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史为稗之秘
——《三国演义》文学价值论略

2021-11-11 22:12
文学与文化 2021年3期

陈 洪

内容提要:《三国演义》的文学价值如何,历来颇有争议,焦点在于历史与文学的关系。由于该书以传奇手法写历史,人重于事;写人聚焦对手戏,事半而功倍;调控节奏,叙事有情感温度,所以成功地化史为稗,具有了较高的文学价值。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三国演义》是一个相当奇特的存在。从明清到当代,扬之者九天,贬之者九地。而持论者往往是评论界的巨擘,甚至还有同一位大家,既有九天之说,也有九地之论。这种情况,在其他经典名著身上,似乎还没有第二家。

如明清之际的金圣叹,乃有清近三百年间影响最大的小说、戏剧批评家,他在《三国志演义序》中讲:“近又取《三国志》读之,见其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堪与经史相表里。由是观之,奇文莫奇于《三国》矣。……而今而后,知‘第一才子书’之目,又果在《三国》也。”又是“第一”,又是“莫奇于”,评价之高,可谓登峰造极。但是,十几年前,在他的《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却又有:“《三国》人物、事体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以“传话奴才”评价一部作品,鄙夷的态度达于极致。又如中国小说史学科的开山祖之一胡适,他在《三国志演义序》中称《三国演义》“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这几乎把这部小说开除出了文学史。他的理由是:“《三国演义》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象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可是在同一篇文章中,胡适又说,“在几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没有一部书比得上他的魔力”,“(《三国演义》)趣味浓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一方面没有想象力、创造力,另一方面却有巨大的“魔力”“趣味”,吸引读者“不肯放手”。这样的矛盾评价,体现出的是一种什么逻辑呢?

如果比较一下金圣叹与胡适的评论,我们会惊奇地发现,两位相隔三百年、知识背景迥然不同的人物,持论竟然如出一辙!

金圣叹之贬,是因为《三国演义》不能摆脱史籍的引力,虚构、创作的成分太少,所以贬之为“传话奴才”。而胡适之贬,也是着眼于《三国演义》的“拘守历史”。更有趣的是,所谓金圣叹之褒,其着眼竟也在“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可以讲,无论褒贬,《三国演义》的评价问题,焦点在于如何看待“演义”与史籍的关系,换个说法,就是是否做到了“化史为稗”。

探索《三国演义》“化史为稗”的奥秘,也就是揭示其文学价值之所在。如果与明代几十种讲述历史的“演义”“志传”——如《列国志传》《全汉志传》《两晋演义》等做一番比较的话,有三个方面是《三国演义》成功的重要原因。

一 以传奇手法写历史:人重于事

明末小说、戏曲的重要作家袁于令在《隋史遗文》序言中讲:

史以“遗”名者何?所以辅正史也。正史以纪事。纪事者何?传信也。遗史以蒐逸。蒐逸者何?传奇也。传信者贵真……传奇者贵幻。

苟有正史而无逸史……奇情侠气、异韵英风史不胜书者,卒多湮没无闻……安得貌英雄留之奕世哉!

这是他写作《隋史遗文》宗旨的夫子自道,也可以看做是对历史演义类小说经验的一个总结。这个总结主要有三个重点:第一,遗史、逸史是“辅”正史而作,相依傍而不相同。第二,此类小说与正史的主要区别在于“传信”与“传奇”;小说为“传奇”则需要虚构——“贵幻”。第三,虚构的内容以“貌英雄”——刻画人物为主,而人物形象则着眼于“奇情侠气”。

可以说,这三点总结得十分到位,以之衡量《三国演义》成功的原因,几乎可谓量身定制。

明清两代刊刻的《三国演义》,大多题为《三国志通俗演义》。这固然有书商依傍正史抬高身价的一面,但也真实反映出这部作品内容上“辅”正史而行的基本情况。小说依傍、“辅”《三国志》,主要表现为宏大事件的主干始末、主要历史人物及其彼此关系、历史事件的结局等,都能尊重史实,从而取信读者。

