纂和历史发展的叙事上,《撒母耳记》和《列王纪》体现了“秉笔直书”的叙述原则,而《历代志》则有意识地采取了“选择性书写”的叙事策略。在《撒母耳记》和《列王纪》中,无论是扫罗还是大卫,其性格和行为的优劣均得到了相对充分的体现,而在《历代志》中,诸如早年大卫为得到美貌的拔士巴而设计杀死其夫赫人乌利亚、晚年大卫因疏于国政致使押沙龙和亚多尼雅两位王子叛乱等负面叙述被一笔勾销,不但只对大卫的功绩大书特书,而且增加了大卫预备建立圣殿的诸多细节描述以凸显其对耶和华的虔敬。相反,《撒母耳记》中扫罗的诸多战绩在《历代志》中则完全被删除,除了扫罗的一个家谱外,唯一一处写到扫罗的战事,竟是其如何被非利士人打败及死亡的简短过程,并且认为扫罗如此结局是因为他干犯了耶和华,因而耶和华使王权归于了大卫。扫罗的负面特征和大卫的完美无瑕,对比是如此强烈,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从《撒母耳记》《列王纪》到《历代志》,文本叙事的权力由“申命派史家”转移到了祭司或“虔敬的文士”手中,甚至有学者认为《历代志》的作者有“神学家”的特征。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作为晚期出现的历史书卷,《历代志》的作者需要圣化本民族的历史。《历代志》成书于亡国后被掳的原犹大国民从两河流域回归耶路撒冷为中心的犹地亚约两代人之后,这一民族关于历史发展的神意决定论和神意目的论相统一的历史观已经成熟,而美化历史上的大卫王就是这一神权历史观的体现之一。当我们将上述所有因素,纳入到从《撒母耳记》《列王纪》到《历代志》的整体叙事中考察时,我们就会知道,扫罗王和大卫王的形象是被以文学叙事的方式所建构的。

结语

关于文学跨学科研究的理念,其实原本就存在于从古至今的文学研究之中,但在今天跨学科研究成为讨论的焦点时,其所呈现的丰富内涵成为学者们的一种更为明确的追求和话语建构。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是从文学跨到其他学科的研究而不是相反,而且,鉴于文学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所跨的学科也并不一定是单数,而完全有可能是复数。在这一过程中,文学研究对象本身提供了跨学科研究的内在根据,无论我们吸纳的是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或方法论思想,还是相关的知识素材与结论性成果,但最终仍需要有机统一于文学学科自身的价值立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