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与束缚:《南洋官报》与清末官方“实业救国”理念的传播

2021-11-11 19:48程河清张晓锋

程河清,张晓锋

19世纪末,帝国主义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戊戌变法则以被扼杀告终,人们对政治改革渐感失望。在此背景下,“实业救国”之说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扩散。回顾“实业救国”理念的既有研究,我们不难发现,张謇、孙中山、端方等近代商业或政治精英的“实业救国”思想受到较多关注,被学界多次解析;也有一些研究对该思想本身的演变历史进行钩沉,理清了其具体内涵;另有一些学者则考量了知识分子、民办刊物对“实业救国”的宣传,整体丰富了学界对于此议题的认知图景。不过,学界关注的重点很少涉及官方层面,尤其是十年新政期间晚清政府所起的作用。这与历史现场多有不符。正如李细珠所言,长期以来的近代史研究“对政府与上层社会有所忽视”,关于清末新政尤其是预备立宪的研究表现尤甚。

本文主要围绕《南洋官报》展开讨论,期望借此观察晚清“实业救国”宣传的官方实践。这一方面可以为探析“实业救国”舆论图景补充官方维度,厘清官报传播新知的具体内涵;另一方面也可为学界深入思考报刊与官方的互动提供观察案例,从官方信息传播方式变更的角度审视新政改革之得失。以《南洋官报》为对象,有两点考虑:第一,作为江南第一大报、南京第一份近代官报,《南洋官报》具有官报媒介形式上的典型性;第二,清末江南地区的实业较为发达,《南洋官报》相较于其他官报更注重讨论实业问题,在内容上同样更具典型性。

一、创新传播方式:作为官方话语代表的《南洋官报》

新式官报出现之前,邸报一直承担传播官方信息的重要功能。咸丰年间,江西巡抚张芾奏请朝廷刊刻邸报,“发交各省”,结果受到咸丰帝的申斥,认为其“识见错谬,不知政体,可笑之至”。由此可见,戊戌变法之前,官方未曾想过大量传抄官报,也未曾想过变革既有的信息传播体系。然而,面对民间报刊迅速发展、政治新闻大肆传播的现实,官方信息传播体系在清季已难以维持原貌,搭建新式渠道已成当务之急。

1901年1月,慈禧太后以光绪皇帝名义颁布上谕,拉开新政帷幕。在此情形下,管学大臣张百熙奏称,“官吏不知民情与草野不识时局,致上下不喻意,中外不通情,皆报纸不能流通之故也……惟有由公家自设官报,诚使持论通而记事确,自足以收开通之效而广闻见之途”。他认为上下、内外不通是因为没有完备的传播体系,解决之道在于改变既有传播体系,创办新式官报。张氏的话语表明,晚清部分官员已经明确意识到,现有官方信息渠道难以匹配清廷政治,建立公开性的官方报纸,既能传播政令又能启迪民智,尤为必要。不久之后,袁世凯也在奏折中提出创办官报局的设想,明确指出“似宜通饬各省,一律开设官报局……专以启发民智为主,庶几风气日辟,耳目日新,既可利益民生,并可消弭教案”。袁氏的构想比张百熙更为具体,他建议各省创办新式官报局出版官报,试图将官方办报的实践制度化与规范化,从而利用报刊媒体的舆论稳定政情。这类动议最终获得了最高统治者的认可,慈禧太后不仅准许创办相关新式官报,还密切关注办报进展,甚至规定了报纸字迹的大小,“太后命袁制军办官报时,指己手二指尖,谓之曰,报字须如此大,以便披阅”,可见官方对于创办报刊的姿态已然转变。

