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线 议题 取向:民国新闻史的整体面相及书写

2021-11-11 19:48王天根

王天根

民国新闻史学是近代中国新闻史学的重要构成部分。民国新闻传播涉及媒介系统,而媒介系统属社会关系网络的重要构成,亦与社会交通系统密切勾连。所谓交通乃是社会传播的实体形式之一种。战争亦常导致原有的经济意义上的交通枢纽发生巨变。与交通对应的实体性流通可比较或对应的,往往是舆论动员意义上的大众传媒所涉政治传播及社会动员。1912—1949年的中国变革属于世界格局变迁的一部分,而此期间的两次世界大战对中国产生深远影响。世界大战往往改变社会生态,当然包括社会生态的子系统传媒生态。具体而言,战争改变传媒生态,涉及经济建设上的商战转向政治动员意义上的传媒格局的改变。

一、近代传媒与“传统中国”的政治经济转向

民国初建,孙中山倡导实业建国,经袁世凯、张勋两次复辟,经济建设很快让位于政治动员。1920年代,中国共产党迅速登上历史舞台,中国社会由旧民主主义革命转向新民主主义革命。两次世界大战重绘了世界地图中的国家与社会,而中国时局变动涉及历史发展的连续性,以及缘于西方列强侵略而造成的中华文明在近代某种意义上的断裂。

(一)近代报刊为核心的新闻传播史的多维面向,涉及东亚视角以及英日两国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干预

就地缘而言,环渤海湾多天然良港,亦是以天津为重要据点的北洋水师所在之原委,天然不冻港秦皇岛等系把守或拱卫京师的重要水师力量所在地。环渤海湾不仅仅涉及大连、秦皇岛、天津、青岛、烟台等城市,更有广泛意义上的中国东北及朝鲜等。这些区域的经济、文化关联度往往跨越区域政治。清季,南亚次大陆的印度为英国主导的东印度公司所统治,而东亚的中国统治者还自以为是天朝大国,绝大多数统治精英还痴迷于朝贡贸易圈子而不思进取。而东亚所在的儒学世界已大大变化,日本通过明治维新脱亚入欧,步入军事强国时代;中国经多批派遣留学生赴欧美汲取西学真谛并寻求富强之路,但甲午战后发生了变化,大批中国知识分子转向留学日本。日本政界及军部提出所谓“大东亚共荣圈”,其侵略意图不言而喻,“满铁”某种意义上是效法英国在南亚次大陆布局的东印度公司。若以亚洲内部视角分析历史变迁,中国与印度为亚洲文明轴心,但印度及中国大门为英帝国炮舰打开,而长达十四年的中国抗战亦恰恰源自岛国日本的侵略。英国、日本皆为岛国,都有向大陆进发的愿望,不仅仅是为了市场,更有军事征服。

关于全球商战意义上的东亚视角及其史学分析,日本学者滨下武志所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体系与近代亚洲经济圈》有突破。从传统与现代的维度考察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经济变迁轨迹及其规律十分必要。所谓传统当然涉及以中国为核心的朝贡贸易体系,晚清的洋务运动效法西方创办军工乃至民用企业,中国经济由传统转向现代,金融系统亦由钱庄走向银行;开平矿务局等四大洋务企业为代表的“官督商办”亦涉及传统的生意合伙走向公司制,等等。随着社会大生产的深度卷入,近代伦理规范变革开启,即传统的“忠孝节义”代表的封建礼教转向资本主义意义上权利与义务的界定等功利主义学说。以传统比勘现代:英国以煤及钢铁为核心的近代工业化体系迅速建立,当然离不开牛顿、瓦特代表的科学及技术的迅速发展,也离不开亚当·斯密对古典经济学的总结。亚当·斯密经济学尤涉及社会分工与生产流水线所涉社会大生产的关系。正是这些思想理念的支持,加上工业革命推进的标准化大生产,英国率先进入世界工厂时代。凭借丰厚的资本积累与商品市场拓展渴求,英国迫切地向外拓展,强大的海军舰队支持了其向海外拓展市场的能力,殖民版图覆盖了亚非拉等大洲,包括中国、印度等文明古国。商战意义上中英早期贸易要面对东亚乃至东南亚传统的朝贡贸易体系,朝贡贸易体系的外围亦关联中国边疆互市,互市毕竟意味着商品流通在起作用。商品之所以迅速流通,离不开此市场与彼市场的关联,商贸赚钱常基于此市场与彼市场之间的价格差。由于市场距离或远或近,包括市场周边的土特产价格低廉等因素的存在,长途或短途贸易成为可能,且多为价格差而来。长途贸易多由于价格差大,当然涉及此地商人对彼市场商品价格及其波动信息的掌控。掌控乃至披露商品信息或贸易信息,多系中国近代意义上的报刊的重要源头,鸦片战争中英商买办控制下的第一家中文商业报刊《香港船头货价纸》充分说明了这一点。1842年《南京条约》将香港割让给英国,香港成为近代交易的码头。这一贸易中转码头联系英国伦敦、印度诸多港口、中国广州。商贸网络节点的互动甚至包括货轮北上的上海等地。由此而言,香港是中外贸易网络中关键性的节点。《香港船头货价纸》勾连及展示的商贸中心的价值不言而喻,由商战而及政治,西方坚船利炮亦伴随传教及办报,并有力地改变了国人的时空观念。