主干之外,历史事件展开的具体过程,叙事中的繁枝密叶,则是罗贯中驰骋想象的空间了。

《三国演义》对中国文化的影响,首推关羽形象的塑造。我们就以此为例看看该书在“信”与“奇”之间的取舍。《三国志》的《关羽传》共计955 字,生平事迹记述之外,对于人物“英雄形象”的描写只有两段,一段是斩颜良,一段是刮骨疗毒,共计145 字。“斩颜良、诛文丑”的事件在《三国志》中记载相当简略:“颜良攻东郡太守刘延于白马,曹公使张辽及羽为先锋击之。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这里可以分三层来看:第一,斩颜良是关羽和张辽的功绩,行动的主角确是关羽。第二,关羽并没有参与诛文丑。第三,关羽斩颜良确乎神勇,但陈寿的记载相当简单,只能看出是在混战中的出其不意。

我们再来看看《三国演义》是怎么写的。

关羽斩颜良发生在曹操和袁绍的主力部队接触时。颜良是袁绍营中第一员猛将,接连斩杀曹操几员大将。忽报颜良挑战,曹操便引关羽上土山观看。书中写道:

操与关公坐,诸将环立。曹操指山下颜良排的阵势,旗帜鲜明,枪刀森布,严整有威,乃谓关公曰:“河北人马,如此雄壮!”关公曰:“以吾观之,如土鸡瓦犬耳!”操又指曰:“麾盖之下,绣袍金甲,持刀立马者,乃颜良也。”关公举目一望,谓操曰:“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操曰:“未可轻视。”关公起身曰:“某虽不才,愿去万军中取其首级,来献丞相。”张辽曰:“军中无戏言,云长不可忽也。”

曹操和张辽这样一唱一和就把关羽的斗志给激发出来了。于是:

(关羽)奋然上马,倒提青龙刀,跑下山来,凤目圆睁,蚕眉直竖,直冲彼阵。河北军如波开浪裂。

颜良正在耀武扬威,关羽冲到面前,手起一刀,将其刺于马下。这种写法很特别。一方面,十万大军形同虚设;另外,按照前面对颜良的战绩描写,他的武艺应该和关羽伯仲之间,就是俩人“单挑”,要分胜负至少也得大战八十回合之后。如果是写其他战将,包括武艺绝伦的吕布,作者都是以这种多少“回合”的路数来表现——回合多少是衡量武艺高低等级的尺度,这是书场艺术的一个简单化的小把戏。而唯独写关羽,他刺杀颜良,只是一下。而这倒不是颜良无能,而是由于关羽的神勇。上面引述的那段对话——“土鸡瓦犬”“插标卖首”云云,完全是虚构,但却是这一桥段的神魂所在。关羽高傲的性格及神勇的气魄由此表露无遗。

这种笔法与《三国志》“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简单而含混的写法迥然不同。如果拿《三国演义》另一个不同的版本——双峰堂本做比较的话,会发现在斩颜良之后,这个本子有一段补叙文字:

原来颜良辞袁绍时,刘玄德曾暗嘱曰:“吾有一弟,乃关云长也。身长九尺三寸,髯长一尺八寸,面如重枣,单(丹)凤眼,卧蚕眉,爱穿绿锦战袍,能使青龙大刀。必在曹操处,如见,可教急来。因此颜良见关公来,只道是来投奔,故不准备迎敌,被斩于马下。史官故下“刺”者,包含多少就里。有刺颜良诗为证……十万雄兵莫敢当,单刀匹马刺颜良。只因玄德临行语,致使英雄束手亡。

书商之所以加上这段说明文字和这首诗,显然是感觉关羽“神勇”过度,适当予以“矫正”,让故事看起来较为合理些。但是,这样却把前文苦心营造起来的传奇氛围与关羽超人形象一下子解构掉了。尤其是这首顺口溜一般的“诗”,连叙事立场也漂移不定,尽显书坊老板的低下水准。这一段在毛批本中被完全放弃,也从反面彰显了适度夸张的文学价值。

写关羽的超凡,还有一个情节也是传颂千古——刮骨疗毒。关羽中了一支毒箭,整条胳膊可能会废掉,幸亏碰到了华佗。华佗说要给关羽全身麻醉之后做手术。关羽拒绝麻醉,一面与马良弈棋,一面伸臂令华佗直接手术:

佗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佗曰:“某便下手,君侯勿惊。”公曰:“任汝医治,吾岂比世间俗子惧痛者耶!”佗乃下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

