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视的文本版式与性别规范的空间*
——詹尼斯·加洛韦《窍门就是保持呼吸》

2021-11-11 22:12石梅芳
文学与文化 2021年3期

石梅芳

内容提要:当代苏格兰作家詹尼斯·加洛韦的小说《窍门就是保持呼吸》表现出鲜明的文本革新意识和强烈的女性独立意识。文本版式将抽象的叙事视觉化,真实呈现了主人公乔伊主体认知的不稳定性和自我的分裂状态。日常生活的琐碎叙事又暴露了乔伊作为女性被物化和剥夺的生存困境。乔伊的居所和与之相对应的空间表现了社会规范、性别关系和经济地位如何共同参与了女性身份的建构与个人成长。

詹尼斯·加洛韦(Janice Galloway,1955—)常常被视为苏格兰后现代主义作家的代表,她的创作极富实验性,大胆地在文本中插入各种形式符号,甚至以形式符号叙事,以期用更加真实、可感的方式呈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她“通过形式符号写作致力于让女性的声音走出制约获得自由的表达”。与詹姆斯·凯尔曼(James Kelman,1946—)、欧文·韦尔什(Irvine Welsh,1951—)等男性作家相比,她的作品更集中地展现了苏格兰工人阶级女性的生存状况。与当代苏格兰文坛对政治问题的敏感和关注不同,加洛韦极少在作品中直接谈论政治问题和苏格兰身份,不过其笔下身份错位、迷惘困惑的主人公也不可避免地与这些问题息息相关。

加洛韦在作品中首先关注的是女性的身份和地位问题。她对传统男女两性构成的稳定家庭结构提出质疑,认为家庭中的等级关系决定了社会结构中女性的从属地位。在她看来,传统观念将女性禁锢于家庭,造就了其在社会中的边缘地位。因此,她公开宣称自己的创作是女性写作——

简单地说,女人以女人的身份写作,尽可能地忠实,本身就是一则声明:不墨守成规,不相信男人写的东西才是“真”东西,而我们只是装饰品,乏味无趣,无足轻重,只能做做家务养养孩子,一直在边缘地带团团转。……有意识地指出那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那些被认为是正常的东西对你没有任何影响或无法忽视你——这让我着迷。因此,加洛韦笔下的女性对自身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的地位异常敏感,“拒绝传统的女性角色”和规范,重视对家庭观念的重构,试图“建构可替代的家庭模式”。她仅有的三部长篇小说《窍门就是保持呼吸》《异域部分》《克拉拉》分别呈现了稳定的传统家庭模式的解体、建构新的家庭观念和家庭模式的可能性以及重塑自我身份的女性主体。

《窍门就是保持呼吸》(

The Trick is to Keep Breathing

,1989)是詹尼斯·加洛韦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表现出加洛韦鲜明的文本革新意识和女性意识。道格拉斯·吉福德认为这部小说是“现代苏格兰看待女性的新方式中非凡的新声音”。小说的主人公是饱受抑郁症和厌食症困扰的中学教师乔伊·斯通,故事始于同居的男友麦克与她在西班牙度假时溺水身亡,她陷入悲痛无法排解,自责、失眠、抑郁、厌食。与此同时,她强行记录下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细节与片段,弥补关于麦克的部分记忆的缺失。小说主要是乔伊的回忆和日记构成,意识流的片段穿插着斜体、大写,杂志、广告、剧本等不同的版式文字,也记录下她所遭受的肉体和精神创伤。这些创伤与性别身份相关,与社会规范相关,与经济地位相关,也与战后苏格兰城市(格拉斯哥)的扩张和安置计划相关。乔伊的自我意识也在不断地恢复记忆,用语言和叙事的力量重塑自我,最终学会了如何呼吸。