(二)考察近代乃至前近代中国传媒时空布局及其与经济政治变动的关系,“他者”参照尤为重要

近代救亡图存语境中传媒生态涉及报刊等传媒及政治舆论动员,而“通中外、达新知”关联近代传媒功能的发掘,也为国人时空观念变革奠定基础。时空观念的变革往往关系社会创新的知识地图。何谓传媒人物认知的时空观念?加拿大传媒技术学派核心人物英尼斯称:“时间的世界超越了记忆中的物体的范围,空间的世界超越了熟悉的地方的范围。”就传媒学派而言,英尼斯代表的加拿大传播学派的相关研究可为“他者”的学理参照,涉及“传统中国”与政治型帝国传播的空间偏好。英尼斯分析帝国文化称,“一个成功的帝国必须充分认识到空间问题,空间问题既是军事问题,也是政治问题;它还要认识到时间问题,时间问题既是朝代问题和人生寿限问题,也是宗教问题”。英尼斯强调:“儒家势力由于国家的影响和儒家经典的大量刊布而壮大。中国的文字给行政管理提供了基础,它强调的是按照空间来组织帝国,但无法满足时间的要求,因此中国总是暴露出改朝换代的问题。”从政治空间层面分析“传统中国”,颇有学理参照意义。西学东渐涉及政治传播,近代中国经历由皇权专制转向民主共和的变革。这一过程中,报刊为核心的传媒系统功能也由“上传下达”转向互动意义的“通上下”,信息交流及分享模式发生变化。就历史情境而言,近代中国以1840年鸦片战争为开端,西方坚船利炮可谓所向披靡,关联着以往闭关锁国的中华农耕文明要适应工业化的转向。这些涉及中西文化的碰撞与会通。所谓近代政治变革是以“通中外、达新知”为前提的。简言之,近代中国信息传播及扩散,对内要做到纵向意义上的“通上下”,对外强调横向意义上的“通中外”。而救亡图存的政治使命往往导致“通上下”与“通中外”的关联及互动。传媒系统的“通上下”“通中外”,共通之处是“去塞求通”。这一语境中报刊的社会功能无疑就是“耳目喉舌”的传播功能。所谓“耳目”强调报刊内容传播的阅听功能,关联着阅报、读报宣讲等。就社会责任论而言,“耳目”还强调新闻纸的监督功能。“喉舌”功能强调新闻纸的发声,政论性报刊所载时评或社论多本此意。新闻纸所谓新闻及时评常针对“此时此地”意义上的社会动员。比照英尼斯所论“传统中国”以空间组织帝国,近代中国则涉西学东渐及传媒的“达新知”等功能的开掘。报刊的“耳目喉舌”功能论反映梁启超、谭嗣同等有效地将西方语境中社会有机体论乃至社会进化论应用于近代意义上新媒体报刊功能及传播效果的分析。

将英尼斯所谓“传播偏向”的学理比照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京派海派文化,尤能呈现“传统中国”的近代转向。近代转向力度最大的当为广义上的海派文化。上海作为海派文化的核心地带,其空间形塑涉及政治空间、文化空间,当然涉及新闻纸意义上的报业空间。这些空间变革新因素的萌芽乃至开花结果,当为“传统中国”近代转向的重要表征。《时报》《新闻报》《申报》站在成功者的历史节点发起“生日”庆典,回顾自身报名命名或侧重时间,或侧重新闻专业,或侧重地名空间的发展历史,广集社会名流赞誉性题签,诸如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生日”或新报馆落成庆典活动,而再次形塑自己的传媒品牌及认同的历史经验当有更多启迪:品牌时空认同本身涉及舆论聚焦及有关社会流变的时评,时评呈现框架乃至风格,由此而形成特定的媒介文化。通过报业庆典纪念册等品牌传播,又涉及该文化的扩散性及与时俱进的诠释。诸如此类,涉及传媒生态与社会生态的变化。京派文化侧重政治,海派文化尤关联市场。在“传统中国”的近代转向中,政治或经济的传播偏向,涉及社会的政治、经济等层面变动,反映改良或革命的路向变迁。

二、传媒记忆的历史展示:国民革命转向及其舆论表征

民国新闻史涉及两次国共合作,尤为重要的是国民政府在抗战中的表现及其媒介展示。战时语境中的民国新闻传播,涉及党报系统的多个层面,诸如政治元首的顶层设计、宣传部及报刊本身。民国新闻史研究及书写涉及时代命题、概念厘清、研究主线及逻辑层面的历史分期等,点、线、面结合才有可能既见树木又见森林。基于此,民国新闻史探索宜先考虑线、面上的中国新闻史。救亡图存始终是近代中国的重要命题,救亡图存始终与战争语境下的内忧外患关联。就近代中国而言,战争构成的历史记忆涉及对内、对外。列强侵华引发的战争,中华民族的反击运动大体上可归结为“反帝”;太平天国运动乃至辛亥革命,可谓“反封建”的主流。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宣告封建专制被推翻;袁世凯、张勋等两次复辟帝制,中国社会经历剧烈的动荡。反省历史挫折及经验,孙中山领导资产阶级革命开始重视政党作用,民国范畴资产阶级政党的组织性、纪律性等等规范性要求,涉及军政利益集团,也关系政坛与报界,舆论议题关联时代聚焦,也有政治动员上的偏好。此涉及近代外来侵略给中华民族带来的灾难及民族情感伤害的分析。

(一)救亡与启蒙为时代主题,也是党化报刊汇聚舆论的主要议题

就历史记忆而言,面对两次鸦片战争的战败及其经验总结,梁启超等学人群体早期反省多从器物层面聚焦中国在武器上不敌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与此同时,清政府亦派青年才俊往英国学习海军。问题是购买了英德所造先进坚船利炮,甲午海战仍为东邻日军所败。国人反思转向注重从制度层面考察,认为君主专制较君主立宪落后,留学日本遂成风潮。自模仿西方民主并建立中华民国,近代中国仍未能摆脱为列强奴役的屈辱,新文化运动开始从“人的解放”探讨改造国民劣根性并将希望寄托在“新青年”身上。《青年杂志》(自第二卷易名《新青年》)封面设计中有向法国大革命学习的文化符号,“人的解放”涉及人的自然解放,这需要科学,也涉及人的社会解放,涉及“民主”。近代中国“人的解放”有一过程,涉及仪式,如孙中山新任总统就职典礼,还涉及袁世凯、张勋等复辟帝制。另一方面,所以有这些政治革新或复辟,涉及战争。战争历程亦涉及军事动员等程序及其仪式。而政治仪式与媒介的关系,涉及人的自由乃至民主或独裁的探索,只不过战争是暴力的方式而已。“人的解放”包括人的身体“自然的解放”,如通过仪式剪辫子等形体形象的呈现,有关“身体政治化”报道在报刊的新闻及时评中也多有呈现。诸如此类,自然层面的破除封建迷信等,需要宣传“科学”。与《新青年》等鼓吹“民主”相比,任鸿隽等发起于美国的《科学》杂志在对华传播科学价值及立场上有其路径,即科学及其舆论动员由海外向中国传播。总体看来,《科学》月刊的筹办标志着1914年就读美国康奈尔大学的任鸿隽、胡适等酝酿并成立的中国科学社在对华传播科学思想上取得诸多成绩。《科学》《新青年》等的创办,意味着近代国人对人的现代性反省达到一个历史的高度,亦为五四运动前后思想解放提供了平台。