这件事,《三国志》也有记载,不过较为简略,而且是“时羽适请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流离盈于盘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三国演义》不仅浓墨渲染,而且在细节上也作了别具匠心的调整。华佗来时,关羽不是在喝酒吃肉,而是“正与马良弈棋”;手术开始后,“公饮数杯酒毕,一面仍与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手术中,围观者都“掩面失色”,而关羽仍在“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把喝酒吃肉改为“谈笑弈棋”,不仅使关羽的形象多了几分儒雅,而且从容之态越发潇洒。这里的“悉悉有声”与“谈笑弈棋”形成强烈对照,而且很有现场感,使得关羽的形象越发“超人化”了。

再如“关云长单刀赴会”这一情节。历史上“单刀赴会”与小说恰好是反过来的——不是关云长单刀会鲁肃,而是鲁肃单刀来见关云长。《三国志》中有关记载是:

肃住益阳,与羽相拒。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诸将军单刀俱会。肃因责数羽……肃厉声呵之,辞色甚切……(肃)乃趋就羽……羽无以答。

很显然,这次“武装谈判”是鲁肃提议,而且是鲁肃单刀来会关羽。谈判中,似乎主动权也在鲁肃一方,至少鲁肃表现得很有英雄气。可是到了元杂剧中,英雄的角色就分配给了关羽。而罗贯中也乐得接受这一重新分配的结果,因为这和他的创作意图完全一致。

小说中这样描写:鲁肃邀关羽过江,关羽欣然答应,众人都以为不可——

关平道:“鲁肃相邀,必无好意;父亲何故许之?”云长笑曰:“吾岂不知耶?此是诸葛瑾回报孙权,说吾不肯还三郡,故令鲁肃屯兵陆口,邀我赴会,便索荆州。吾若不往,道吾怯矣。吾来日独驾小舟,只用亲随十余人,单刀赴会,看鲁肃如何近我!”平谏曰:“父亲奈何以万金之躯,亲蹈虎狼之穴?恐非所以重伯父之寄托也。”云长曰:“吾于千枪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岂忧江东群鼠乎!”马良亦谏曰:“鲁肃虽有长者之风,但今事急,不容不生异心。将军不可轻往。”云长曰:“昔战国时赵人蔺相如,无缚鸡之力,于渑池会上,觑秦国君臣如无物;况吾曾学万人敌者乎!既已许诺,不可失信。”良曰:“纵将军去,亦当有准备。”云长曰:“只教吾儿选快船十只,藏善水军五百,于江上等候。看吾认旗起处,便过江来。”

《三国志》中类似的讨论发生在鲁肃与其部属之间,而鲁肃主要是理性地分析形势,说明谈判的必要云云。而罗贯中移到关羽名下,重心就改了,变成关羽逞英雄的内容。若揆情度理,关羽不听众人劝告,单刀过江,实在是莽夫所为。但作者要表现他不同常人的胆勇,就顾不得情理了。而可怜的鲁肃变成了配角,而且鼻子上还被抹上了一块小丑的白色——和“草船借箭”中一样。书中写他欲害关羽不成,反出了一通丑:

鲁肃魂不附体,被云长扯至江边。吕蒙、甘宁各引本部军欲出,见云长手提大刀,亲握鲁肃,恐肃被伤,遂不敢动。云长到船边,却才放手,早立于船首,与鲁肃作别。肃如痴似呆,看关公船已乘风而去。

关羽手提大刀,独立船头,视敌军如蝼蚁,这简直是天神一样的形象——只是不要过分追究情理。《水浒传》中,武松在快活林中醉打蒋门神一段和此事有些类似,也是写超人便不顾一般情理——强敌当前,却故意喝得醺醺然,以情理论,实为莽汉所为;以艺术论,却是写出“这一个”超人的妙笔。以高傲之气质论,武松与《三国演义》中的关羽相当接近。而两本书中,社会影响也以此二人为最大。这是值得深入研究的一个话题。

另一名段“温酒斩华雄”,作者也是用同样的笔法:先铺垫华雄的凶猛,然后关羽挺身出战。二人如何交战一概不写,只写气氛:

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銮铃响处,马到中军,关羽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斩华雄这一段,在《三国志》中本是“江东猛虎”孙坚的功绩,罗贯中掠来送给了关羽,还渲染出如此神威凛凛的一笔。把他人的“成绩”集中到某一形象身上——主要是关羽和诸葛亮,再加以适度夸张,于是就树立起一个鹤立于鸡群的超人形象。而超人形象正是传奇类叙事文学的核心。

