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纸媒诗歌刊物的坚守与蜕变*

2021-11-11 22:12
文学与文化 2021年3期

罗 麒

内容提要:新世纪诗歌在网络传播的助推之下,呈现出诸多异于前代的特点。传统纸媒刊物也从诗歌传播的主流平台转变成为诗歌传播的重要途径,在诗歌传播格局发生重要变化的过程中,纸媒诗歌刊物在承受多重困难的情况下坚持办刊,一方面坚守艺术准则,另一方面积极进行刊物改革,卓有成效但也留下许多遗憾和教训。同时,诗歌民刊也在新世纪经历了不小的变化,成为纸媒诗歌刊物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诗人”还是一个光鲜标签的20 世纪80 年代,一本载有朦胧诗的刊物甚至能够挽救一对青年人的爱情。而判断一名诗歌创作者能否在成千上万的“文学青年”中尊享“诗人”美誉的重要标准,就是其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诗作和诗作被官方选集选入的数量、频率,因此诗歌刊物或文学刊物中的诗歌版块自然成了众多诗人心向往之的乐土。那时,纸媒诗歌刊物在整个诗歌传播过程中几乎占据着垄断地位,它就如横亘在诗人与缪斯灯塔之间的巨人,不登上其肩膀,就无法沐浴到高雅艺术的真正光辉。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诗歌作品的传播媒介和传播过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纸媒诗歌的命运也随之开始经历不间断的升降浮沉。

一 传统诗歌刊物的艰难处境

几个能让长期被理性挤压的个人情感得到释放的刊物版块,让刚从诗性爆发时代走出的人们趋之若鹜,那种对于文学的疑似政治情感后遗症的狂热,是今天的同行们无法理解和模仿的。正因为几乎掌握了“诗人”称号的实际授予权,诗歌刊物在长时间内扮演着诗坛最重要的角色。有了《诗刊》《星星》《扬子江》等诗歌刊物的引导,诗歌创作的风向不再那么难以捉摸,那些主动迎合刊物导引的诗人在诗歌求索之路上就显得目标确定、方向清晰,便捷而安全。其中,爱情诗甚至一些政治抒情诗的逐步解禁,则让诗歌刊物的作品来源日益广泛,在整个20 世纪80 年代都体现为引领风向和推陈出新的光辉形象。直到90 年代,文学热潮逐渐退却,纯文学刊物的生存空间在“大众化”“时尚”“消费主义”等因素的轮番轰炸之下日趋狭窄,诗歌刊物不得不从“金字塔”尖上退下来,开始准备在经费和稿费的泥淖中寻找尚能立足的一方“净土”。进入21 世纪以后,随着网络诗歌的兴起以及诸多网络论坛、诗歌网站的强势介入,诗歌刊物本来就已岌岌可危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首先,最严重的困难来自经济层面。在市场经济运作最为有效的近二十年,无论是人们接收的信息或孕育的理想,比起20 世纪80 年代都称得上是面目全非。这种变化并非是“一边倒”的腐化,但不可否认的是,利益、得失、成本核算成了人们思想活动的核心构成因素之后,不少人为了先富起来,即把与经济不相关的东西先放在一边甚或是干脆抛弃了。令人扼腕的是,在这里文学特别是诗歌成了第一批被抛弃者。如果说“诗人”的称呼在一夜之间褪去了受尊敬的成色还能被勉强接受的话,那么在20 世纪90 年代至今的一系列文学作品和社会普遍认知中,“诗人”形象被普遍与伪君子、精神病患者、沽名钓誉者相等同就不能不让人难过了。置身于这样的时代,即便是再热爱诗歌的人也必须痛苦地承认诗歌的落寞。因为他们清楚,作为上层建筑的一部分,诗歌是无法在“求富”阶段与经济基础相提并论的。对于当时的诗歌刊物而言,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在它们还不甚明了“市场”为何物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市场”。相比于流行音乐、的士高舞厅、电子游戏机,文学能够给整日奔波的人们带来的放松和欢愉似乎来得太缓慢、太轻柔。而诗歌的难懂和沉重,更是被普遍追求精神愉悦的读者所诟病。时至21 世纪,出于多种因素的聚合效应,诗歌又一次“火”起来,众多诗人团体、诗歌活动、诗歌奖项层出不穷,虽然这一切并不能够标示一个健康的诗歌生态已经形成,但“热闹”总归要好过无人问津。可惜这种热闹又往往来自网络诗歌,诗歌刊物的“市场”依然较为狭小,解决办刊经费和作者稿费已经成为它们最现实也最棘手的问题。