1902年,中国第一份官方报纸《北洋官报》问世,它在创刊之初便明确提出传播新知的诉求,强调“使人人知新政新学为今日立国必不可缓之务”,可见维护清廷话语权是创设官报的深层诉求。周永明在考察电报传入中国时指出,“目睹清朝与西方列强间不断变化的关系,他们具有强烈的意识保护自身的利和权”,认为当政者主要基于国家的权、利得失来制定政策。官报的创办亦不例外。1903年7月,吕海寰、伍廷芳鉴于南洋地区并无官报,特呈奏折要求推广官报。他们表示,“中国上海一隅,日出报纸不为不多,未经官为检查,又无报律以范围……近又有清议、新民等报,污民惑世,讹言失实,不可不防”。吕、伍二人的奏折体现出强烈的权利意识,希望借助官报媒介严守舆论阵地,稳定民心。外务部批示道,“南洋现尚无官报,应令仿照北洋章程妥酌开办,一体发交各属销售,各学堂阅看。南北洋官报如能畅行,各省亦可逐渐推广”。清廷高层不仅允准了《南洋官报》的创办构想,更试图以北洋、南洋两地的官报为“试点”,先在部分省份发行官报,再逐步推及全国。以《北洋官报》《南洋官报》为序章,清末十年的官报媒介很快形成一股风潮。

1904年2月,《南洋官报》正式创刊,初为二日刊,后改为旬刊、五日刊,直至1911年10月前后停刊。该报运作经费源于地方政府拨款,“二十九年开办时,月由藩库领银一千八百两,至三十一年六月添办日报,按月加领藩库银一千五百两”。报纸采用派销与代销两种形式销售:派销是由上级指定下级区域订阅一定数量报纸,按照规定数目结算;代销则是通过铺保销售,“各埠代派处均须有妥实铺保,报价按每月清算,如缴不足数,由保人赔补”。派销份额占据总销量的绝大部分。《南洋官报》每期约印刷4300余份,派销占据销售总数的97%左右,“除各省督抚宪,宁苏皖赣藩臬学司,以及道府至于各报馆交换,各邮局照例送报不收费外,尚有三千七百余册,计分销江西全省,每期四百七十六册;分销安徽全省八百七十二册;各镇道武营盐务厘局,每期六百零一册;宁属各州县八百六十二册;苏属各州县八百册”,报纸主要收入来自派销报费。《南洋官报》的辐射范围主要在江皖赣一带,以各地官僚系统和学堂作为主要发行对象。南洋官报局的督办、总办等是地方官员、士绅,“魏午帅为督办,江宁藩司暨粮道巡道为总办,刘聚卿观察、李密庵太史为会办,张子虞太守为经理”。这里的魏午帅(魏光焘)身兼两江总督、南洋大臣等要职,可见官报的发展运行,颇受地方要员的重视。

自诞生之时起,新式官报的经费来源、发行渠道及人员安排等具体事项,均在中央、地方等各级政府的组织下运行,报纸手握官方话语权,言论倾向与清政府保持一致,代表官方意旨。官报有意识地区别于商业报刊,奉行“文以载道”的传统理念,“记事要贵探取实事为主,核与寻常报纸有闻必录之例不同”,对民报“有闻必录”的理念不屑一顾,试图“以官报为劝学之助也”。官报的一大宗旨就是传播新知、开通风气,将新知识或新理念的扩散视为一项重要使命。譬如,《湖北官报》曾指出,“明知官报商报体裁不同,宗旨略异,然欲浏览斯报者,得以周知世局,增长识见,可以励学,可以应事”。《南洋官报》也曾声明,“本报以开通内地风气,振兴农工商业为宗旨”。这些办刊序例的言说,体现了官方媒介以报为学的姿态,将报纸知识视为有效信息,试图借用新式媒介来传递新学。

二、传播新知识:新式官报中的“实业救国”话语

为了与新式传播载体相匹配,官报宣传相应地强调输出新思想、新知识,以求实现“益人智慧,激发志气”的目标。作为一种新知识理念,“实业救国”思想始终是官方传播的重点。为更好地传递讯息,《南洋官报》曾单独开辟“实业”“附”两个专栏,刊登与实业相关的新闻或译件等内容,言明“本南洋官报系奉特旨著照北洋官报办理,故其采撰述均以振兴实学,启发新知为附”,凸显了启发新知、助力民智的决心。此外,报纸还以言论发声,大量刊登与“实业救国”相关的“本报论撰”“读者来稿”“文件公牍”等内容,频繁进行舆论动员。在具体传播内容上,报纸提出诸多改革的措施和倡议,直接表明官方的立场态度;同时大量介绍相关西学知识,试图改变国民旧思想、旧观念,发挥启迪民智的功效。整体而言,《南洋官报》主要从商业、教育、医学等方面展开对“实业”新知的传播实践。

