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广阔的民间立场
——三台当代文学创作之野川诗歌

2021-11-11 18:41张德明
剑南文学 2021年2期

□张德明

在今天的三台,不仅留有草堂主人杜甫和历代文人墨客的辉煌足迹,更有一个年龄结构合理、文体齐全、风格鲜明各异、整体成就辉煌的当代作家群体,野川(王开金)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野川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算起来,应该是一个年轻的诗坛“老人”。进入新世纪以来,诗人日益精进,以独特的生命经验和个人语型,成为四川现代汉诗写作中少数翘楚之一。他的作品入选《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三十余种权威诗歌选本,在《诗刊》《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逾千首,以罕有的速度和公认的成就推出了《天堂的金菊》《坚硬的血》《时光之伤》《废墟上的月光》《我如此爱着生活》《有一种力量想把我举起来》《野川诗选》《挥霍》《雨梯》《杂音》十部诗集,因写作成就显著获第五届四川文学奖。野川的诗歌写作受到中国当代诗坛的广泛关注早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怎样全面认识和评价野川诗歌的价值和意义显然不是这样一个小文可以胜任的,在本文中我只讨论两个方面的问题,其一是他非常重要的民间主题(这里的“民间”立场可以理解为一种平民价值理念);其二是他独特动人的诗歌风格。在野川的诗歌中,务实的生存伦理与强旺的生命感受有机融合,从生命直观与生存体验出发,不是置身于世界之外而是置身于这个现实之中;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主体,而是将自己作为生活与写作合二为一的平等参与的一分子。这种立场、视角与思维,使诗人的价值立场得到重新确认,形成了野川诗歌更大的自由度并获得更加丰富斑斓的面貌。

野川的写作擅长在普通民间生活中发掘诗性,平实慧敏的叙述中饱含着浓浓的诗意。诗人用温婉的笔调、诗意的语言,书写平民生活,饱含追慕古雅的情感旨趣,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无限丰富的民间世界。在野川的笔下,保持了精准的控制力和恰切的分寸感,因此有效保证了情感表达的纯粹、明净和雅致,在商品经济与大众文化甚嚣尘上的非诗语境中,反观群星闪烁、山头林立的美丽而混乱的诗界,野川在不断机敏调整自己心灵接受机制的同时保持了对书写主题比较一贯的选择和坚持。他很早就幸运地参透了诗歌表达的内在堂奥,有着非常明确的方向感。他认为诗歌写作只是一种生存方式和自娱性很强的文化行为,诗写好发表后,诗人就该消失了,回到他的日常状态中,认领或布置各种生活与工作事务,交织在家务活烦心事高兴事恶心事伤心事的不断应付中,一地鸡毛烦恼人生乃真实的民间状态,对诗的评说只有交给会心的读者或误读的看客了。如此,野川就难得地协调好了写作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既平静充实、弃绝矫情,又能在高度物质化的俗世空间里保持着灵魂自治者心灵的良好的相对独立性,敏捷自如而又深沉多思地传达来自灵魂内部的万千感受。

21世纪以来,伴随物质化、城市化与享乐主义的盛行与扩张,人们的精神价值系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而变得一片荒芜,人们甘愿在一个很低的价值平台上滑行,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的日益凋敝受到了良知诗人们的及时关切,他们步步紧逼真实的话语现场,将普通人的生活感受用充满现代情感的语言描绘出来,勤谨、踏实,自信而不争,在旷日持久的对经验和语言的诚恳探秘中,终于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智慧芒果,拿出了有自身标志的上乘之作。纵观野川这么多年的写作,可以说,其作品总体质量稳定,很多作品都具有令人振奋和喜悦的时代效果。