其次,诗歌刊物作为20 世纪诗歌的最主要传播媒介,在世纪之交后的十几年间,其时效性已经很难跟上时代的节奏。博客和微博乃至微信公众号等自媒体的出现对诗歌创作事实上有很大意义,但对于诗歌刊物它们摆出的却是另一副脸孔,越来越多的诗人倾向于把自己的博客或其他自媒体平台作为作品的首发平台,这让诗歌刊物原有的创作平台的功能大规模失效。相比于网络上直接、迅速的即时评论系统,诗歌刊物在读者与作者互动层面的那些稍显笨拙的努力也难以为继,它只能靠少数批评家对发表过的诗作做一番并不及时的“时评”;并且,约稿、等稿、组稿的过程更是十分艰辛,虽然它在质量上会远高于网路平台上那些不负责任的评论、吹捧甚或谩骂,但几个月的积累和等待恐怕早已耗掉了读者的耐心,把诗作压在手里与评论文章一起发表,也只是“等米下锅”的无奈之举。

最后,诗人群体的分散让诗歌刊物措手不及。和诗人“扎堆”出现的20 世纪80 年代的诗坛不同,新世纪的诗人不再是成群出现的整体,部分老一辈的优秀诗人也渐渐淡出诗歌创作界,新人新作又没有及时跟上,在“盘峰论战”之后,知识分子和民间创作之间又显得壁垒分明,这些都让诗歌刊物的编辑们在本已减少的优秀作品中更加难以取舍,有诸多顾忌。“小圈子”文化在诗歌刊物上的显现也逐渐明显,这与新诗刚刚产生时不同流派各有创作阵地的情况并不相同,而是夹杂了更多诗歌以外的因素。这或许在短时间内熟络了某些关系和情感,甚至造就了诗坛的几番“热闹”,但却渐渐地分化了高质量的诗歌创作群体,诗歌刊物的公正性也开始遭受非议。总之,诸多的现实困境与网络诗歌新力量的加入,让传统纸媒刊物在世纪之交的处境和前景颇不景气。

二 办刊策略的转变

在汹涌的信息浪潮和爆棚的物质文明的双重助推下,文学的节奏骤然变快,而本来就以快节奏著称的诗歌,则要经受更严苛的极速考验。无论是五分钟就能完成撰词、分行和配图的空间日志,还是70 字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自媒体微博,从文字到词语,从意义到情感,极度便捷带来更倾向于愉悦的文学体验的同时,也带来了囫囵吞枣式的消化不良,诗歌当然不能例外。于是,几个规模较大的刊物几乎不约而同地决定:诗歌也要“求变”。