一 文本版式与自我分裂

《窍门就是保持呼吸》以文本实验著称,将抽象的叙事视觉化,通过排版、注释、大写、对话等形式,“将文本转变为强有力的自我表达的姿态”,创造了新的叙事空间。首先,小说的正文主体包括两部分内容,一部分采用了斜体,用意识流的方式呈现乔伊对麦克之死的记忆;一部分采用正体,记录的是乔伊的日常生活和心理活动。每一章都会出现斜体和正体的文本,叙述声音都是第一人称的乔伊。斜体部分是一般现在时,正体部分也以一般现在时为主,只有提及朋友等往事的时候使用过去时。

虽然这两部分文本都使用第一人称,实际上表现的是不同的层面,可以视为乔伊的潜意识与身体的分离状态。小说非斜体的正文部分记录的是麦克死后乔伊的日常生活,这部分是外在于乔伊身体的第二自我所作的日常生活记录,或者说是乔伊的意识外化于身体,对日常生活和她对日常事件的所思所想的记录。

斜体部分开始于正文之前,好像前言一样:

我记不清上星期的事了。

我想要记住,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任何事情都是不寻常的。按时吃喝,我想睡就能睡着。如果能记住就好了,但我不记得了。

现在我什么都记得。你永远不知道,当那一刻的意义出现时,你可能需要回忆些什么。

它们从不给你任何警告。

它们从不给你任何警告。

所以,斜体部分的文字是乔伊“记不清”,却不断努力去想起的,以记忆残片的方式呈现的同事兼情人麦克在西班牙溺亡的经历。正体部分的叙事虽然看似正常,是“什么都记得”的日常生活,是乔伊记录的每时每刻的生活细节和思想状况。但是,斜体部分所呈现的回忆空间中,她是“正常的”,“按时吃喝,我想睡就能睡着”。正体部分所呈现的现实空间中,她有严重的抑郁症和厌食症,无法入睡,无法正常饮食。同时,她为了记住日常生活的一切,出现了自我的分裂。

正文一开始就这样说:“我坐在楼梯脚下的扶手椅上,从房间的角落里观察自己。”因此,她的一举一动都处在另一个自我的观察之下:洗漱,收拾房间;如约前往斯泰德医生的诊所,两个人交谈;去超市买东西,结账;为随访保健护士准备饼干和茶,两个人的对话等。这是一个能够看似正常地继续日常生活的人,甚至也是一个能够正常工作的人,因为“工作的时候好处是我不必在场。我可以脱离自我,从房间的角落里观察”。黑夜没有降临的时候,她的另一个自我总会在房间的角落里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夜晚无法入睡,因为那个想要观察和记录一切的自我,想要挣脱束缚,继续观察:“超常的努力发生在十一点三十分/我一直等到天黑下来,想要挣脱自己的皮肤,摆脱控制,到房间的角落里去。”

斜体的意识流所记录的碎片叙事是正常的乔伊,事无巨细、看似具有清晰逻辑的正文叙事反而是自我分裂的乔伊。这种排版的反常,创造了可视的叙事空间,同时也是反常的叙事空间。加洛韦有意“用非常规的排版和非传统的文本形式挑战文本的惯例,以此来抵制空间形式的限制”。这种叙事的反常,一方面是乔伊避免创伤的应激保护机制。乔伊在给心理医生斯泰德讲述过去的故事时,提到嘴巴代替“我”讲话,“我让这个故事以这种空洞的、玻璃般的声音讲出来,然后待在房间的角落里听着,不受任何伤害”。另一方面是乔伊遭遇精神重创之后,激烈的自责和身份的丧失导致的身体与精神自我的分裂。

在小说版式采用斜体和正体文字的同时,还不时出现注释、广告,以及剧本版式的对话。剧本版式的对话包括乔伊与医生斯泰德、与随访护士和医院的心理医生等陌生人的对话,也包括乔伊与曾经亲密如家人般的前男友保罗和姐姐迈拉的电话通话。这些剧本样式的对话,既是一种无效交流的呈现,又与开篇乔伊的自述中那个常在角落里观察的自我相呼应。她的身体好像在舞台上演出,嘴巴一张一合,她的自我则躲在在角落里看戏。因此,剧本的文本版式再次凸显了乔伊与他人之间的“距离”及身体和意识的自我分裂。