商业知识,是此类传播活动的首个重点。一方面,《南洋官报》大力提倡商业救国,向国人阐明西方商业侵略的本质,提出发展本土商品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它也论述了发展商业的主要路径,提出兴办商学堂等实践措施。面对西方列强咄咄逼人的入侵,官方意识到国力与商业的关联,“海陆交通,环球互市,国力强弱,咸于商力之进退觇之”。中国尚处于落后态势,“迩日之商,尚无作战之勇敢,佣战之智识,角战之能力”,因而发展商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南洋官报》意识到洋商的优势,认为他们胜在商业教育。

面对官方资金短缺、民间阻挠的种种阻力,中国的商学堂往往无法自上而下地快速建成。因此,《南洋官报》呼吁商人自立学堂,推广商学。譬如,为了解决学堂场地,该报提议,“各就公所设为商小学堂”,试图改造公所来发展商学。公所,此前一般被商人用来存放多余的货产,闲时用于酬神或者是赛会。举办这些活动时,民众有时大肆铺张,有百害而无一利。对公所进行改造,既杜绝了赛会活动产生的浪费,又为兴商学营造了良好的氛围,可见官报舆论确有深思熟虑之处。不仅如此,《南洋官报》还节选翻译美国人华克的相关论著,向读者介绍经济学原理,传播商学知识。在相关文章中,该报解释了什么是市场(“理财学中所谓市,须先指一种之货,再指一队之交易人”),又阐述了“平价”“市价”等商业概念,用简单通俗的语言诠释市场交易的基本内涵。无论是商人自办学堂,还是普通商学原理,都是当时读者鲜有耳闻的新观点、新知识,官报通过论述结合科普的方式,将这些内容嵌入日常宣传。

兴办教育是清末高呼的口号,教育知识同样构成《南洋官报》实业宣传的焦点。知名教育家陆费逵曾强调:“教育得道,则其国强盛;教育不得道,则其国衰弱而灭亡。”官方同样强调教育的重要性,指出不仅要与西方列强展开“商战”“兵战”,更要展开“学战”。《南洋官报》详细介绍了教育的分类准则,认为教育可以分为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学校教育又分为普通教育和专业教育两类。该报表示,国家必须参与普通教育,“无贵无贱,无贤无愚,必须卒业于兹,然后分道扬镳,各徒其志愿,以营生业,此制在国家谓之强迫教育”。不少文章以日本为例,强调基础教育的重要性,“日学校者,所以造通常之人材,而非造非常之豪杰”。同时,提出以演说会的形式进行教育普及,建议学习西方演说会形式教育民众,由各县遴选一些声音洪亮、品格端谨之人,召开演说会,演说内容与国家兴学图强、教育发展等议题有关,讲稿一律用白话文写作,“务使反复详明,沉着痛快”。演讲者分赴每乡每镇,进行宣讲动员,每次行动之前,先出示晓谕并传知,以便组织群众参与听讲。

以日本为师是近代中国教育改革的一项鲜明特点,学习日本同样也是官报实业新知传播的重要内容。1904年,清廷在全国推行“癸卯学制”,把普通教育分为初等、中等、高等,实业教育和师范教育也随之并行。各官报“实业救国”的思想宣传呼应了教育界的改革。《南洋官报》《北洋官报》都曾刊译日本教育学家白石正邦的《日本实业教育之大概》,《浙江教育官报》选译了日本教育家宫田修的《教育之实际》,《四川教育官报》则根据日本文化部年报撰写了《日本教育界最近之调查》,等等。这些内容反复介绍日本发展职业教育、义务教育的优势,并将教材、讲义、课程表等细节性信息加以引介。这类教育知识的传递,为读者展现了日本教育界的基本概况,也详细解释了“癸卯学制”的具体内容。

医学知识,是《南洋官报》实业知识传播的又一重心。该报认为,列强的传教和西医值得警惕,“其阴险诡秘,而不可轻敌者,有两大战焉,一曰以教战,一曰以医战”,振兴医学成为救亡保种的重要途径。除了建立商学堂,《南洋官报》还大力倡导建立医学堂,修订医学教科书。它曾表示,新式医学堂需要“先习中医之普通,次及西医之普通,各以三年为期,卒业而后授以执据”。离开学堂后,学生可以在医院工作。工作中表现优秀的学生,则有机会升入大学,更深入地研究中西医,以求至极。若非大学毕业,则不能出诊看病。