最明显的变化首先体现在刊制的改变。进入21 世纪后,各种老牌诗歌刊物相继把刊制调整为半月刊,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下半月刊”现象。这中间,诗歌界资格最老、最具权威性的《诗刊》是非常典型的。它一直秉承“刊载诗歌作品,繁荣诗歌创作”的办刊宗旨,推出大量的新人与如林的名篇佳作,为诗歌发展做出过巨大贡献;但其多年来沉稳、严肃、一成不变的选稿宗旨和严格的办刊方略,也造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观感,这在包容性渐强的大环境下无疑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影响了刊物的受众面。2002 年,为了增加读者数量,同时也为寻找新鲜血液,《诗刊》由月刊改制为半月刊。原有的《诗刊》作为上半月刊,主要刊发名家力作,展示当下诗歌动态,进行诗歌理论争鸣,基本保留了刊物原有的内容、风貌和品质;增设的下半月刊主要刊发具有探索性的青年诗人和诗坛新人的作品。改制仅仅一年后,《诗刊》就多发表诗歌2000 余首,推出青年新人600 余位,极大拓展了稿源范围,使选材标准更符合时代精神,对受众面的扩大也有一定帮助。但《诗刊》的下半月刊改制也有其负面效应:其一,虽然《诗刊》本身严守多年来的办刊传统,作风依然严谨务实,但一些盲目仿效、“学习”的刊物就很难在“下半月刊”中保证刊发作品的质量了,刊稿数量的成倍增加必然影响到编辑团队的工作质量,下半月刊的增设使越来越多的“人情稿”“关系稿”进入刊物,“版面费”的出现更是直接把刊物质量让渡于经济效益,甚至一些刊物的“下半月刊”已经在运营上不受主刊管辖,变身为牟利机器。其二,一些底子薄、根基浅的小型刊物刚刚因为某些亮点吸引了小部分受众,但盲目地增设下半月刊扩大规模,不仅没能带来效益,更失去了“船小好调头”的机动性优势,逐渐沦为“拿钱排稿”的无良刊物。《诗刊》增设下半月刊是基于其自身特点做出的正确决策,甚至可以说为诗坛提供了新的增长点和生命力,但这种模式却是难以照搬的,在“潜规则”和经济效益的引诱下,能够主动且真有能力严守质量关的刊物可谓凤毛麟角,多数刊物在“下半月刊”的风潮之下,或是无奈或是窃喜地失去了应有的水准与操守。虽然没有出现像《漓江》改版成《中外烟酒茶》这种令人痛心的极端案例,但一些刊物的短视和盲从依然消耗了其长远影响力,最终失去了读者的支持。

在众多增设下半月刊的文学刊物中,《星星》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同样是在2002 年,《星星》推出下半月刊,几年间都以发表优秀的网络诗歌为主,第一时间找准了刊物改革的方向,其刊发和介绍的众多网络诗歌作品和诗人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关注。2007 年,《星星》下半月刊迎来重要转折,成为当下诗坛唯一的专门诗歌理论与批评月刊,这是杂志社在经济压力有所缓解的前提下,根据当下诗歌发展规律的要求所下的一步妙棋。《星星》下半月刊从此成为诗坛最集中、最前沿的理论研究与诗歌批评阵地,与上半月刊的原创诗歌交相呼应,可谓诗歌界乃至整个文学类刊物中运营最成功的范例之一。这次极具代表性的改革让《星星》有了更广阔的空间进行诗歌理论的研究与批评,其创作和理论并重的办刊理念也对其他同类期刊具有相当大的启发,走出了一条既符合文学内在发展规律又切实可行的新道路。近年来,《星星》进一步改革为一月三刊,上旬刊依然主打原创诗歌,中旬刊为诗歌理论,下旬刊着重推出散文诗,使刊物的结构更加立体化、更具包容性,成为诗歌刊物改革风潮中的翘楚。《星星》将下半月刊改制成为理论专刊的做法,可以说是一种“改革的改革”,不仅使刊物在内容上更加丰富,而且把刊物的整体思想提高了一个层次,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全面的“诗刊”。

“下半月刊现象”作为一个独特的诗歌现象,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不能用积极或消极的二元思维去概括和理解。不同诗歌刊物改制之后的不同结局也恰恰说明了这一点。增设下半月刊的首要目的当然是增加刊幅和内容厚度,从而赢得更多受众,可诸多诗歌刊物各有其特点,开办下半月刊也不是提高竞争力的唯一“灵丹妙药”。但不论是否达到预期或者赢得良好的口碑,这些改变都是纸媒诗歌刊物在新媒体时代寻找出路的勇敢尝试,也是传统媒体在转型期所必须经历的蜕变过程。