五四运动发生与传媒及舆论主题流变经历半殖民地沉沦过程相关,亦与救亡图存为主题的历史语境密不可分。《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鼓吹新思潮,意在思想启蒙,这从《新青年》刊发《本志罪案之答辩书》及《新潮》刊发之《〈新潮〉发刊旨趣书》中可窥见一斑。而“五四运动”命名只不过是由于“五四”这一天政治动员总爆发而已。作为事件的五四运动肇始于北京学生界,随之是市民运动,并由北京波及上海,即可视作由学生而至市民,再至商人等,这与散发传单及一波接一波的报刊议程设置及舆论动员密切相关。

“五四运动”在政治动员上大体可视作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等进入联动式运动状态的历史事件。作为历史事件的“五四运动”随着媒介主题聚焦及舆论议题流变随即进入历史阐释阶段,如罗家伦署名“毅”于1919年5月26日在《每周评论》23号刊发《“五四运动”的精神》,与之对应的是陈独秀于1920年4月21日在上海的中国公学第二次演讲会上发表《五四运动的精神是什么?》(次日演讲稿在《时事新报》上刊发)。事态发展,一环扣一环。相比较而言,同是总结五四精神,前者离五四运动的时间很近,算是“此时此刻”对运动精神的现实性的归纳与反思。历史书写是有选择的,与“此时此刻”有相当的时空距离,就时间向度而言“彼时彼刻”涉及历史记忆。而后者《五四运动的精神是什么?》与“五四”时隔近一年,则属于当下对“彼时彼刻”的历史记忆,关联报刊在舆论动员上的时代叩问。

1920年,诸多舆论精英对五四运动表态并在报刊上刊文,属对五四运动这一政治事件的历史回顾及解释的高峰期。特别是时隔一整年(即1920年5月4日),北京《晨报》以刊文形式办了一次较大规模的纪念活动,如梁启超在《晨报》五四纪念增刊上刊发《“五四纪念日”感言》,蔡元培刊发《去年五月四日以来的回顾与今后的希望》,渊泉刊发《五四运动底文化的使命》,胡适与蒋梦麟刊发《我们对学生的希望》,李大钊发表《中国学生界的“May Day”》,罗家伦则再次发声《一年来我们学生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该文作于五月一日,后被《新潮》第二卷第四号转载)。对五四运动作选择性的历史记忆及书写,涉及舆论精英及其政治利益的背景。如胡适就对孙中山为首的国民党之报刊对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态度及立场极为关注,发表意见。比照历史语境,恢复与捍卫《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为旨趣的护法运动失败,孙中山开始从学理上系统地反思政治革命,称中国革命失败“实多以思想错误而懈志也”。1918—1919年,孙中山先后完成《孙文学说》和《实业计划》,加上1917年撰著《民权初步》,他从哲学、经济乃至民主层面构建较为系统的《建国方略》。与此同时,为宣传方略及完成建国大业,孙中山命胡汉民、朱执信、廖仲恺等搭建政治学理及舆论动员的平台,筹办《星期评论》《建设》杂志。这两种刊物多被视作国民党先进性的代表。其间孙中山也通过这些办刊助手向胡适请教,并希望胡适撰写回应的书评,胡适后来果然应允。而胡适反思舆论界对《星期评论》与《建设》的评价,称:“国民党的历史上本来便充满着这保存国粹和夸大传统文化的意味。民国八年五月以后,国民党受了新文化运动的大震动,决计加入新文化的工作,故这种历史的守旧性质和卫道态度暂时被压下去了,不很表现在《星期评论》《建设》《觉悟》的论坛里。”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时隔多年,以记忆为基础,其对《星期评论》《建设》的诸多评点涉及传播与历史记忆的关联,且反映了作为自由主义者的胡适的政治偏好,也反映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试图利用报刊论坛就新文化发声。

(二)国民革命转向语境下舆论动员的政治偏好

五四之后的中国知识精英,既要面对新文化思想及继续启蒙的语境,又要考虑第一次世界大战及其对中国政治、经济方面的影响。中国新闻界亦面临着旧民主主义革命向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转向,此亦涉及国民革命的多重面相。国民党、共产党及其影响下的政论性报刊多呈现相关舆论议题。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成立并迅速登上政治舞台,随之《新青年》被改组为中共的机关报。为了传播中共的政治主张,特别是“二大”之后两步走策略,陈独秀、蔡和森等另辟《向导》作为中央机关报。

国民革命转向尤体现在1924年的第一次国共合作,国民党、共产党的报刊无论是在人事上还是联俄、扶助农工等政治议题上有合流的趋向。毛泽东、周恩来等在国共合作的框架内还为国民党及其军政做了一些工作,毛一度成为国民党宣传部的代理部长。1925年孙中山病逝,意味着国民革命领袖更替。面对孙中山病逝后政治道路的抉择,国民党内部的西山会议派日趋反共,国共的分歧日益明显。面对政治转向,国民党的《政治周报》及共产党的《向导》之类的报刊刊载的诸多新闻及时评反映了这一段曲折而生动的历史。