文学家对历史的这种修改让人真是感叹不已。陆游有一首诗便表达这种无奈之情:“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鲁肃、孙坚地下有知,定当长吟此句而苦笑。

二 聚焦对手戏:事半而功倍

如果说“夸张写人”“人重于事”在几部较为成功的历史演义——如《说岳全传》《隋史遗文》等中都有所体现的话,“聚焦对手戏”却可以说是《三国演义》特有的艺术手段。

所谓“聚焦对手戏”,指的是小说的几个重要人物,最精彩的故事,最鲜明的个性,都是在作者刻意安排的“对手”系列互动中表现出来的。这包括诸葛亮与周瑜,诸葛亮与司马懿,诸葛亮与鲁肃,关羽与曹操,关羽与诸葛亮等。

写得最多的对手戏是在诸葛亮与司马懿之间,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而写得最生动、“知名度”最高的对手戏却是在诸葛亮与周瑜之间。

“既生瑜何生亮”之叹流传广远,“一时瑜亮”成为常见的成语,“三气周瑜”几乎是家喻户晓的故事。而周瑜与诸葛亮之间对手戏的核心要素就是智谋冲撞擦出的火花。即以“草船借箭”一节而论,大敌当前,周瑜妒忌孔明的才干,便想出了一个“风流罪过”来陷害:

孔明嘱曰:“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恐公瑾心怀妒忌,又要寻事害亮。”鲁肃应诺而去,回见周瑜,把上项事只得实说了。瑜大惊曰:“此人决不可留!吾决意斩之!”肃劝曰:“若杀孔明,却被曹操笑也。”瑜曰:“吾自有公道斩之,教他死而无怨。”肃曰:“何以公道斩之?”瑜曰:“子敬休问,来日便见。”……瑜曰:“军中无戏言。”孔明曰:“怎敢戏都督!愿纳军令状:三日不办,甘当重罚。”瑜大喜,唤军政司当面取了文书,置酒相待曰:“待军事毕后,自有酬劳。”

看起来,周瑜设计的圈套合情合理,几乎无懈可击。而孔明竟然一步踏入,于是就产生了戏剧性的悬念,把读者的心提了起来。而接下来:

肃领命来见孔明。孔明曰:“吾曾告子敬,休对公瑾说,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为我隐讳,今日果然又弄出事来。三日内如何造得十万箭?子敬只得救我!”……至第三日四更时分,孔明密请鲁肃到船中。肃问曰:“公召我来何意?”孔明曰:“特请子敬同往取箭。”肃曰:“何处去取?”孔明曰:“子敬休问,前去便见。”

这里,作者故弄狡狯,让诸葛亮把老实憨厚的鲁肃(其实,鲁肃是东吴雄杰之士,《三国演义》为了衬托手法的需要,就把他变成了一个老实头)继续装进闷葫芦里,也给读者再留一个悬念。于是:

当夜五更时候,船已近曹操水寨。孔明教把船只头西尾东,一带摆开,就船上擂鼓呐喊。鲁肃惊曰:“倘曹兵齐出,如之奈何?”孔明笑曰:“吾料曹操于重雾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顾酌酒取乐,待雾散便回。……却说孔明回船谓鲁肃曰:“每船上箭约五六千矣。不费江东半分之力,已得十万余箭。明日即将来射曹军,却不甚便!”肃曰:“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雾?”孔明曰:“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雾,因此敢任三日之限。公瑾教我十日完办,工匠料物,都不应手,将这一件风流罪过,明白要杀我。我命系于天,公瑾焉能害我哉!”鲁肃拜服。船到岸时,周瑜已差五百军在江边等候搬箭。孔明教于船上取之,可得十余万枝,都搬入中军帐交纳。鲁肃入见周瑜,备说孔明取箭之事。瑜大惊,慨然叹曰:“孔明神机妙算,吾不如也!”