野川思想尖锐、警敏高傲,表面言辞激烈而直白,实则激昂之中又暗含忧郁。野川有一种对语言高度敏感的天赋,在其支配下,野川悄然而精准地避开了很多现代诗歌中那些坚硬的部分,取道一条很典雅的中间路径,灵动、飘逸,温婉之中不乏坚韧,并伴随深深的忧思和缅怀,他在竭力将个体对现实的感悟推进到对人类存在理解的高度,其中对时代的焦灼意识、无处不在的精神困惑、找寻文字古典唯美的高洁以及由乡愁、民本和仁爱建构起来的隽永回忆,无不坦诚从容地荡漾在野川的诗歌世界中。“剩下的日子/我开始割草,从早到晚/拼命地割草/一望无际的草/割了又生,生了又割/像一个诅咒/我在诅咒中拼命地割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前世/错把草籽当流沙/撒在了这片广袤的土地”(《我在诅咒中拼命地割草》)。诗是来自生活现场的心灵草稿,本诗把“平民”或“民间”内化到诗人骨髓里,关注身边的过往,关注并反思社会集团贫柔的灵魂,在商业化程度日益提高的当下,野川竭力用诗歌维护灵魂的羞涩与尊严。野川的经历使他和新一代的诗人不同,他不会也不可能像很多年轻诗人一样义无反顾地抛却传统价值观念而忘情贪婪地翻刨自己念兹于心的快乐与自由。作为一个久经历练的诗人,野川显然拥有一代青年人羡慕而不具备的在重轭下轻巧、在刀尖上睡眠的举重若轻的内敛与淡远精神。诗中显示的是一种洞悉生命和世事的眼光,如此的视角早已超越了高低贵贱的凡俗门槛,诗人在叙述一种艰辛与苦难,着意淡化那种令人唏嘘、令人扼腕的困顿,用一种令人遐想的诗意和温暖尽可能溶化那些忧伤而残酷的坚冰。

野川为更加理想地表达自己孜孜不倦的民间精神,在日常表达中非常理想地将现实生态与人文理性怡然融合,表现出了一种宠辱不惊、疏淡自由的情感姿态,现身失去理性的商业社会的话语现场,他尽可能用诗来修补人们心灵国度的“最后的楼梯”。“天气阴暗/适合钻牛角尖,在折断的树枝上……天气晴朗/适合异想天开,在飘逸的云朵上……天气不阴不晴/适合静下心来,在妻子的目光中/修补旧家具,然后煮饭炒菜/两个人有说有笑”(《两个人有说有笑》)。从野川大部分诗中人们可以发现,他的心性中,无疑带着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审美精神的深层基因。野川积极的人生态度以及对诗性的高度敏感,使其顺理成章地倾向于对传统人文精神的高度认可,守势不妄,归根曰静。野川希望将那所剩寥寥的文化乡愁洒进普通人的日常故事中,清凉与澄明、月光与心香,恰如世袭的古意洞穿时空,轻拂日渐模糊而俗化的凡间心灵。这是一种诗性和心性合二为一的高远沉静的精神田园,其丰盈与坚实足以令人们产生返回灵魂故土的欣悦与感动。逝者如斯,唯山河不废,月色依旧。

面对当下的诗歌时尚,野川表现出了格格不入的反驳态度。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丰富,他诗歌中沉淀了越来越多岁月的年轮和相应的沧桑。他自己所坚持的民间立场意味着诗人的在场而不是高高在上,这不是一种准庙堂写作。生活在日常层面的人们的自由与堕落、奋斗与过错、欢乐与疼痛、荣光与梦想,都是诗人无法摒弃的一部分。诗人在质朴的生活考察中藏有真正的心灵温度,在经验背后早有精确的判断。野川的诗有着对高水准的质朴境界的追寻,同时并不妨碍他对生命和生存的敏感捕捉,这也是野川诗歌独擅的胜场。沿着对平民生活情景的本真记忆的线索,诗人低回徜徉,理性把持,为那些在他生活中打下印戳的事物命名。“乌云盖顶的时候/我就是它劈出的闪电/晴空万里的时候/我就是它放牧的白云/做一株匍萄的青草/能体会大地的冷与暖/做一棵挺立的绿树/能感知天空的阴与晴/做一个人,却始终看不清/心的善与恶。我只能用闪电/劈开人心,用白云/擦去灰尘,在人心里/种一些草,栽一些树/在草和树之间/放入一些阳光和鸟鸣”(《却始终看不清人心的善与恶》)。野川的笔锋是苍凉的,思索是冷峻的,诗人道义地承受了这份平凡的沉重,在悲凉之中传达了一股慷慨之气,让人品味到了久违的汉魏风骨,给人一种悲壮感。正是在这样并不张扬的悲壮之中,野川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民间意义的理想与纯情扫描。