提出具体改革措施后,《南洋官报》还登载大量具体的医学常识,介绍卫生学的发展历程和重要性。该报指出,卫生学是一门综合学科,它集合各种学科而成,而非自成一科,“其理法繁赜奥衍,不可殚论,而其施行之事目,亦千端万绪”。《南洋官报》认为,发展卫生学符合社会繁荣、国家进步的宗旨,“卫生学者,强种之道也,种强而后民强,民强而后国强,此理之显而至易明者,彼白色人种之强,岂无故乎”,声言完备的卫生制度,是一个国家生活发达不可缺少的因素。通过介绍医学相关的知识概念,官方意在呼吁社会建立新式医学教育模式,培养新式生活方式,改变旧式观念。

综上所言,在建构“实业救国”舆论的过程中,《南洋官报》大量引介西方思想观念,翻译西学知识,构成了近代实业知识传播的重要组成部分。此现象,不独存在于一家官报之中。事实上,清末十年之间,各官报在内容上常常相互转载,互通声气,整体构筑了自上而下的知识传播网络,如《四川官报》便曾节录《南洋官报》上的《论普及教育》《说卫生学》等文章,形成彼此呼应之势,扩大了影响力。一些民间杂志也多有转载官报内容的举动,《东方杂志》曾节录《南洋官报》上的《工业改良辨》《说针业》等文章,《学报汇编》也曾节录《今日中国当首重教育说》《说镑上》等文章。在此合力推动下,可以肯定,官方报刊在“实业救国”知识的传播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三、官方的动力:“实业救国”传播中的救亡改良诉求

尽管以《北洋官报》为代表的新式官报多次表明要传播新知“以开民智,宣扬治化”,将开通民智作为显在的诉求,但其背后的根本动因则是稳定既有政权,前者服务于后者。正如一些官报的发刊词所说,“官报宗旨在宣上德而达下情,今拟以政教为先而考求利弊之所在,尤以励官民才识,斥官吏贪残,端学生趋向为要务”,政教立场向来是被放在第一位的。官方传播“实业救国”知识,有两点深层原因:第一,动员国民争取在实业界的主导地位,抵抗西方侵略,实现国家独立自强;第二,改革既有体制,配合新政政策实施,为即将到来的“预备立宪”做准备,从而巩固政权。

发展本土实业、抵制西方商战是官方传播“实业救国”思想的一大诉求。该诉求可分为对外与对内两个不同的侧面。在对外交往方面,官方舆论不断渲染西方实业侵略的严重性,号召民众抵制洋货。《南洋官报》指出,西方列强的对华政策已由“兵事侵略”改为“实业侵略”,将本国所产之物向中国各地销售,博取利润。如此一来,“实业侵略者不必其分割我土地,占据我膏沃,以垦以植以敚我固有之物产”,本土物产便深受他国压制。因而,在《南洋官报》眼中,列强的贸易倾销一旦成功,便能够轻易击垮中国经济,形成富国愈富、穷国愈穷的局面。