另一个较为有效的改革方向就是对刊物栏目进行调整和增减。栏目设置的优劣能直观地体现刊物的审美趣味和思想导向,是编辑团队能力的直接体现。进入21 世纪以来,诗歌刊物栏目设置的一个明显变化,就是对诗坛新人和网络诗歌的逐步重视,如《诗刊》的“新星四人行”“博客诗选”“每期头条”、《星星》的“世纪诗心与文本内外”“跨世纪星座”“新秀T 型台”“每月诗星”、《扬子江》的“新星座”“青春散板”、《诗选刊》的“网络诗选”“特别推荐”,《诗歌月刊》的“先锋时刻”等等,不胜枚举。这些都是意在推出诗坛新人,呼唤创新的栏目设置。诸多诗歌刊物的这种开放、前卫、先锋的姿态,也折射出其在新媒体时代急于求新求变的整体心态。这些栏目在客观上确实使诗歌刊物更具包容、开放的品质,放眼未来的办刊导向也确实让很多诗坛新人崭露头角;但一些刊物片面追求新人新作,忽视了作品的经典性,更有甚者,不负责任地将“新人展台”作为换取人情甚至金钱的交易市场,使栏目改革局部变质,成了不小的教训。

专刊、专号的大规模应用是另外一种较为有效的栏目改革。就如同当年《上海文学》力举“寻根文学”、《收获》对先锋文学持续关注、《钟山》不遗余力地把“新写实小说”推向高潮一样,概念开掘也是诗歌刊物改版的最重要手段。一时间,诸如“70 后诗歌”“80 后诗歌”“打工诗歌”“地域诗歌”“新红颜写作”“跨文体诗歌”“儿童诗”等概念,在各诗歌刊物的大力推动下成为整个诗坛的关注焦点。然而诗歌刊物“热炒”概念的做法,并非一味进行“概念轰炸”以吸引眼球,这其实也是传统纸媒诗歌刊物寻找新定位的一种可贵尝试,因为“刊物只有扬弃泛化模糊的读者定位,重新选择,瞄准某一特定的读者阶层,才能在市场竞争中获胜。期刊的读者定位,应该通过栏目的策划,体现这样一种倾向,即面向某一读者群体的某一个或几个方面,这样才有较强的针对性,并体现出个性特色”。根据正在流行的概念编辑相应的专栏,自然是最稳妥和常用的办法,但这种长期专栏虽然能够获得长效价值,却难以坚持,见效速度慢,可以作为刊物的特色栏目循序渐进;而以专号或专辑的形式对某个特殊问题(如5·12 汶川地震诗歌专号)或是某个特定群体(如女性诗人)进行集中关注,可以形成短时间内诗歌阅读的轰动效应,与现实问题的接触更加紧密,便于形成基于某个特定群体或问题的短期强效的创作和研究热潮。这种长期效应与短期效应相结合的发刊模式,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办法。事实上,很多专号、专刊因为精良的制作和编辑的慧眼识珠,不仅在当时当地引起轰动,更有克服局限成为经典专刊者。比如《诗刊》先后推出“女诗人作品辑”“女诗人作品选”“新世纪十佳女诗人专栏”等专栏或专刊,成为研究当下女性诗歌创作的珍贵资料;《星星》联合《南方都市报》和新浪网共同推出的“甲申风暴·21 世纪中国诗歌大展”,从个人、网络、流派、民刊等多个角度较为全面地呈现当下诗歌生态与风貌:《诗选刊》相继出品的“中国民间诗歌专号”“中国女诗人作品专号”等专号期刊,也都是相关领域的重要文献。这些专刊专号的存在,极大地方便了阅读者与研究者,使他们几乎省去了从泥沙俱下的驳杂“诗堆”中苦苦寻找精品的痛苦过程。不过专刊的制作客观上也在短时间内生产了过多的诗学概念,其中有些已经在研究界和创作界达成共识,但更多的却并没有被普遍接受,一些所谓概念或命名更像是一种强制的贴标签活动,这些“概念”多是含混不清、难以界定,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上述这些办刊策略上的转变,既是传统纸媒诗歌刊物顺应时代的积极尝试,同时也是在新的媒体力量压制下寻找出路的迫切需要。传统的诗歌传播方式依然想尽办法坚守阵地,这些办法里虽然也有不少的“昏招”或说遗憾,但至少让诗人和读者看到了以传统纸媒的传播方式继续保证和提高诗歌品质的一种可能。