乔伊仍然在学校教戏剧表演,因为“工作不是问题。这是我工作的地方。这是我得到定义的地方,这个地方告诉我我是什么。工作不是问题。我在学校工作。我教孩子们”。换句话说,工作给了她一种身份——教师。但是,麦克的葬礼引发了两性关系中乔伊的身份缺失问题。乔伊与麦克并非合法“夫妻”关系。所以,小说中提到麦克的时候,从未使用过“男友”“丈夫”等指称,只说“和我一起住的人”(或“和我同居的人”)。麦克溺亡之后,乔伊历尽千辛万苦带他从西班牙回到格拉斯哥,却发现自己连哀悼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她没有合法的“身份”。麦克虽已与妻子长期分居,但两人并没有办理离婚手续。因此,他的尸体必须交给妻子诺玛,乔伊只能以同事的名义参加葬礼。非但如此,牧师在悼词中丝毫不提乔伊,参加葬礼的人向诺玛表示同情和哀悼,乔伊感觉自己从麦克的生命中被彻底抹掉了。所以她用三段论推断自己“不存在”:

1.牧师多格斯波蒂选择在这场追思会上表演一项奇迹。

2.他把时间倒回去,清洗干净,把地上的污渍都抹掉了。

3.污渍就是我。

我不存在。这个奇迹把我彻底抹掉了。

这不是逻辑严密的推理,但是用大写记录的悼词、123 的序号和毫无感情色彩的文字推演强化了乔伊的物化状态。根据玛洁瑞·梅茨泰因的解读,在苏格兰社会,如果身为女性而不是谁的母亲—妻子—女儿—妹妹,那么她的身份就存疑,和男性没有合法的关系,就说明“她一定不存在”,因为这意味着她是“情妇”,而情妇属于堕落的角色,与“妓女”相近。因此,在与麦克的交往中,乔伊推断自己“不存在”。她也因此意识到,“身体的存在是不稳定的存在”,因为这种存在依赖于男性,依赖于合法的从属地位。正文中交错呈现的斜体和正体叙事,也因此具有了为社会规范所不容的边缘叙事和符合社会规范的主流叙事的形式意义。

二 日常生活中性别规范的暴力

对于苏格兰的性别状况,多萝茜·麦克米兰(Dorothy McMillan)曾做出论断,她认为:“苏格兰文化传统中男性占压倒性地位,至少在低地如此。”加洛韦对当代苏格兰社会女性所面临的特殊性也深有体会。当代苏格兰社会似乎更关心政治,从而将性别问题挤到边缘,这就使得苏格兰女性成为边缘中的边缘:“……花时间去在意性别问题,而不是关心民族政治,总会令人心生愧疚……好像如果比起苏格兰性、工人阶级遗产等问题,更关心自己的女性特质实属自我放纵。……女性的诉求,就像母亲盘子里的肉,都是男人和孩子吃剩的东西,纯属多余。”显然,《窍门就是保持呼吸》在文本版式上的实验,就是将这种“多余”的诉求可视化,突破了传统的文本叙事空间,直观地呈现了苏格兰女性的日常生存状态。

巴特勒的性别操演理论指出,性别是一系列社会关系和性别规范在身体上操演、运作后产生的一种效果,这是一组想象性关系。因此,性别“并不指向某个实体的存在,而是指向一些具有文化和历史特殊关系整体中的某个交集点”,是特定历史、社会和语境的产物。因此,性别观念和性别的等级制度也以社会规范和社会习俗的方式入侵到女性的日常生活中,操控她们的思想观念。加洛韦有意将乔伊的日常生活以琐碎细致的第一人称方式详细记录,读者可以直观地看到日常生活中的性别规范如何入侵她的生活,控制她的行动和思想。这些规范在小说中主要呈现为两个层面:包括服饰、妆容在内的外表,包括烹调、烘焙在内的家务。