总体趋势而言,孙中山病逝后国共渐有分歧,合作呈现裂痕,国民党内部亦有分歧,涉及多重利益小集团。一方面,蒋介石代表的军事专制派及汪精卫代表的所谓“民主派”分歧日益扩大,渐至针锋相对。另一方面,国民革命推进与国民革命军两次北伐密不可分,特别是1926年7月至次年3月,国民革命军北伐取得决定性胜利。1927年初,庐山会议召开,国民党领导层一度讨论定都南昌,但蒋介石与邓演达等国民党左派有分歧。此前的中山舰事件使国共合作受挫,至此,汪精卫区别于蒋介石,仍是中共争取的对象。其时,上海中共军事的负责人为周恩来,后郭沫若率总政治部到上海,积极争取汪氏支持。据李一氓回忆,郭沫若的指示“一是在上海各报以广告形式登载总政治部署名的标语,二是召集到沪部队的政治部开会,组织欢迎汪精卫的工作”。4月1日起“总政治部”就在上海各大报纸刊登二分之一版面的政治标语广告,精心安排标语的内容和次序,4月1日是“建设革命的新上海”,4月2日是“打倒帝国主义”,4月3日是“肃清奉系军阀”,4月4日是“铲除封建主义”。第五日起署名改为“中央军委总政治部”,意思较明。因为单提总政治部,当属于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现加上“中央军委”,意即这个总政治部属于中国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摆脱了蒋介石。4月5日的标语是“欢迎汪精卫同志复职”,即从前四天的属于外部斗争的口号,转为内部斗争的口号。4月6日是“一切权力属于党,党权高于一切”。同日,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亦以同样大的二分之一版面,刊登“‘欢迎我们的领袖汪精卫同志’的标语”。中共领导下的政治部还召开汪精卫莅临上海的欢迎会,情况是“当时的中心工作是寄希望于以汪精卫为代表的所谓国民党左派,对抗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极右派。其实对汪精卫也缺乏认真的了解,而是无端轻信。从《汪精卫陈独秀联合宣言》(4月5日)开始,就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难以挽救的局面了”。当然历史记忆涉及事后主要责任人的“缺席审判”,李一氓回忆称:“我不想当事后诸葛亮,二十四岁的小青年,恐怕当时也是模模糊糊的。”八一南昌起义失败以后,李一氓等于十月初回到上海并参与《布尔什维克》周刊筹办,“10月20日出第一期。到1928年9月10日为止,为第一卷,共出了二十八期。第二卷起改为月刊,但前六期为十六开本,后五期为三十二开本,共出十一期。第三卷出六期,二三期、四五期均合刊,实为四期。第四卷出六期。……该刊自第二期以后,曾用国民党的《中央半月刊》的封面,后来的三十二开本,又用《新时代国语教科书》的封面,有一期用《中国文化史》封面,以便于公开携带。自创刊起它就变成了党员必读刊物。”这说明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李一氓等中共才俊积极投入筹办党刊,宣传中共的路线、方针及政策等。此亦说明中国国民革命发生了重大政治转向,而传媒阵营亦随之重组。

三、文艺界与新闻界:十年内战时期新闻纸与文化阵线重构

1927年至1937年,民国新闻业再遇格局上的重构。1927年8月,国民党政权定都南京,意味着宁汉合流,统一全国的政治气象再度鲜明。报刊为核心的传媒格局由此也有较大的变化。京派、海派的文化氛围影响诸多传媒组织及传媒人共同体阵营重构。近代传媒往往受区域文化的影响,既有人的因素,亦涉及传媒地域特征的差异等。京、沪文化色彩有别,随着时局变动,此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心目中愈发得到张扬。如沈从文、鲁迅等关于京派文化、海派文化的辩论,其背景涉及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北京的《晨报》副刊《晨报副镌》及《京报》的《京报副刊》四大副刊,以及这些副刊凸显的京派、海派文化色彩。所谓传媒人共同体涉及传媒学术沙龙,如海派文化中心上海有新闻界新生代的“记者座谈”,其所发议论及座谈动态在《大美晚报》的同名周刊《记者座谈》上持续刊载。所谓“座谈”关联队伍松散而价值理念通过自我教育而趋向一致的参与者。一方面,他们通过社团聚餐等学术沙龙汇聚,另一方面通过学术讲座影响在校大学生乃至上海的新闻界。这显然属于有组织的新闻学共同体。其时,传媒组织与文化社团往往同构或密切勾连。“记者座谈”核心人物袁殊与《文艺新闻》及“左联”的关系尤如此。首先,创造社、太阳社为主体的新文学运动日趋活跃,1930年3月2日以鲁迅、阿英等为首的“左联”在上海成立,在筹办时该组织得到中共在上海的领导人潘汉年的指导。“左联”在倡导普罗的、大众的文艺方面很成功,文化布局也很全面,计划成立“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国际文化研究会”“文艺大众化研究会”等机构,但经费未到位,一时难以全面铺开。据当事人夏衍回忆:“‘左联’成立后不久,就在先施公司附近的贵州路建立了一个秘密机关,但是由于缺乏经费、资料,再加上那时把‘左联’的工作主要是放在飞行集会、散传单、贴标语等事情上面,上述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等等也都没有正式形成组织,而纯由个人分别进行工作。”上海“左联”尤得到一些对华友好的外国名记者的帮助,当事者夏衍提及帮助“左联”的三位外国记者,“一位是美国的史沫特莱,她当时是德国《佛兰克福日报》驻上海记者;一位是日本《朝日新闻》驻上海特派员尾崎秀实;还有一位是日本联合通讯社驻中国的记者山上正义。‘左联’成立的情况、纲领、名单,以及以后的许多工作——特别是一九三一年柔石等五烈士牺牲的报道和‘左联’告国际进步作家书等文件,都是通过他们三位分别向国外发出去的”。借力国际传播,“左联”在美日亦有一定的影响。其次,“左联”在上海筹办了诸多文艺性刊物,促进了文艺与新闻的交融,较有代表性的是《文艺新闻》,为“左联”的外围刊物。“左联”支持下的《文艺新闻》发刊于1931年3月16日。据夏衍回忆,“袁(殊)和我见面时,就一见如故,表示十分亲切;他对我说,他决心以新闻为终生事业,并很得意地说,把英语的journalism译成‘集纳主义’是他的首创,看来抱负很大,颇有把《文艺新闻》办成一份有分量的文艺刊物的想法”。这份刊物是由袁殊女友马景星筹资五百元创办的。筹办者袁殊后来谈及上海的报刊及其背景:“当时上海报纸很多,有中、英、法、德、日和白俄报纸。日文报纸有三种:《上海每日新闻》《上海日日新闻》《上海日报》。这些报纸一直到抗战的末期,才合并成一张报纸,叫《大陆新闻》。我还想说一点的,是上海的英文报纸。最大的是英国商人办的《字林西报》;第二个是《大陆报》,主编人是为宋美龄接待外国人的董显光;第三个是《大美晚报》,主编人是美籍华人,燕京大学新闻专业毕业的袁伦仁,此人到抗战末期在美国升任国际社和合众社的远东部主任,在东南亚活动。”袁殊认为,“外国的新闻垄断势力,影响着上海中国报界。外国在上海还设立了许多通讯分社,美国资本的还有合众国际社。英国资本的有路透社。法国通讯分社,当时叫哈瓦斯通讯社上海分社。苏联塔斯社新闻社也有分机构。日本的是共同社,当时叫同盟社,在上海也有分社。日本各大报在中国都派有特派员,一般每家有四五人。例如,《朝日新闻》在上海有‘朝日新闻社上海局’(日本文惯称‘局’),还有‘日本新闻社上海局’和‘读卖新闻社上海局’。”随着时局发展,日本在华以记者名义作掩护的特务增多,“新闻”与情报搜集工作常混杂一体。而上海华人记者往往沦为上海滩鱼龙混杂的诸多职业中的一员,难以有所谓“记者道”。袁殊特别指出,“日本通讯社和报纸的记者主要是由两种人组成:第一种是特务机关出身的并由特务机关派到中国当记者的职业特工人员;第二种是因为同那些驻在中国的日本间谍交了朋友而为特务机关工作的半职业特务记者。中日关系紧张,矛盾日趋尖锐。不久,就发生了‘九一八事件’。中国报界的情况更糟。旧中国的报纸,要想任用一个记者,对平民百姓出身的人来说,那是很难的。上海的报纸记者,不是流氓的徒弟,就是同资本家或富豪有关系,有政治背景的人。上海的黄金荣和杜月笙,在新闻界很有影响”。袁殊办《文艺新闻》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要改变上海新闻界的腐败落后状况,这是我的意志;二是要以记者的身份列入新闻界,作一个真正的职业记者,这是我的行动”。介于文艺与新闻之间的《文艺新闻》,总体上属左倾刊物,但十年内战期间运作上游走于共产党与国民党政治宣传之间。据夏衍回忆,“日子久了,人也熟了,报上的言论似乎逐渐偏左,和‘左联’的机关报差不多了”。而国民党为何不来干预?后经袁殊与翁从六解释,袁殊与上海社会局局长吴醒亚有同乡关系,吴给《文艺新闻》诸多关照。就此而论,是袁利用吴。另一方面,吴也利用袁,“当时国民党内部有许多派系,对上海这块‘肥肉’,争夺得非常剧烈,吴醒亚的社会局和主管文化的潘公展之间有相当严重的矛盾,因此,潘公展办的《晨报》上有不点名的指责《文艺新闻》的文章”。政党及其内讧对新闻纸的影响乃至争夺,于此可见一斑。