三 民刊的合流与实验性创作

如果说网络传播在新一轮诗歌“热潮”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传统诗歌刊物通过努力改革推波助澜的话,民刊的崛起和大规模流通则是当下诗歌先锋性和开放性的另一种渠道保障。

所谓民刊,是指那些没有进入正规刊行渠道,自办印刷,依靠交换、赠阅等方式流通的诗歌刊物。在出版行业尚不够规范的新世纪最初几年,民刊一般有两种,一种是不具备发行刊号(ISSN)的诗歌刊物——大量的诗歌民刊都属于这一类,比如《诗歌与人》《诗参考》《葵》等;另一种是虽然有发行资质,但不进入期刊发行渠道,只是个人或民间团体自发编辑、印刷并有选择地赠阅的非期刊制诗歌刊物,经常借“以书代刊”的形式出现,如《明天》《汉诗》《诗歌现场》《中西诗歌》等。不同于传统纸媒诗歌刊物,民刊虽然依旧以纸质媒体为传播媒介,但因为其本身属于办刊人、办刊团体或捐助者,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无须理会传统诗歌刊物中那些条条框框。一般情况下,办刊人受投资捐助者委托组织相关人员编辑刊物,并不以盈利为目的,志趣相投者投资或读者捐助是刊物主要的经济来源,所以其刊行量也很有限。由于各种诗歌民刊大多并不在市场上流通,读者阅读和收集起来十分困难。在众多的诗歌民刊中,具有代表性的主要有《羿》《诗歌与人》《诗文本》《赶路诗刊》《今朝》《尺度》《诗参考》《偏移》《翼》《新诗界》《诗江湖》《标准》《下半身》《新诗代》《诗前沿》《潜行者》《朋友们》以及《低诗歌运动》(广东)和《新诗刊》(北京)等。这其中既有已办刊多年的老牌民刊,也有刚刚创办的新晋刊物,虽然在规模、历史、影响上还远不及传统诗歌刊物,但这些民刊所共同承载的诗歌数量与诗歌阅读量却不可忽视,因此称其为“民刊大潮”也不为过。