即便抑郁症和厌食症使乔伊逐渐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她却仍然在外表上苛求自己,不自觉地迎合男性对女性外表的需求。小说中叙事者多次提到外出时的妆扮问题。乔伊除了做中学教师的工作,周末还在一家博彩店兼职做簿记,而博彩店的老板和工作人员全都是男性,所以她上班前都会精心打扮:“周六。/我在镜子前精心打扮。/周六我和男人一起工作。”在参加麦克追思会的当天,她花费大量时间整理衣饰,“像个小女孩一样把衣服铺好,把褶子理得整整齐齐。香水、耳环、戒指。玫瑰和谷中的百合”。非但如此,她入院治疗期间,病友罗斯因为得到外出晚餐的机会而兴奋不已,“罗斯扭动着身子钻进一条长长的蓝色缎子裙里。这件衣服太紧了,但她不在乎:穿得漂漂亮亮的很好,她说,感觉又像个女人了”。穿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能感觉是女人,需要外物来证明自己的性别,且不自觉地迎合和强化这种物化女性的社会规范。

非但如此,对外表的细致要求已经内化于心,控制了乔伊的精神。哪怕她待在家里休息的时候,面对突然的访客,也会因为自己外表邋遢而极度恐慌:

我倒了杯红茶,刚放到浸滤器上,就听到门廊好像有东西拖动的声音。我光着腿,穿着一件超大号的衬衫,吓得差点把杯子掉在地上。我的眼睛满是血丝,头发油腻腻的,脚趾甲也断了。有人在门口站着。上帝保佑,千万别是个男人啊。

来的人是保罗,乔伊的前男友,如今虽然她早已不再担心日记被读,内心被偷窥,也不再依赖他的汽车出行,更不用试图以“做饭”来维系两人的关系。但是她仍然感到恐惧和尴尬,因为她邋邋遢遢地站在“男人”面前,还因为家中没有能够招待客人的点心。

除了服饰妆容,《窍门就是保持呼吸》中还有一个重要的隐喻——食物,日常行为规范还表现在女性要为家人准备一日三餐、烘烤点心招待客人等方面。乔伊在与前男友保罗同居的七年时间里,主要任务除了打扫卫生、洗衣服,便是做饭和烘培甜点。乔伊定期去出国的好友玛丽安妮的母亲艾伦家拜访时,艾伦每次都会准备丰盛的午餐、晚餐和饭后甜点,乔伊每次强忍不适,一一咽下。社工来家访的时候,乔伊因为家里没有待客喝茶的甜点,跑到超市购买饼干。她有一套艾伦送的上好的厨房用磅秤,虽然现在她独居、厌食,每逢周日仍然要在厨房里烘焙各种各样的甜点,做好后欣赏一番,感叹自己“浪费了妻子的好材料”,再将点心丢到垃圾桶里。正如麦格林所言,“在苏格兰,面对日常生活中遇到问题时,女性的反应往往被描绘为大吃大喝、忍饥挨饿、催吐、烹调”。食物成为女性在遇到问题时所采用的唯一手段。但是,在乔伊上一段“类传统家庭生活”的同居关系中早已证明,烹调和食物并不能解决问题。乔伊试图用“你不会做饭”作为反击时,保罗带回的外卖就是一种赤裸裸的讽刺。不过,叙事者乔伊不厌其烦地一一列举烘焙的动作、点心的各种原料和名字,不断强化厌食、暴食、呕吐的场景,进一步暴露出社会规范对女性角色的形塑和物化,以及女性的空间是如何受限的。

三 女性身份的多重空间

加洛韦的作品较为集中地呈现主人公的精神状态,所以较少在地域和风景描写上花费笔墨。不过,她的作品往往有鲜明的空间意识,她笔下的城市景观无论“在家庭、城市,甚至国家的层面上,都是对男性和女性充满敌意的和危险的”空间。在小说《窍门就是保持呼吸》中,这些空间多数都对主人公乔伊的自我认知产生了巨大的威胁。玛丽·麦克格林认为,加洛韦所采用的文本形式表明,“(叙述)风格同样受到个人的空间安置和在民族与性别等级中的地位的影响”