实际上,十年内战期间国民党、共产党及其相关的宣传部门形成两大磁场,诸多政论性、文艺性新闻刊物多游走其间,或左倾或右倾或中立,面临着政治或新闻职业主义的抉择。除党报系统外,还有在上海另设报馆的《大公报》等较为 中立的媒介。当然,这些报刊也处于国民党、共产党等各自的核心磁场之中,如标榜“不党、不私、不卖、不盲”办报方针的《大公报》与国共两党均有关联,由此形成评判时局变动的政治偏好,颇引人关注。总体而言,1927—1937年十年内战涉及国民革命转向及媒介自身政治道路的抉择等。全面抗战爆发后,国内主要矛盾发生变化,新闻及时评乃至舆论随之转向。

四、全面抗战与传媒格局的空间分割

日军侵华改变了中国传媒格局,中国在地域空间上分成国统区、沦陷区、解放区,各自皆有媒介系统及特工情报系统。特务与机密控制密切相关。三大区域的情报工作者亦在特殊信息交流上相互渗透,但国统区的传媒生态显然区别于沦陷区、解放区。简言之,抗战时期,中国整体上形成三大区域意义上的传媒阵营并随时局变动而有重构。考察抗战语境中诸多历史事件并分析其背后的社会语境,涉及战争与媒介的关联,也涉及研究者当下的时空及其在历史剪裁上的投影。大体而言,这涉及“此时此地”研究者对“彼时彼地”中的研究对象“他者”之历史记忆。

抗战及其进程涉及传媒区域空间切割,波及传媒生态的历时性、共时性。抗战语境下传媒格局重构的历史记忆涉及时空对应的关系,相应时空常对应着相应的历史记忆,时间序列往往对应历时性,空间上的横截面可视为同一时间内不同空间的表述。就共时性的不同区域空间而言,国统区、解放区、沦陷区属历史空间意义上三个不同的记忆文本,并且具体地落实在中国的大西南、西北及东北与中东部。相关历史时空及其文本呈现,涉及战争语境并有政治色彩。抗战代表重大历史事件展开在具体的地理空间,“战时新闻学”有在地化趋向。

就政治传播而言,抗战语境下中共与国民党各自领导的军队发生摩擦,并有各自传播系统。张学良旗下东北军被调往西北,主要针对中共领导的延安为核心的革命根据地,本属内战。而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开启国共第二次合作,从而一致对外。就中共而言,政治传播涉及逼蒋抗日到联蒋抗日的政治舆论转变。西安事变解决过程中,西安的《西北文化日报》(杨虎城等授意创办)、《解放日报》(西安事变爆发,张学良派员查封国民党中宣部直辖的《西京日报》,13日即创刊《解放日报》)等政论性报刊、广播及天津的《大公报》,在舆论影响上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

相比较而言,政治传播语义涉及利益主体及其政治取向乃至立场,沦陷区伪满洲国涉及末代皇帝溥仪在日本支持之下建立傀儡政权,其政治宣传有“大东亚共荣圈”之语境,此不言而喻。前文述及日军推行类似英国的殖民策略,如比照英国在南亚次大陆设立的东印度公司,日本在中国东北筹办满铁株式会社,以密化铁路网为己任。铁路所及,相关区域迅速沦为日军战略掌控的范围,从而有利于其殖民利益的攫取。总体看来,日本在华大力拓展东北交通网并向内陆腹地渗透。与铁路等交通网相对应,日本筹建自己殖民统治所需报刊、广播等在内的通讯网,旨在论证日军控制下“大东亚共荣圈”的正当性。

全面抗战爆发后,国军节节败退,京派海派的诸多传媒被日本控制。此涉及沦陷区或半沦陷区。北平和冀中渐为日军控制,中国再面临危机,这在《独立评论》上有探讨,而上海以及南京一度沦为日本控制下的汪伪政权重心所在。日本对国民党精英采取又拉又打的政策。国民政府中所谓“民主派”代表汪精卫等先投入日本的怀抱,后在上海等地建立汪伪“国民政府”,并“复都”南京。汪伪政权之下诸多传媒有亲日趋向。日伪控制下的南京等地仍悬国父孙中山之像,实在日军、伪军的统治之下。上海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仍存续一段时间,原以亲日报刊为重要论敌的英美在华报刊仍可刊行,打着外商招牌的抗敌报照旧出版。这两者皆不接受日军新闻检查,但驻沪日军采取收买或打压措施,后又采取全面言禁政策。