诗歌民刊对于中国当代诗歌发展的意义主要在于对先锋诗歌的包容和孕育。20 世纪80 年代后,一大批具有先锋实验性质的文学作品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百废待兴的文坛,诗歌界亦不例外;然而保守了太久的诗坛无法接纳和容忍大规模先锋诗歌的崛起,一时间,那些具有新的艺术特质但并不十分好懂的诗歌难以找到发表渠道。它们“那种不驯服的‘异端’姿态和反传统的价值取向,必然引起社会‘程序’的注意和控制,于是乎属于体制范围内的报刊和载体便顺理成章地纷纷对先锋诗人‘森严壁垒’起来”。于是民刊就成为先锋诗歌的必然选择。从最初的小作坊印刷和地下流通,到逐渐形成先锋诗歌的民刊“小传统”(西川语),再到拥有正规书号成为合法出版物得到研究界的认可,诗歌民刊走过了艰辛的三十年。与此同时,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歌,再到20 世纪90 年代直至21 世纪初的诗歌“新热潮”,先锋诗歌在艺术探索上也是不断进取。进入21 世纪以来,众多民刊在办刊思维和创作实践上都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首先,诗歌民刊将追求先锋艺术的实验性创作延展成为常态化的刊物构成主体,用不断翻新的新概念、新作品、新理论,来制造具有相当长度和韧度的创新性刊物品质。体制内的老牌诗歌刊物往往以“严明的编辑、选拔,严明的单一发表标准,大诗人、小诗人、名诗人、关系诗人——什么中央省市地县刊物等级云云杂杂,把艺术平等竞争的圣殿搞得森森有致、固若金汤”,在这种境遇下,即便是能够进入主流视野的优秀诗人,也是无法放开手脚创作先锋诗歌的。既有的创作习惯和发表制度对诗歌发展来说已经是一种客观的束缚,如果将诗歌标准的重新划定比喻成无法避免的“流血革命”,能够拾起刀剑斩断羁绊的恐怕只有来自民间又服务于民间的诗歌民刊了。所以,自从20 世纪80 年代诗歌创作重新回到正轨以来,那些带着或清新或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的诗人,大多是来自民刊。从“他们诗派”“非非诗派”的语言自我呈现和语感强调,到“第三代”心仪的反诗的事态冷抒情;从于坚的拒绝隐喻,到伊沙的“身体写作”和反讽策略;从徐江、侯马、宋晓贤等倡导的“后口语写作”,到余怒突出歧义和强指的“超现实写作”,民间诗歌始终以诗歌民刊为阵地,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不再牢不可破的诗学壁垒,并形成了类似一种“反传统”的传统。进入21 世纪以来,民刊继续在反传统的先锋道路上奋勇前行,最具代表意义的当属《诗歌与人》,它不仅具有兼容并蓄、海纳百川的编选态度,而且能坚守诗歌艺术标准,更为可贵的是刊物能够持续不断地提出经得起推敲的诗学主张。“70 后诗歌写作”“中间代写作”“完整性诗歌写作”等诗学概念和主张,在《诗歌与人》用“以书代刊”的形式提出后,已经基本得到创作界和理论界的普遍认可,成为当下诗歌不容忽视的重要概念。“低诗潮”运动则是先锋艺术创新常态化的另一个重要例证,“先后‘加盟’的,有破坏即建设的‘空房子写作’;性作为突破口的‘下半身写作’;反理念反现状反方向的‘垃圾写作’;纵横禁区的‘后政治写作’;言之无物的‘废话写作’;游戏性的‘灌水写作’;‘不润饰不饰真’的‘反蚀主义’;‘与世界不正经的’的荒诞写作;对存在不断追问体悟的‘俗世此在写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民间说唱’;立足国计民生的‘民本诗歌’;专注底层的打工诗歌;坚持‘反抗、反讽、反省’再次复出的‘撒娇派’;反诗道、反病态、主张轻狂的‘放肆派’;力戳谎言和骗局的‘军火库’;争取人权、民主的‘中国话语权力’等等”。这些诗学概念和创作实践中,既有极具责任感的诗学建构,也有半开玩笑的诗歌游戏,但类似的运动不论结局如何,都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证明了诗歌活力的持续存在和真实定位,它甚至一度让先锋诗学都显得不再那么标新立异,因为标新立异本身已经被常态化,这是当代诗歌仍有开拓前景的一个论据。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民刊在促进先锋诗歌常态化创新的过程中,并没有把握好“度”,过多的诗学理论创新往往是众声喧哗、吵闹不堪,一些缺乏理论基础和成功实践的创作实验显然有哗众取众、扮丑撒泼的嫌疑,放任肮脏污秽、毫无诗意的语言进入诗歌,也刷新了当下诗歌刊物对诗歌品质控制的下限。总之,由民刊作为主阵地的先锋诗歌创作的常态化,应该在诗歌史上有其特殊意义的一笔,虽然现在看来这一笔并不那么光彩。