到此,这场智斗落幕,成就了名垂千古的名段,也生动刻画出了主要对手诸葛亮与周瑜的形象,捎带着还写活了一个鲁肃——虽然是一个历史“冤案”。

《三国演义》中的瑜亮斗智,与后文的诸葛司马斗智相比,往往多了一些戏剧性,甚至有一些喜剧的色彩。如周瑜处心积虑设计了招亲刘备的计谋,而诸葛亮以三个锦囊妙计来化解,最后演出了非常热闹又有几分搞笑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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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德登高望之,但见军马盖地而来,叹曰:“连日奔走,人困马乏,追兵又到,死无地矣!”看看喊声渐近。正慌急间,忽见江岸边一字儿抛着拖篷船二十余只……船舱中一人纶巾道服,大笑而出,曰:“主公且喜!诸葛亮在此等候多时。”船中扮作客人的,皆是荆州水军。玄德大喜。不移时,四将赶到。孔明笑指岸上人言曰:“吾已算定多时矣。汝等回去传示周郎,教休再使美人局手段。”……吴兵大败。周瑜急急下得船时,岸上军士齐声大叫曰:“周郎妙计安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瑜怒曰:“可再登岸决一死战!”黄盖、韩当力阻。瑜自思曰:“吾计不成,有何面目去见吴侯!”大叫一声,金疮迸裂,倒于船上。众将急救,却早不省人事。

周瑜与诸葛亮由隔空斗智,到当面较量。周瑜绝非无谋,从开始的设局,到临机的决断,再到兵马的调度,都达到一个相当高的层次。但是,他的水平越高,越是衬托出诸葛亮的智慧谋略超凡脱俗。而“周郎妙计安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的结局,对于诸葛亮来说,得意中透出几分残酷的诙谐。对于周瑜来讲,却是致命的自尊心伤害。由于全书特定叙事立场的引领,读者到此,感受的尽是得意与诙谐,对周郎的伤心不免还会有些幸灾乐祸——文学的力量乃至于此。而小说中的周瑜不仅被活活气死,而且被定型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自作自受的形象,以致当我们读到东坡先生“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之时,可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周瑜与孔明的对手戏贯穿了赤壁之战的始终,成为吸引读者眼球的主要情节,在很大程度上抢了那场战役的大“戏”。但是,这两个人物形象活灵活现地浮现出来,成为家喻户晓的某种典型。不过,这就是文学,而非历史了。

同样精彩的对手戏,是在关羽与曹操之间。关羽的“义勇”,曹操的“奸雄”,最生动的表现也是在二人一系列的对手戏中。

这一系列对手戏,开场一幕就是“温酒斩华雄”。小说的这一幕中,曹操的表现可以说全是“正面”的。首先,在联军面临困境之时,他作为“副统帅”挺身而出,不顾“一把手”的反对,断然拍板支持关羽出战华雄。这样做对于曹操来讲其实是有风险的。一则得罪了虚骄昏庸的袁绍与狭隘阴毒的袁术,二则承担着万一失败丧失威信的责任。可是曹操审时度势,而后果断决策,显示出领袖的气质。其次,面对与自己身份悬殊的“无名小卒”关羽,他不是命令其出战,而是亲自捧上一杯热酒为其壮行助威。这一“出格”的举动,集中、生动地表现出曹操的另一面,即对于“人才”的重视。这杯热酒既有笼络人才的一面,也有欣赏人才、爱惜人才的一面。甚至在当时,后者更是主要的方面——读者读至此处,感受到的也是惺惺相惜的温暖:

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如巨钟,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羽也。”绍问现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试教出马,如其不胜,责之未迟。”袁绍曰:“使一弓手出战,必被华雄所笑。”操曰:“此人仪表不俗,华雄安知他是弓手?”关公曰:“如不胜,请斩某头。”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公饮了上马。关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銮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这一情节中最妙的一笔乃是“温酒”。袁绍、袁术对关羽之“冷”与曹操酒中之“热”形成强烈的对比,对于自尊心极强的关羽,相信这个对比一定会留下无比深刻的印痕。事实上,正是这一笔,为日后关、曹之间的一系列对手戏——挂印封金、过五关斩六将、华容道等,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说曹操是“奸雄”。“奸”的表现是一目了然的,如杀吕伯奢,如杀王垕,如杀刘琮,等等;其“恶”也是一目了然的,如征徐州时屠戮村落、发掘坟墓,如杀董贵妃、伏皇后,等等。但“雄”的一面往往被论者忽视,或简单地以“诈伪”“作秀”来解读。其实,唯其具有“雄”才,才使得曹操成为不一般的“奸”,即所谓“奸绝”。而在曹操诸多“雄”才中,重视人才、爱惜人才——当然是为我所用的人才,是其最为突出的一面。这一面在与袁绍的对比中,是作者着意表现的内容。