战争亦对中国社会结构产生严重冲击,造成人口大迁移等。这些人口迁移涉及都市和乡村,农村人口往往是短距离迁移,而长途迁移的往往是社会精英。战争语境下人口迁移带来很多社会问题,包括妻离子散。对包括报人在内的知识分子而言,又涉及跨区域的社会身份认同问题。江山沦陷,家国离析,家国命运多舛的惆怅感油然而生。而文艺副刊往往成为文人情绪倾诉乃至学人报国的平台。

面对日本的军事进攻,国军节节败退,国统区报刊由此也常在地理空间上大迁移。如《大公报》本部在天津,随着京津等地势危并为日军所控制,《大公报》有了上海版、汉口版、重庆版,乃至桂林版,一度流浪到香港,有了香港版。国民党的政治喉舌《中央日报》流离失所之情状也类似。国统区大多数报刊追随国民政府且与国军进退轨迹一致,《申报》流浪的轨迹亦如此。1931年9月1日《申报》就办报60周年的生日发表纪念宣言,称科学为人类寻幸福之锁钥,“今后本报当尽力宣扬,以科学新知识介绍于国人,鼓励研究兴趣,以促其进步,更鼓吹建设,务使中国进入近世科学世界之领域,建设一崭新之社会与国家”。其时《申报》大体上在国家与社会关系重构的框架内探讨诸多政治问题的解决及社会秩序的稳定等,强调从舆论层面对政府及国民尽其责任。抗战早期《申报》经历与国军共进退的历程,随着战事推移,有了汉口版。随着战局的发展,《申报》有了香港版。但迁入香港后《申报》遭遇困境,1939年7月14日香港版停刊。另一方面,《申报》于1938年10月在沦陷的上海复刊,由美商代理人阿乐满(N. F. Allman)出面执掌。沦陷区上海的《申报》与《新闻报》一样,沦为汉奸报纸。

国军失利在军事地图、传媒布局图上多有呈现:蒋记国民政府领导的所谓抗日军队,由沿海中心城市上海撤向腹地,其中尤为震动全局的是首都南京发生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抗日军队再由两湖地区的长沙、武汉向大西南撤退,文化人及传媒报刊也随之撤退。大批报人、记者等文化群体的涌入,一度让桂林、昆明等地成为全国性文化重镇。《大公报》等虽流落桂林、昆明、重庆等西南诸城,但其发行与宣传定位仍为全国。

即便沦陷,租界势力在上海等地仍有空间,共产党、国民党皆因地制宜,发展自己的特工及情报系统,也变相地筹办一些或公开或地下的报刊,曲折迂回地发表政见。但随着日军监控严密,上海政治舆论倾向亲日,渐趋单一,形成孤岛文化。

抗战前后的媒介场域多与行政区域吻合。大革命失败后,国统区及革命根据地呈现对峙,基本是国民党军对红军围剿与红军反围剿等军事冲突的产物。西安事变后,国共展开第二次合作。面对抗战,国军正面战场与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遥相呼应。总体上,全面抗战中国军节节败退。与之对应,战争冲击下的中国新闻事业主体零碎化,并随国军向大西南撤退,桂林、重庆等地变成抗战文化城。比较抗战语境下国统区传媒格局及其变动轨迹,革命根据地一些报刊另有一番景象。因共产党的战略部署围绕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展开,一些红色报刊甚至进入乡村地区。这与国统区报刊集中在都市的情况判然有别。另一方面,革命根据地报刊及其传播多受国民党限制及日军的封锁。西安事变后国共携手第二次合作,但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主要依靠自力更生的大生产运动等来解决物资短缺问题。根据地大生产运动涌现吴有满之类的典型,由《解放日报》新闻与时评诸多篇幅中可见一斑。比较而言,为了统辖或引领舆论,国统区县党部一度搞“一县一报”,所谓“县报”大体属国民党政治喉舌《中央日报》的地方翻版。国民党政治宣传在顶层设计上一度将党报定位为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的经营模式。1945年8月抗日战争结束,在美国援助下蒋记国民政府始从大西南调运兵力往日占区。与此对应,蒋记国民政府接管了沦陷区的一些著名报刊、广播电台等,原来被压缩到大西南的一些媒体编辑部、印刷部、发行部又搬回收复区。中共领导下的革命根据地干部也在苏联援助下在东北开始新闻事业的接管工作,中共的一些报刊也由乡村迁到都市。即随着抗战胜利,办报、办电台的整个传媒生态环境发生了变化。

由此而论,分析抗战语境中报刊的新闻与时评话语,书写抗战时期的新闻史,宜注意时代风潮的影响,也应关注报刊对风潮把握的角度或处理方式。此涉及报刊考察社会的取景框架。新闻与时评能否进入框架,多取决于编辑部“把关人”的目光与视野,关联办报方向及其时代定位。可见对报刊的话语分析及历史书写,离不开报刊文本形成或建构的历史语境。

五、国家重建所涉新闻界面相:“战时新闻学”及国民党败走大陆的舆论议题变动

政治传播涉及政治变革及效果,也涉及战争语境传媒格局的重组。1919年至1949年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救亡图存语境下中国新闻事业呈现以时间压缩空间的方式,传媒格局亦随之急速调整。

(一)抗日语境下“战时新闻学”及政论报刊风格调整

回溯历史可见,随着国民革命军两次北伐的胜利,国民政府逐步确立了在全国的统治,与此对应的是加强对工农红军的围剿。中共总结历史经验,“枪杆子里出政权”。1931年中共领导下的苏维埃政权在江西瑞金宣告成立,国民党军事围剿与红军反围剿多次展开较量。而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侵华,抗战动员开启。内战与外战联动并涉及爱国主义舆论动员,呼吁国共“团结一致”“共同对外”再次合作的政论主张在诸多报刊上汇聚并成共识。面对日本所谓“大东亚共荣圈”掩盖下的侵略企图,以及在中国东北建立伪满洲国并在上海、南京扶持汪伪政权,国民党、共产党领导的军队皆以抗日卫国为主题。救亡图存语境下国共第二次合作有了现实的可能性。就国际关系变动而言,日本、德国、意大利等由东西呼应到军事结盟,欧亚大陆法西斯政权日趋靠近。而英、美、苏等面对德、日、意法西斯政权发动世界大战亦有共同反击的价值取向。相比之下,抗战语境下中国成为世界大战之远东战区。西北以延安革命根据地为中心,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颇受苏联为核心的共产国际影响。而以重庆等地为核心的国民党政权以大西南为本部,受美国军事等诸多的援助。无论是地处西北的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武装还是国民党领导的大西南军区,都是在“抗战建国”的语境中努力。面对“抗战建国”具体策略,国共两党都有自己的想法。由此而论,主流政论报刊传媒鼓吹的“抗战建国”有全国乃至世界的视野,也涉及国共两党各自的政党文化。