野川的庄重申诉是直逼现实生活的,但显然又超越于现实之上,透过生活的在场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很明显,这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平民诗歌写作,用一种读者易于接受的语气和方式表达着底层的境遇、情感和方式,诗人肩负了审伪、审丑和审恶的临时使命,他用悲情、凄楚、无望、苍凉等诗歌元素正告读者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许多人在哀鸣和挣扎,在生存底线上无时无刻不进行着收获甚微的奋斗与努力,在美丽的表象下凄美而忧伤的故事随时在上演。在野川笔下,旺盛而持久的同情心正是以情感为核心的强大的生命意志的体现,毫无疑问,这是非常典型的平民素质。面对人们的愤怒他表达同情;面对人们的悲伤他由衷祝福;面对人们遭遇的强暴他义勇抗议;当人们无助呼喊时他为灵魂歌哭伤怀。面对这个高贵与污秽交织、希望与绝望同在、富有与贫穷对峙的时代,野川的写作意义,已超越了我们这里讨论的平民话题本身,他的诗歌写作不再是一种个体行为,而是了解这个时代平民生存景观的重要证据,他用自己的生命之笔记录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被吹散的渺小的声音,与现实保持着一种没有偏见的短兵相接的诚恳写作。于此,我们不难看出一个有价值的诗人在穿越商品经济时代时高贵的审美指向,这是一种理性的恪守,也是在一个并不理智的时代不合时宜地对这个遗憾的世界给出的最基本也最值得信赖的价值。

我们知道,平民立场内在的生命感受与生存伦理的冲突,相应地形成了普通的大众生存图景的两个方面,这也是有关民间生活描写最为重要的两个方面。对平民立场不同侧面的兴趣直接形成了野川丰富多样的诗歌风格。诗人的各种情思和所有感觉都需要相应的语言形态予以物化。这既是一个主题凝炼过程,也是一个哲学提升过程。而今很多诗人太“讲究”语言,现代感变成了与生活、生命相隔膜的太过关心自我表演的极端形式,野川用洗尽铅华的清新与明朗,用朴素得近乎“原生态”的诗歌面貌对抗所谓优雅的贵族化,这种明白如话、朴素如泥的写作倾向,使他的写作明朗含蓄,拙朴奇巧,透过浅表的事物构成了洞开世界和灵魂的本质意义。

具体而言,野川的诗歌风格我们大概可以从三个方面去理解:

其一,丰富多元的语言美感与随意赋形相统一,实现意味阐释与形式开拓良好互动的绚烂美感。“没有风,花朵/依旧在落。这个春天/凋落才是最美的/很多事物露出伤痕/囚禁很久的痛/像鹰隼,一飞冲天/世界千疮百孔/花香如药,缓慢而执着”。(《很多事物露出伤痕》)。这首诗精短,但诙谐、幽默、真诚、豁达,诗中透出一种朴实的讽刺和喜剧意味。在诗歌文体秩序不断收缩的今天,实在不易。这样一位公务人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隐身在他的密室里偷偷地写诗歌,表达他对世界、对社会、对人性的看法,这样的场景本身就非常有意思。

其二,借用各种诗歌艺术手段,形成陌生化与多义性的审美效果。野川特别关注弦外之音的复调系统的调动与运用,带给不同的读者不同的领悟。“很多梦中途夭折/捂住的哭声,如冬日衰草/春风一吹就会汪洋……从梦中滚出来,石头一样/散落路旁,望着高处/一路风化,一边流泪”(《又让另一群人紧跟其后》)。语汇间的重组与碰撞,氤氲出一种形而上的象征氛围,彰显了高远、神秘及抽象的美学旨归。

其三,注重内力,气格浑重。由于野川的诗歌不是那种陡然降临的精神幻象,而是顺势而然、情有所钟、魂有所系的本真的生命经验,所以,纵深投射,这就自然使其作品具有较其他诗人更扎实的境界和内凝的骨力。这种诗歌内力的实质乃是诗人与故乡的交感信息与升沉开合的错杂交融,当然也是野川智慧写作的体现。

置身于诗歌滑坡的无奈语境,野川虔敬地视诗为宗教,以其风格独具的个体化写作,为人们重新认知、表达世界和情感,开启了一条别具风采的新途径。至于他作品本身那种地道而纯粹的内质、从容信步的气度、自然率直的风范、雅洁高贵的温情,更非一般人所能企及。愿野川越走越远,越走越好,为当代汉诗写作再做新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