加洛韦笔下的女性往往异常敏锐地注意到自己生活在男性至上和男性主导的社会,这个社会试图将女性和底层民众排斥在外。乔伊因为麦克骤然离世所遭遇的种种挫折,特别是被从麦克的生命中彻底剥离的惨痛经验,导致了自我身份的不确定性。但是,另一个自我,那个“在房间角落里观察”的影子,也可视为她作为女性的独立意识,在每个真实自我被压制的空间里抗争。

艾伦在市中心的大房子可被视为社会规范的性别空间。乔伊对两性关系“妻子”职责的履行,受到中产阶级女性艾伦及其所代表的社会规范的影响。艾伦独自居住在山上的一套大房子里,她的日常生活主要就是做饭、烘焙、编织,在壁炉旁打盹,或者去斯凯岛旅游等。艾伦所居住的房屋,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艾伦的房子在山坡上,高高在上,俯视全城。从山顶上,你可以看到市中心的街灯,夜间上锁的商店,雾蒙蒙的前大灯,就像电影院后面的投影光束。这条街看起来像一部用涂了凡士林的镜头拍摄的老电影,但它不是。

好友玛丽安妮去美国教书一年,乔伊定期来这栋房子拜访她的母亲艾伦,甚至偶尔在这里过夜。艾伦对她的热情招待,每次都与吃东西有关。她不断地忙碌,张罗午饭、晚饭、饭后甜点、下午茶等,食物丰盛而精美。乔伊痛恨吃东西,但是每次在艾伦的微笑注视下,她只能微笑着艰难咽下每一口食物。麦格林认为,加洛韦用食物隐喻女性的空间地位,她笔下的主人公始终反抗和痛恨自己作为“做饭的人”的地位。所以,乔伊并不喜欢做饭、烘焙,而是一种习惯。但是她难以抗拒艾伦的微笑,难以抗拒高高在上的压迫感。在上一段类传统家庭的关系中,保罗的厨房里也摆着一套艾伦送的厨房用磅秤,时刻提醒着乔伊家庭主妇的角色。

前男友保罗在格拉斯哥的公寓可被视为“妻子”的家庭空间。乔伊与大学恋人保罗同居七年,这期间学会了做饭、收拾房间,学会了把冰箱装得满满的,把柜子整理得井井有条,学会了清洗地板、打扫浴室。她提到烘焙时,还自嘲“浪费了一个好妻子的材料”。但是,乔伊所做的这些家务,并没有在保罗那里留下任何印记。就连乔伊最引以为傲的烹调,在保罗眼里也不值一提。两个人即将摊牌分手时,保罗轻蔑地说:“我根本不需要你……我一丁点儿都用不着你。”乔伊绞尽脑汁想找到些东西证明他是错的,所以大声说“你不会做饭”。但是,保罗摔门出去,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份中餐外卖,当着乔伊的面吃了。一份外卖解构了传统家庭中所构建的女性身份地位的意义。

但是两人同居的公寓并非单纯呈现了妻子的家庭空间,还暴露了性别关系中的性别等级问题。保罗掌控着乔伊的隐私,无论乔伊将书信、日记藏在何处,都无法避免被保罗阅读。她对他而言毫无隐私,极度恐慌,导致她不敢离开公寓:

我不知道他读过我的信件,还以为他有透视眼。我觉得自己要疯了。我开始用代码写日记。我开始用代码思考,因为我觉得他能穿透我的大脑。我开始不敢离开公寓,怕他在我出去的时候摸一摸墙就知道我在说什么,或者可能是在监督他。我认为他是超人。要是和一个超人生活在一起,我就不可能不想到

a)超人的弱点是我的错(就像氪星)