民国新闻传播史的探索及书写尤要注意不同阵营下的舆论交锋,交锋反映利益分歧,而共识也往往是交锋的另一产品。无论是国民党领导的国统区,还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根据地,在抗战中都面临民族复兴的主题,都面临着“抗战建国”的问题。因统辖区域等行政差异,当然有大西南、大西北的区域社会的语境。“战时新闻学”涉及当局的新闻改革,而自由主义者胡适等在《新月》等杂志刊文对国民党宣传部采取的言禁措施颇为反感,对国民党能否完成国家重建的历史职责一度表示质疑。由此而受到国民党党部乃至宣传部的围追堵截,这在舆论界引发强烈的反弹。相对之下,早在西安事变爆发时,张季鸾在《大公报》刊文称国民党是领导完成国家重建的社会重心所在。

总之,抗战的历史语境,关系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也涉及社会重建、国家重建中的民族复兴之路。与此对应,抗战时期的新闻传播涉及“报人报国”,背后隐含政治宣传。抗战语境中的共识乃至历史记忆,大多离不开传媒这一舆论载体。所谓“抗战建国”是近代社会变迁重要的历史主题。抗战中家国情怀与社会重建、国家重建的舆论议题先后重叠,涉及中华民族对自身前途与出路的探讨。

抗战建国,关联“战时新闻学”,而中共领导下的新闻事业改组、合并等取得相当成效,有力引领了舆论阵地。自1937年至1945年,中国经历长达8年的全面抗战。若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算起,抗战长达14年。其间中国新闻事业及新闻学著述乃至新闻教育等,与抗战密切相关,史称“抗战新闻学”,大体涉及战时宣传与舆论动员。

就地域而言,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上海及南京为核心的江南社会的舆论动员方向,颇有摇摆。就历史强音而言,邹韬奋主持的《生活》周刊是上海抗日救国舆论的重要代表,其平民化视角尤受重视,办报旨趣后趋向中共领导的“扶助农工”亦在情理之中。

中共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新闻出版,涉及《新中华报》改组为中共中央机关报。1941年《新中华报》与《今日新闻》合并,1941年5月16日改出《解放日报》,发刊词称:“本报之使命为何?‘团结全国人民战胜日本帝国主义’一语足尽之。”即《解放日报》的政治使命非常重视中共领导下的全面抗战,而联合战线是重要策略,“这是中国共产党的总路线,也就是本报的使命。在目前的国际国内形势下,这一使命是更加严重了”。次年,整风运动全面铺开。针对社长博古原意欲效法苏联《真理报》这一世界性大报定位,贯彻整风并整改办报方略的《解放日报》亦进行改版。《解放日报》改版是延安整风的重要体现:《解放日报》原第一、二版以国际新闻为主,三版以国内新闻为主,四版主要是陕甘宁边区新闻及副刊,主要刊登国内外通讯社消息。1942年4月1日改版,第一版主要刊登抗日根据地要闻,第二版刊登陕甘宁边区的新闻,第三版才是国际版,第四版主要是副刊及专论。《解放日报》的改版基本上是按照毛泽东的指示进行的,改变后的《解放日报》由原来定位办一张国际性的大报,转向一张完全意义上“政治家办报”的党报。

明显区别于解放区《解放日报》办报风格,中国共产党在国统区办的一张合法性的、另一种风格的党报性质的报纸《新华日报》亦取得了巨大成功。《新华日报》1938年1月11日在汉口创刊,初由中共中央长江局领导,王明任董事长,后改由中共中央南方局领导,周恩来任董事长。在国统区,《新华日报》与国民党及其新闻检查展开了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以“拒检”“暴检”等方式揭露国民党当局黑暗的新闻统制及言禁政策。

(二)解放战争语境下政治舆论的转向

随着解放战争的展开,传媒格局及相应的政治舆论再次转向。随着1945年8月日本投降,包括传媒业回迁在内的收复区问题得以逐步解决,国统区、解放区派员接管日伪控制下的沦陷区。就上海沦陷区的传媒格局而言,国民党特工、共产党情报人员早已经进入,在双方影响下,主要报刊在抗战的迂回宣传上大体一致,即“团结对外”并“一致抗日”。而抗战胜利、日本势力撤退的同时,国民党、共产党的情报系统乃至报刊系统相关领导人分别进入或重新进入上海。原伪满洲国所在东北地区的报刊,多为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及相关报界业务人员接管。相比之下,日伪败退之后,江浙报界多为国民党及其领导的军队控制。可以说抗日战争造成中国新闻事业的动荡及大搬迁,牵制了中国新闻事业的发展。某种程度上抗战胜利又形成中国新闻事业力图回溯抗战前的传媒格局乃至布控状态。

解放战争期间,《新华日报》抨击国民党专制统治的言论更加突出。1947年2月28日,《新华日报》在重庆被国民党封禁。1947年10月《东北日报》刊发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提出“打倒内战祸首蒋介石,组织民主联合政府,解放人民与民族”。其后诸多新闻纸在宣传上跟进,后形成时事学习材料《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由此而论,民国新闻史学应当侧重报刊历史文本的分析,包括报刊连续性的刊行所呈现的话语分析及相关时评汇编。实际上报刊议程设置往往决定报刊文本的一贯性的取舍框架,其话语风格也多一致。

国民党新闻传播事业在大陆垮台与国民党政权腐败密切相关。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及其政权在美国的支持下,迅速利用飞机等将军队由大西南向上海、南京等地调遣。与此对应,国民政府及其宣传部也派人员到上海、南京,或接管汪伪政权遗留下来的大批报馆等,或接收汉奸报纸并改组。与此同时,国民党及其军队想一统天下,并与中共展开角逐,但在与共产党领导的军队的交锋中节节败退,枪杆子失去的,笔杆子也很难有所作为。原依附于国民党政权的自由主义报刊倡导走“第三条道路”,后随着国民党政权的倒行逆施而有所分化。《大公报》等报刊由倡导支持蒋介石的国家中心论转而批评国民党政治腐败,实际上意味着这些报刊的新生。随着解放战争的推进,国民党军队日渐溃败,与之相联系的是国民党的新闻出版事业在大陆的垮台。