对内建设方面,官报多次呼吁工农商各界自主发展实业,挽回利权。譬如《并州官报》曾号召国人自制洋布,认为“挽回大利亦非万难之事也”。在有关中国本土实业信息的呈现过程中,官报多以正面宣传为主,彰显本土实业的进步态势。譬如,报道本地汗衫厂的产品“较之外来之货,精良百倍,洵足以独出冠时”;报道制糖业研制出新方法,“庶几可畅行各省,抵制外来,稍挽回利权,为糖业中生色”。官方舆论深刻地影响了民间报刊,后者也积极表达“救亡图存”的立场,发出“今日救亡之术,固当以振兴实业,为唯一之先务”的呐喊,力求以实业救亡,与列强抗衡。通过官报与民报的话语建构,“商战”“学战”“兵战”等诸多口号风靡全国,振兴本土经济、抵制列强的思想被大多数读者所接受。1908年第一百一十册《南洋官报》上刊登了一篇读者来稿,指出“泰西各国所以富强者,不恃兵而恃商,不恃商而恃工”,强烈认同发展实业的重要性,号召国民进行自救,挽回利权。由此可见,官方舆论在呼唤民众爱国之心、鼓励国人发展自主实业方面,的确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剔除旧习、改良风气成为官方“实业救国”话语宣传的另一诉求。“吾以为欲塞漏卮,必自改良实业始。欲改良实业,必自改良风俗始”,官方舆论将发展实业与改良风气串联起来,变革之说遍行全国。1905—1910年前后,各地农工商局纷纷创办实业官报。如吉林农工商局“以吉省风气未开,振兴实业不得不借助报纸之力以为鼓动”为由,要求抚院批准创办实业官报。实业官报“专载关于实业界上之公牍文件,及各省官办民办之各项实业,并翻译东西各国实业报之言论事实以资借镜”。专业性官报的创办不仅意味着报纸种类逐渐细化,更说明官方有意开辟专业化媒介进行舆论动员。与此同时,在地方政府、官员支持下,实业学堂、实业公所、博览会纷纷创办,展现新貌。山东省东昌府将当地一处废弃多年的纺织工厂改为实业学堂,并聘请中学、体操老师轮流授课,“以期染织两事日有进步”。

破旧立新的最终目的,在于巩固政权。官方借用“实业救国”话语,旨在鼓吹将要推行的“预备立宪”改革。《商务官报》曾发表《立宪与实业之关系》一文,称“立宪之利益非言语所得而形容,其影响之大,诚磅礴乎四极而包含乎万类矣,惟其然也,故其影响之直接间接以及于实业界者为尤大,其间接之及于实业者范围甚广”,大肆宣扬立宪对于实业发展的益处,动员实业界人士支持立宪。宣传实业教育亦有相同目的,“今之谋国者,莫不曰施行强迫教育,以养成国民,乃能完备。夫自治之人格,适宜于立宪之政体”,认为只有素质完备的国民才能与立宪政体相符,更加证明实业发展与立宪的直接联系。除了言论方面的大力渲染,官报的新闻报道也营造出社会各界支持立宪的整体氛围。《商务官报》的报道《商民翘盼立宪之舆情》指出,“自立宪明诏颁发后,各处商民无不欢欣鼓舞开会庆祝”,具有明显的倾向性。该文中,“翘盼”“欢欣鼓舞”等语暗示着立宪改革深得民心。官方以“预备立宪”为最终目标,“期使通国人民开通政治之智识,发达国家之思想,以成就立宪国民之资格”,希望利用报纸培育与立宪国家相匹配的国民。

就此而言,官报舆论与官方政策相辅相成,构成“实业救国”知识传播的重要基础。通过革新传播的方式和内容,官方在启迪民智、传播新知活动中表现不俗,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但是,我们也要认识到,在整个“实业救国”话语的传播过程中,有着更深层的救亡与改良的政治诉求,种种言词意在为“预备立宪”进行铺垫,维护政权稳定性。这构成了新式官报传播诸般新知识的深层动力,也带来了其局限性。

四、西学与中学之间:宣传“实业救国”理念的结构性困境

如前所述,无论是在传播形式还是传播内容上,《南洋官报》及其“实业救国”知识的传播实践,都是清政府对以往信息传播方式和内容的一次调整,有着十分明显的“趋新”特征。然而,这场看似崭新的改革背后却夹杂着难以摆脱的旧式的制度逻辑。具体而言,《南洋官报》的舆论宣传面临着两点结构性困境,一方面,官方舆论迅速接受了西方新思想新知识并大肆传播,以此鼓励国民进步。正如前文所言,各省官报创办相应栏目,引介西方科学知识以及人文理论,试图对读者进行“新知”启蒙。另一方面,面对新知输入,官方舆论却试图从中国传统经典中寻求合法性来源,甚至认为西学验证了中国旧闻的真实性,复古思潮在官报话语中一时间颇为盛行。官方舆论将新媒介、新知识纳入旧制度、旧知识的传统中加以改造和转换,在某种程度上便使得前者难以因应变动、更新着的国民知识结构,也难以发挥更大的社会影响。