在其后故事的演进过程中,作者浓墨重彩地印证了上述道理。袁绍尽管猛将如云,谋臣众多,却是不辨贤愚,囚田丰,黜沮授,逐许攸,终至人心离散、上下解体。我们读书读到这里,回过头去品味汜水关前曹操那一杯热酒,自会深深觉出其滋味的深厚悠长。我们“品尝”那杯热酒之时,似可看穿坐在虎帐帅位上巍巍然的袁绍其实不过“羊质虎皮”“凤毛鸡胆”(书中评语)而已;似可望见捧酒壮行的曹操未来的霸业;也似可预见到在那群雄并起的世道,得人才者得天下的大格局。

其后,曹操对待关羽,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这种超出“常格”的赏识,如关羽挂印封金、辞曹归刘,手下人纷纷主张“追而杀之,以绝后患”,曹操却力排众议,亲自送行,并赠送路费、锦袍。写关羽离开曹营,曹操赶来送行:

操笑曰:“云长天下义士,恨吾福薄,不得相留。锦袍一领,略表寸心。”令一将下马,双手捧袍过来。云长恐有他变,不敢下马,用青龙刀尖挑锦袍披于身上,勒马回头称谢曰:“蒙丞相赐袍,异日更得相会。”遂下桥望北而去。许褚曰:“此人无礼太甚,何不擒之?”操曰:“彼一人一骑,吾数十余人,安得不疑?吾言既出,不可追也。”曹操自引众将回城,于路叹想云长不已。

曹操的爱才,关羽的警觉、从容,都栩栩如生。而曹操如此厚待,关羽仍然不为所动,其义气深重不言自显。另一方面,唯其如此,华容道上,关羽才会甘冒大不韪放过了曹操。在这一点上,《三国演义》的关、曹对手戏可以说是处理得非常高明、细致。

曹操在华容道中了埋伏,被关羽截住:

却说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为首大将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操军见了,亡魂丧胆,面面相觑。操曰:“既到此处,只得决一死战!”众将曰:“人纵然不怯,马力已乏,安能复战?”……程昱道:“某素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著。丞相旧日有恩于彼,今只亲自告之,可脱此难。”……云长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一发心中不忍,于是把马头勒回。操见云长回马,便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云长回身时,曹操已与众将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军皆下马,哭拜于地。云长愈加不忍。正犹豫间,张辽纵马而至。云长见了,又动故旧之情,长叹一声,并皆放去。

关羽这里的心理矛盾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确有一个“政治原则”问题——“汉贼不两立”;二是因为他立下了军令状——捉不到曹操军法从事,自己的性命攸关。但是在短暂的犹豫后,他还是“长叹一声,并皆放去”。这个情节中,写关羽的情态不过二三十个字,但是他心理的变化,特别是内心的矛盾却都写出来了。可以说,《三国演义》全书,写人物心理、人物性格,最细腻生动的就数这一段。无怪乎王国维要赞叹:“叙关壮缪之释曹操,则非大文学家不办。”

如同“温酒”的桥段一样,华容道一节,也是不见于史册,纯然是作者虚构的“演义”之笔。但这一节在故事发展中十分重要——曹操因此得免大难,遂成“三国鼎立”的大格局。而情节逆转的关键是关羽想起了曹操的“许多恩义”,终于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放走曹操。这“许多恩义”是由斩华雄那一杯热酒开始的,可以说,那杯热酒温暖的关羽心灵,终至华容道这决定大局的“一声长叹”。

这样的构思与描写,既意味深厚,又妙合无痕,在似不经意间把两个核心人物的性格、彼此关系与情节发展的逻辑基础完全表现出来,正是极为高明的文学手法——作者未必自觉,但效果正是如此。

金庸的代表作《射雕英雄传》中有一桥段,写铁木真(成吉思汗)与大将哲别的关系,便是完全脱胎于《三国演义》“温酒”一节,读来同样使人血脉贲张。足见《三国演义》这一高明文学手法之影响力。