六、民国传媒格局变动及新闻史书写的省思

民国新闻史的探索,涉及救亡图存与“彼时彼刻”的政治传播。民国政治传播涉及两个层面,一是救亡图存使命担当,另一则是启蒙思想上的学理探索。通过梳理救亡与启蒙语境下政治传播的历史轨迹及其呈现的舆论议题和相关价值取向的规律性,可见民国新闻事业发展特别是传媒格局变迁有其特点。

首先,政治传播与时局变动关系密切。从1912年到1949年经历两次国共合作,都涉及外战与内战、内外交困的局面,亦涉及救亡图存这一时代主题。第一次国共合作,国民党以孙中山为核心的领导阶层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触及统一战线的一些策略问题。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不但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加入国民党,还参与了国民党的工作,毛一度成为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负责主编国民党政治喉舌《政治周刊》等相关工作,而《政治周刊》的一个重要政治取向就是强调联合特别是国共合作,当然也涉及与民众的大联合。与此对应,国民党重要人物蒋介石时任黄埔军校校长,只是部分掌握军权,谈不上掌控党政。这些从当时主要的政论性新闻纸中可见一斑。第二次国共合作有“团结一致,共同抗日”的历史语境。1931年到1945年14年抗战期间,尤其是西安事变后的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宣传口号从“反蒋抗日”转向“联蒋抗日”。抗日战争时期,国共合作涉及国内主次矛盾变化,即中华民族与日本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成为压倒一切国内矛盾的主要矛盾。在此情境下,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政治基础虽有所不同,但两党携手合作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民国时期新闻纸的舆论聚焦及相关议题的变动,反映欧美影响下自由主义、苏俄影响下集体主义乃至社会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及其政治效果。抗日战争胜利后,对外关系中,国统区与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根据地或关联美国或关联苏俄。在这种情况下,国民党以蒋介石为首的反动派发动内战,进行所谓的统一全国的战略。故中国共产党的报刊诸如《东北日报》《解放日报》等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一宣传口号。随着战争进程的不断推进及解放战争中共和人民军队的最终胜利,蒋介石所代表的反动势力被赶到了台湾。蒋介石等在1947年9月9日召开的国民党六届四中全会暨党团联席会议上,以及败退到台湾以后,不断地进行政治反省。蒋介石一度认为,中国共产党力量不断壮大与共产党的整风运动密切相关。一些国民党要员认为国民党败战的原因不在军事上,因为他们拥有美国提供的精良先进的装备,如张学良认为是输在中共的共产主义政治宣传上。由此,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开始研读延安的整风文件,进行所谓的复兴计划,妄图东山再起并统一大陆。实际上他们的政治宣传仍然没有跳出效仿英美的窠臼。

国民党涉及自由主义为核心的所谓英美派,关联留学英美的这些办报刊的专业人士以及从事广播业的专业人士,他们回国以后掌控了国民党的宣传系统,企图推行新闻纸的社会化以及企业家办报。而中国共产党学习苏俄尤其是列宁主义的“报刊是集体主义组织者、宣传者”等类似思想,同时注意总结中国传统办报经验。特别是毛泽东在北大新闻记者培训班上的经历,让他对于意识形态领域的传播更加重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党报党刊得以顺利合并或改组。例如,政治家办报语境下,《解放日报》倡导团结社会各阶层,加强统一战线等办报方针,其宣传策略区别于国民党效法欧美所谓的“社会化经营,企业家办报”。

在欧美自由主义理念影响下,国民党办报及其运转常涉及四大官僚资本。民国时期官僚和资本对中国市场的掌控以及对报业乃至广播业的渗透,触及方方面面。抗日战争胜利后四大家族为代表的官僚资本的垄断经营,导致国民政府对工业化都市上海的管控颇为混乱,整体上可谓肆意掠夺,鱼肉百姓,其后果是民不聊生、人心离散。相较而言,中国共产党坚持“政治家办报”及“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办报实践和观念。共产党看到了中国人口绝大多数都是农业人口,需要解决“耕者有其田”的问题。这些视野乃至政治情怀契合广大农民的共同期望。同时,共产党的报刊亦准确研判中国社会仍处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阶段,党报一直致力统一战线,联合农工并配合战场角力,在舆论场域进行一系列斗争并取得成效。再比照,国民党统治后期的官僚和资本相结合为基础的权贵阶层,对中国的社会结构及其变迁认识乃至定位不够明晰,他们一度认为当时仅仅凭借工业化就能解决中国社会的一切问题,而没有看到中国有广大的农村、农民及其生存待解决这一最根本的问题,目光和视野没有太多地关注农村、农民问题。所以国民党对中国社会的性质和社会结构的定位乃至定性也致使他们对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研判有误,看不到民心所向,军事上的溃败也在情理之中。由此可见,解放战争语境下的所谓战场,不仅涉及军事,也涉及报刊舆论及传媒格局变动等层面,本质上涉及研判国情乃至民心所向。唯有深刻认识中国的国情才能获得绝大多数农业人口的支持,选择的道路离开了这一点很难取得成功。中国共产党特别注重以农业人口为代表的整个群体,关注他们的心声,关注民意。所以建国大业由中国共产党承担既是历史的抉择,也是人民的抉择。与此对应,中共强调政治家办报,自延安时期的《解放日报》改版到《人民日报》关于党性人民性的宣传,也奠定了中国共产党新闻传播理念发展的基本路径,显然区别于国民党所要效法的欧美所谓专业主义道路。

总体而言,反思民国新闻事业所走过的历史轨迹及经验,可见基于新闻传播基础之上的政治舆论及其导向一定要把握国情,在时代方向感的选择上要顺从民意。简言之,民国新闻史探索涉及新闻纸乃至广播作为载体等物品史的变迁,民国新闻史聚焦的占新闻事业主体的新闻纸沿革史,应当呈现新闻纸流行话语及其所涉舆论主题乃至口号转向,从而在舆论新陈代谢中展示新闻纸的时代感及方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