其次,诗歌民刊自身的“同仁”气质更加浓厚,以不同民刊为中心聚拢的具有相同诗歌追求的创作群体渐成体系。共同的诗歌追求是民刊产生的温床,几乎每一种民刊内部都有某种诗学追求的强大基因。如早期民刊《非非》提出的“反文化、反崇高、反理性”的诗歌主张,《他们》倡导的“口语化写作”,《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推出的“第三代”的概念,都成为后来重要的诗学主张,并发展出相应的诗学流派。这种在刊物出版时就表明立场和主张,并以此作为刊物的核心理念进行诗歌编选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了21 世纪,诸种民刊往往旗帜鲜明,且拥有人数不少的创作群体。如倡导诗歌“不解性”的民刊《不解》,旗下拥有余怒、沙马、宋烈毅、老黑、邵勇、潘漠子、黑光、周斌、鲍栋、徐勤林、苍耳、胡子博、丁振川、陶世权、陈末、远人等一批诗人。这群诗学主张带有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理论色彩的诗人,虽然水平良莠不齐,但大都强调诗歌文本的“不可解读”因素,反对个体对客体的任意“介入”,甚至想要在文本中“驱逐”作者,拒绝外在于艺术欣赏的解释。相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就像当年《现代汉诗》《倾向》《九十年代》都强调秩序与责任,追求诗歌高妙的修辞和精湛的思想的综合融会,成为“知识分子写作”的重要阵地一样;像《诗参考》因为一贯强调诗歌日常性和口语化原则,成为“民间写作”的“麾下大将”一样;像《下半身》《朋友们》为钟情肉体乌托邦、追求在场感的“下半身写作”提供诗歌现场一样;像《翼》《女子诗报》为当代女性诗歌写作提供聚居地,也为诗歌评论界提供了比较权威的女性诗歌读本一样……21 世纪诗坛也有很多这种“同仁组织”,比较重要的如“低诗歌”创作群体的主要阵地《低诗歌运动》和“打工诗歌”创作群体的主要阵地《打工诗人》等。因为有相同或相近的诗歌追求,有较为固定刊物作为依托,逐渐演变并开始显现出轻微的流派意识,这些都让意蕴相近的诗作或主张相似的诗人能以集束方式在诗坛亮相,给读者以更深刻的印象,让研究者能更清晰地把握新的诗学理论建构的某些动向。但是,“同仁”倾向让多数诗歌民刊具有某种自闭或排他的嫌疑,在条件并不成熟、联结也不紧密的情况下,人为形成某种流派式的诗歌团体组织,实际上并不利于诗歌发展和个人创作。过多的诗以外的因素被带入刊物编选的考虑范畴,最终极有可能损害民刊赖以生存的开放性。

最后,诗歌民刊在经历了对传统诗歌刊物的反叛期后,逐步开始与传统诗歌刊物进行融会互渗,二者间原本泾渭分明的关系也变得和谐起来。这种情况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近年来传统诗歌刊物的宽容姿态。一些老牌诗歌刊物,如《诗选刊》《诗刊》《星星》《扬子江》《诗潮》《诗歌月刊》《绿风》《诗林》等,近些年都十分注意编选民间诗刊的作品。《诗歌月刊》《诗神》曾出版过民间诗歌专号,《诗选刊》更是将每年的最后一期完全留给民间诗歌。虽然这种宽容、开放、接纳的姿态的出现,不排除民刊近年来巨大影响力的震慑因素,但传统诗歌刊物确实是走出了既得口碑又见成效的一步,甚至在2002 年的“首届中国民间诗歌发展研讨会及民间诗歌报刊年会”上,《诗选刊》提出了“民间诗歌刊物已经成为中国诗坛的半壁江山”的口号,其对民刊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另一方面,民刊在奋勇前行了多年以后,也存在某种转向的意愿。大多数民间诗歌刊物是难以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其先锋性和叛逆性的。我们所说的常态化的先锋实验,实质上是一种“接力赛”,新刊新作层出不穷造就了诗歌民刊冲锋在前的形象,但不能忽略的是,那些创刊较久的民间刊物几乎都越来越呈现出宽容、多元的刊物素质,少数民间刊物甚至已经开始显得平淡,这与传统纸媒诗歌刊物的转变是不谋而合的。锐气的衰减当然不完全是坏事,这是民间诗刊走向成熟的表现之一,但与传统诗歌刊物的合流在很多人看来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这其实也是许多民间刊物办刊者和活跃在民间诗刊的优秀诗人的共同愿望。民刊想要做大做强,就必须牺牲某种原有的特质和个性,诗人们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文学史焦虑而渴望进入更权威的研究者的视野。即便如此,民刊对于当代诗歌的影响依然是非常显著的,随着与传统诗歌刊物合作的加深,民刊在新媒体时代依然大有可为。

纸媒诗歌刊物在新世纪的坚守与蜕变,与诗歌的网络化生存息息相关,同时也证明了传统的诗歌传播方式并没有被完全抛弃,其在许多层面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纸上读诗”是诗歌传播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种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