前文曾指出,“实业救国”的内涵之一就是学习西方先进技术,而在兴办商业的宣传中,《南洋官报》也曾多次呼吁发展制造业,并介绍相关原理。但是,该报同样认为,“中外虽分,而文章制度、礼乐刑政、格致象纬、历算技艺,实与吾先哲所流传相吻合,按之古书班班可见”,西方精巧的技术制造,中国古人其实早已参透其义,“古圣人……凡日用所须,莫不精心结构,犹曰此常器也。若夫成汤作飞车……周公作指南车……墨子亦能削鹊而飞;《拾遗记》言秦始皇起云明台,有巧工二人,皆腾虚缘木,运斤斧于云中;《三国志》言诸葛武侯伐魏,造木牛流马以运粮……中国之为机器者多矣,特遗制沦亡,多不可考”,而“今泰西人士于制造之学跂跂求明,然推其始,如大地吸力,奈端唔自堕苹;蒸汽涨力,瓦德推自煮茗,实皆不出两大中至浅至微之理”,可与中国古书相佐证。可以看出,报纸将西方科学技术与中国传统典籍记载的传说进行比附,认为早在商周时期中国工匠业已孕育了西方制造技艺的原型,体现了中国文化本位、以我为中心的保守主义倾向,背后反映出对于西方技术和中国文化的矛盾态度。任何知识都是基于语境而产生的,因而对新知识的宣传必然伴随着其语境的带入,这种语境可能包括新式的经济活动思维,也可能包括新式的政治活动思维,具有变革社会观念的可能性。由于“西学”的深入会危及“中学”的地位,所以当局试图将“西学”放入“中学”的轨道上,用“西学”论证“中学”的合理性。

与之类似的是,尽管官报宣传大力推崇日本的实业教育,但并不承认中国教育制度落后。《南洋官报》在相关文章中回溯了中国教育的源头,认为“中国学校之兴,自五帝始”,随后又介绍了中国教育制度的发展史,并将其与西方学制进行类比。这段类比颇值得玩味,摘录如下:

中国学校之兴,自五帝始,其名曰成均,说者曰以成性也。递至三代,有国学乡学之分……自其乡学言之,则二十五家为闾,闾有塾,五百家为党,党有庠,万二千五百家为州,州有序,萃其子弟而教焉,盖无人不学,无地而不设学以教也。今泰西定制,无论城乡,三十户设小学堂一,公私学堂每国率以万计,民自六七岁以上无不入学,不入学者罪其父母,别类分门循序以进,靡不范围于学。其可与吾古书相左证者,此其一。

作者认为中国古代建立的“国学”“乡学”体系与西方“公私学堂”“义务教育”大致类似。通过中西、古今对比,《南洋官报》意图证明的观点是,西方义务教育制度中国早已有之。官方舆论简单机械地将中西方教育画上等号,西学被约化为中学的附属品,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与多元被一笔勾销,西学本身所蕴藏的对于政治和经济制度的变革诉求,便在这样的转化中被抹灭了。这种“约化”的论证方式不仅存在于“实业救国”思想的传播中,也渗透在其他传播活动中。譬如,《北洋官报》曾论述中国古籍经书符合西方社会学,认为“吾国三代经籍,其单词双义,合于社会学者,亦不可枚举”,指出西方的群体、组织的概念与孔孟所言经典大致相同。官方刻意回避了西学产生的历史渊源和社会背景,始终站在中学角度诠释西学内容,使得新知识染上了旧色彩。

医学知识的传播同样如此。官方话语常常体现出对中医的自信,认为中医的“理”已洞察世间万物。《四川官报》指出,“中国古者于养生之理辨之极精,察之极微,而格致化学即寓乎其中,岂独让泰西之专擅哉”。还有舆论提出“我国医学发明最早,灵枢、素问实足以括中西之全”,强调中医的优越性。针对当时医学落后的问题,官方舆论认为西学固然重要,但更应以中学为本,《南洋官报》中提出振兴医学的途径之一就是“保国粹”,指出基本原则就是坚持中医为基础。相关文章以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医学改良为例,认为其成功原因在于“中医为根底,故其为医,骎骎乎有方驾泰西之势”。言外之意便是中国也应参照日本的模式,沿用中医精粹作为治医之本。