以及

b)我在各方面都比他差远了。

这套逻辑看似奇怪,却无非是家庭关系中丈夫优于妻子,性别存在优劣、高下之分,暴露了家庭空间如何对女性实施了社会规范和等级制度的双重压迫。

麦克位于远郊的安置房可以视作远离城市的边缘空间,隔绝了乔伊与主流社会的联系。乔伊长期忍受保罗的冷暴力,却始终没有主动逃离,期待着他能回心转意,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乔伊母亲所住的医院距离遥远,她需要保罗的汽车。换句话说,乔伊的经济地位是她依附保罗的重要原因。乔伊出身于单亲工人阶级家庭,母亲辛苦养家,但是家中连电话都没有,出行则完全依赖公共交通。她在中学教授戏剧表演,周末在博彩店兼职出纳,如此才有可能独立租住一间小农舍。后来,她与麦克共同居住在麦克于格拉斯哥郊区租住的房子里。这些安置房的建造背景是20 世纪80 年代苏格兰重工业和制造业遭受重创,“格拉斯哥1987 年的失业率高达18.1%,一些地区高达30%”。失业率居高不下造成了严重的贫困问题,政府在此时建造了大批安置房,人为地造成了社会阶层的隔离。这里远离城市中心,交通不变,配套设施不完善,大批房屋遭到废弃,留下来的居住者大多都是社会底层民众。这套安置房有很多卧室,是典型的父母孩子共同居住的家庭空间,但是乔伊与麦克并非传统的夫妻关系,此地理位置的偏远也暗示了他们与传统社会道德规范的偏离。麦克溺亡之后,乔伊独自居住于此,很快就被过多的卧室、过大的空间湮没了,自我出现了分裂。

乔伊位于近郊的小木屋可以视为交通便利的独立空间,是女性的独立自主意识的象征。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乔伊与保罗分手后曾经搬进了一所小小的木屋,“小但是便宜。门外就有个公交站……公交车从我的门前出发或停下,我想去哪里都可以。这让我觉得自由”。这种自由来自交通便利,不再依赖保罗的汽车出行,不用担心保罗窥探自己的内心。这种自由也来自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这栋独立的小木屋曾受到木材干腐病的威胁,屋内不断长出蘑菇来,甚至有可能会倒塌。这也是乔伊与麦克搬到格拉斯哥郊区宽敞但隔绝的廉租房居住的重要原因。但是,麦克去世之后,乔伊与他曾短暂构建的“家庭关系”分崩离析,给她带来巨大的精神创伤。但是,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用不同的文体、文本版式和形式来呈现乔伊的文字记录回忆,本身就是一个自我疗伤的过程。乔伊的自我意识不断地在恢复记忆,用语言和叙事的力量重塑自我。因此小说走向结尾时,当乔伊决心面对一切,掌握保持呼吸的窍门,“学会游泳”的时候,“待在房间角落里的阴影离我而去了”,她重新变成了灵肉合一的真正自我,身体的存在不再依靠男性的拥抱,精神的自我也不必需要与男性的关系来确认。她决心搬回交通便利的小木屋,装修房屋,开窗通风,与干腐病做斗争,也预示着她独立意识的觉醒。

加洛韦在《窍门就是保持呼吸》中以创新的文本版式直观地呈现了主人公的女性意识和边缘叙事,既是对小说文体传统叙事技巧的革新,又是对传统叙事视角及其表现形式下隐藏的传统性别观念的挑战。她所采用的异于传统文本的形式,也凸显了社会经济阶层如何在苏格兰女性通往空间的路径和使用空间的权利上设置了种种限制。乔伊的居所和与之相对应的空间表现了社会规范、性别关系和经济地位如何共同参与了女性身份的建构与成长。从乔伊与保罗七年同居关系的解体到麦克之死,乔伊一再改变居住空间,从依附男性、依靠男性建构自我身份到尝试独立,寻求传统两性关系之外的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