三 调控节奏:有温度的叙事

在叙事艺术方面,《三国演义》也为后人提供了成功的范例:把百年战争史转换为文学叙事,如何调控叙述的时间和事件的密度就是对作者笔力的考验。

陈寿《三国志》六十五卷,魏占三十卷,吴占二十卷,蜀占十五卷。而在《三国演义》中情形有了巨大变化,百二十回的回目共二百四十个对句,其中就有一百四十个对句直接关系着蜀主、蜀将和蜀事,占百分之六十左右。这便形成了三足鼎立而以蜀汉为叙事中心的新格局。在大部分篇幅中,《三国演义》的叙事焦点始终追随着蜀汉开基及其君臣的命运。它由此确定叙事的虚写和实写、详写和略写,左右着其叙事的构成和节奏。全书叙事速度最慢、情节密度最大的部分均集中在诸葛亮和关羽身上,这便凸显了“历史演义”以人物为中心的叙事策略。

与节奏相关的是叙事的态度。在小说涉及的几百位历史人物中,罗贯中最钟情的首推诸葛亮,其次是关羽。在这两个人物身上,作品不仅笔酣墨饱,而且能够使读者感受到字里行间蕴含的温度。如果拿“官渡之战”与“赤壁之战”做一对比,叙事态度的差异是相当明显的。前者基本据史而述,简洁明快,叙事节奏变化不大,作者的态度基本是“以物观物”、客观冷静的;后者则充分调动文学手段,把一个历史事件最充分地予以戏剧化,从舌战群儒开始到卧龙吊孝,中间的草船借箭、蒋干盗书、借东风等生动丰富的插曲,把一场大战渲染得情趣百出。而这些情趣的产生全都是围绕着诸葛亮的言行。显然,这种情况是和罗贯中钟情于诸葛亮的情感态度直接相关的。

又如同一年的历史事件到了作者笔下,关羽降曹和寻主占了四回,而关系到曹操称霸中原的官渡之战只占三回。可见在这个特殊的文学世界中,诸葛亮、关羽的遭际与性格,其价值远大于某一政治力量的历史性成败。

《三国演义》刻画诸葛亮有三大段浓墨重彩。第一段是他出场亮相的“三顾茅庐”。这件事在《三国志》中只有十一个字:“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而到了《三国演义》中竟铺演成了一回半书,六千余字。其中大半出于想象与虚构,但十分生动、形象:

玄德同关、张并从人等来隆中。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作歌曰:“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玄德闻歌,勒马唤农夫问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卧龙先生所作也。”玄德曰:“卧龙先生住何处?”农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带高冈,乃卧龙冈也。冈前疏林内茅庐中,即诸葛先生高卧之地。”

勒马回观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

忽见童子招手篱外,叫曰:“老先生来也。”玄德视之,见小桥之西,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蔽体,骑着一驴,后随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转过小桥,口吟诗一首。诗曰:“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玄德闻歌曰:“此真卧龙矣!”滚鞍下马,向前施礼曰:“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驴答礼。诸葛均在后曰:“此非卧龙家兄,乃家兄岳父黄承彦也。”若从纪事的“史笔”角度看,这些都是纯粹的闲笔碎墨;但若从写人的“文学”角度看,却是非常高明的笔法。第一段写农夫,潜台词是诸葛亮德行、人格的感化力量。第二段写环境与朋友,潜台词是诸葛亮的品位与境界。第三段写诸葛亮的亲属,重点在那首诗,潜台词是诸葛亮的胸襟与抱负。所谓“潜台词”,是因为这都是“意在笔外”,是不写之写。诚如金圣叹批点《西厢记》所讲:“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从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便且住,却重去远远处更端再发来,再迤逦又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数番……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三顾”一节,正是如此,生动、形象的笔墨流露出作者对于“卧龙”的赞赏、仰慕之情。而读者也仿佛可以从笔端感受到不同于“史笔”的温度。

另一段写诸葛亮的铺张之笔是舌战群儒。从史实来看,这段描写实属“无中生有”。《三国志》的有关记述只是:“亮曰:‘事急矣,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时权拥军在柴桑,观望成败。亮说权曰:……”并无“群儒”什么事。可是小说却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四五百字。按说这种“文戏”很容易枯燥、晦涩,可是作者把东吴的“群儒”分派了不同的角色,于是诸葛亮也就有了从不同角度应对的机会。这是《三国演义》中篇幅最长的一段“文戏”,也是中国小说史上最精彩、最著名的论辩桥段。以事件所历时间而言,舌战群儒及游说孙权不过半天,小说竟然写了整整一回。如此不吝辞费,而稍有文化的读者至此却无不津津有味,究其原因,是作者处理繁简关系恰当而巧妙。这一番舌战,决定着孙、刘联合抗曹的大格局是否能够形成,也关乎诸葛亮隆中决策的战略构想能否实现,因此值得浓墨重彩。另外,舌战中诸葛亮的学识、口才、机智都得到充分的表现,丰富了这一核心人物的形象。还有一点,这一段段精妙的辩论词,也是罗贯中在表现自己的锦心绣口,所以尽情铺陈、渲染了一番。同样可以令读者感受到笔端的波澜与温度。