由此可见,在新式官报传播新式知识的同时,官方话语认为,世间万物的“理”早已被中国古人参透,西方器物、制度、学科不过是“理”的升华,所以最理想的模式是“有新学之精神兼资旧学之根柢”,让新学建立在旧学的基础之上。各类官报的言辞中,已经明确彰显出这样的“自信”,“以彼新学,证我旧闻,鉴古得真,准今有据,古有其事以实证之,古无其事以意通之”,认为西方新学也不过是证明了旧闻的合理性而已。然而,一旦官方确立了这样的话语方式,也就意味着新知识丧失了推动官方开展进一步政治变革的可能性,被改造的西学始终被制度化的旧思维所捆绑。这与当时民间报刊的宣传态势迥异,也难以被当时日渐接受西学的新式学生乃至趋新士人所接受,后期的官报也逐渐丧失了吸引力。

民族危机日益加深的社会背景下,西方知识无疑给危亡的中国打了一剂强心针。然而,官方的“实业救国”传播依然以传统的“器变道不变”作为制度化的宣传思维,强调中西文化之间的相通,并试图以中释西,强调“中学为体”。这就逐步消解了西方新知所裹挟的变革性思维,使新知识停留在资讯层面,难以与整个政治变革展开深层互动。

五、结 语

清廷推行新政改革之后,“实业救国”呼声越来越大,不仅民间积极呼吁,官方也充分动员。新式官报成为官方舆论阵地,商业、教育及医学等方面的宣传,刺激人们的救国神经,改变了民间“轻商”观念,推动实业进步。从社会发展层面看,清政府开拓新传播方式以及传播先进知识与技术,无疑是历史的进步。不过,借助新式官报展开的“实业救国”传播最终将民众关注点转移到了救亡图存上,提倡在清廷可控范围内进行变革,实质上是一种维护既有权力的话语策略。官方宣传活动中,将“实业”与“救亡”“新政”“立宪”紧密联系起来,提出“实业者,新政之母也”之类的论调,利用发展实业之说来印证清政权存在的合理性,动员民众支持“预备立宪”,这又在很大程度上束缚了“实业救国”理念的内在发展。

作为官方发声渠道,《南洋官报》反对一切与官方意旨相悖的思想与言论。官报对西学进行选择性传播,内容以科学、实业知识为主,绝不越过政治制度的边界。但“实业救国”思想本身包含的现代化因子却难以与官方治国理念相融,进而导致清末官方知识传播活动从一开始就被嵌入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些矛盾具体体现为:第一,清末官方对“实业救国”的宣传与动员很大一部分是以西方文明作为参考标准,既然学习西方的种种政策与制度,那么其背后蕴含的一些西方的精神文化理念也将不可避免地会被触及,这些理念却是清政府忌惮的对象。第二,新式官报虽是清末官方传播体系的创新,但其本着“中学为体”的思想进行“实业救国”等新知识理念的宣传,导致旧思想与新知识难以兼容,后者一旦越过前者底线,结果是要么被抹杀,要么被同化,终将失去原有之意。

与之相反,同时期改良派和革命派的报刊舆论宣传早已轰轰烈烈,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扫旧思想、旧理念;其他民间报刊亦以犀利的文辞、崭新的观点刺激民众,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虽然官报传播新思想、新文化,试图以开放姿态迎接变革,但一些读者仍“束阁不观”,相关报纸甚至不被人所知,“每遇旅舍主人,问取官报,多不知为何物”。据此而论,依托新式官报展开新知识理念的宣传实践,依然面临着结构性困境,难以发挥明确效用。此困境的根源,正是在名为“新政”的官方行动下,事实上隐藏着的“新形式”“新知识”与“旧思维”“旧制度”的纠葛与冲突。官方传播活动中暴露的诸多矛盾折射出新政的缺憾,这场名为“新政”的改革,仍是对于旧体制的缝缝补补。统治者试图创设新名目,却不愿割裂旧思维,仍将洋务运动时期提出的“中体西用”主张奉为圭臬,生硬地嫁接中西文化,从一个侧面昭示了清政权最后土崩瓦解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