第三段是“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诸葛亮之死。《三国志》是这样写的:“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及军退,宣王案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虽然借司马懿之口来作盖棺之论相当巧妙,但总体仍然是冷静的“史家”笔法。《三国演义》的五丈原一段竟写了三千余字。先是写了两场战役:一是上方谷火烧司马懿。诸葛亮的妙计把司马懿父子困入绝境:“(司马懿)下马抱二子大哭曰:‘我父子三人皆死于此处矣!’”不料,“正哭之间,忽然狂风大作,黑气漫空,一声霹雳响处,骤雨倾盆。满谷之火,尽皆浇灭:地雷不震,火器无功”。一是诸葛亮策划的联吴夹攻,不料,“机关泄漏,吴兵无功而退”。这两件事都于史无征,是小说作者的虚构。前一事,对诸葛亮有很大的打击——“孔明叹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后一事打击更大——“孔明听知此信,长叹一声,不觉昏倒于地;众将急救,半晌方苏。孔明叹曰:‘吾心昏乱,旧病复发,恐不能生矣!’”作者之所以在大星陨落之前如此安排,一则要给诸葛亮终究没有成功找一个理由——非战之罪也;二则是表达对这位盖世奇才的同情与惋惜。细心的读者是能够从这种安排中感受到笔触温暖的。

接下来,写诸葛亮一边用祈禳之法试图挽回天命,一边“扶病理事,吐血不止,日则计议军机,夜则步罡踏斗”,实践着自己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言。这里有一段诗意的描写:

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叹息良久。回到帐中,病转沉重……

细检全书,类似的抒情文字仅此而已。甚至于,在我国古代所有的历史演义、英雄传奇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关于笔墨中的感情态度,可以拿《三国演义》中曹操之死的桥段来做对比。曹操之死,也写了一千余字,内容则有两个方面:一是冤魂索命,一是托付后事。冤魂索命自然是负面的描写,而托付后事则是安排众姬妾“分香卖履”,以及给自己造“七十二疑冢”等。这些作者虽都是平平述过,但流露出的绝非对死者的同情,而读者很容易产生“枉费心机”之类的感慨——所以下文有“书生轻议冢中人”的诗句。而写诸葛亮之死同样有托付后事的情节:先是以兵法、军事传授姜维,继而以平乱秘计托付马岱与杨仪,又草遗表谏诫后主,然后对大军撤退做出周密策划,最后昏而复醒,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对接班人做出安排。所有这些,完全是公事、大局,与曹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写诸葛亮嘱托这些后事,不是一笔到底,而是几经顿挫,穿插着“昏然而倒”“病转沉重”“不省人事”和“昏绝,口不能言,须臾复醒”的病情描写,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显然是作者殚精竭虑的构思。

写孔明“已薨“之后,连引了杜甫、白居易、元稹的诗句表达悼念与赞颂:

长星昨夜坠前营,讣报先生此日倾。虎帐不闻施号令,麟台唯显著勋名。空余门下三千客,辜负胸中十万兵。好看绿阴清昼里,于今无复雅歌声!

先生晦迹卧山林,三顾那逢圣主寻。鱼到南阳方得水,龙飞天汉便为霖。托孤既尽殷勤礼,报国还倾忠义心。前后出师遗表在,令人一览泪沾襟。

拨乱扶危主,殷勤受托孤。英才过管乐,妙策胜孙吴。凛凛《出师表》,堂堂八阵图。如公全盛德,应叹古今无!

颇有长歌当哭的意味。最后,竟然重复发布悼词,以“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结束了这一篇大文章。

若论文字中的哀伤、惋惜、感叹,笔墨里含有的情感温度,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只有《红楼梦》的黛玉之死,差可比肩。

所以,《三国演义》虽取材于历史,却具有优秀文学作品的魅力,而几百年来各层面读者的喜好确有其充分的理由,其“化史为稗”的艺术技巧也是研究民族文学思想不可忽略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