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你说句话

□李康云

四十多岁的王排骨站在乐山慧园街自家的王排骨面馆前，电杆一样的瘦高身材，与高处竖着悬挂的“王排骨面馆”店招构成了一幅有趣的画面，像一双错位的筷子，又像两根挑起的风干面条。

从来不去体检的他，一体检就是肝癌晚期。恐惧、绝望、焦虑一个多月了，他突然淡定下来。有些事情，哪怕再难，也必须要做好安排。他决定瞒着妻子王珍，去找前妻李三妹，哪怕离婚十年来，李三妹一直恨他，从来不搭理他。

前妻在五公里外的海棠里街道城南老公园旁边开了一个李三妹面馆。乐山发展快，公交车方便。但是，他想把这也许是一辈子最后的长距离步行，献给难得有阳光的早晨和自己。沿着岷江西岸的滨江路，蹒跚两个小时，肝区毛病扩散后的疼痛牵扯全身，让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飘落的银杏树叶从他身上跌落，恍惚中犹如全乐山几十万双挑面条的筷子子弹一样穿透他的身体。

李三妹四十出头，典型的乐山女人长相，高挑饱满好看。上午十点左右，面馆客人还不多，李三妹正在为中午的高峰期做准备，抬眼看见了前夫王排骨。

我想给你说句话。王排骨说。

你是哪个，我和你早就不认识了。三个字：爬，爬，爬！李三妹说。

李三妹第二任丈夫陈老五买菜回店，说：你个瓜娃子，你来干啥子？一个字：快滚。

“快滚”是两个字，你不识数嗦？旁边就是县街小学。王排骨很佩服自己还能够幽默一回。

你想找打。

陈老五话没说完，李三妹就把他推进了厨房，转身对王排骨说：你走，我和你早就没有语言了。

三妹，看在儿子小梦的面上，听我说句话。

李三妹急了:你还好意思提王小梦，老子没有给他改姓就算对得起你了。当年你鬼迷心窍、抛妻别子，现在只有一个字给你：滚。

嘿嘿，你比陈老五会识数。

少白扯，滚。

王排骨难忍剧痛，他不想让前妻看到自己的狼狈，艰难地过街，走进老公园的长廊，汗如雨下，随后歪倒在地上。

陈老五本想看他是否走远了，远远看见他痛苦的样子，就跟三妹说：不对头哦，王排骨好像出事了。

离婚都十年了，他出啥子事和我们没有关系。嘴里说得绝然，但是看见王排骨倒在公园里，有人正准备打120，李三妹还是飞快地跑进公园，说：让开让开，我看看，我认识他。

陈老五和三妹扶起王排骨，陈老五要打120，王排骨说，不打电话，一会儿就好了。

三妹说，扶到面馆去。

王排骨说，不用，莫给你的面馆带去晦气，我喘口气就好了。

陈老五说，算你娃懂事，把你的电话拿出来，给你老婆打电话。

莫打莫打，她不晓得我来找你们。

耶，想当初你们不是好得像荷花池里的鸳鸯吗？咋个瞒着她呢！三妹嘴毒。

王珍对我还是很好的，给我生了两个娃。

三妹一听就不爽，骂道：好你妈个铲铲！拉着陈老五走了。

王排骨擦了擦汗水，对围观的人群说：家务事，家务事，见笑了。

隔着花园，王排骨看见李三妹夫妇忙起来了，估计自己走不回家，就挣扎着上了公交1路车。

李三妹对陈老五说：老五，你可不可以骑电瓶车跟着1路车去耍一趟？

老五说：李三妹，你想干啥子？我坚决不去。

不去也可以，算了。李三妹忙着给顾客煮排骨面。

李三妹的排骨面远近闻名，在乐山城两千多家面馆中，被乐山市餐饮协会和网络评比为乐山好面馆前十名，生意一直很好。当年和王排骨一起在新大桥慧园街开面馆，生意也很好。据说李三妹研究出了排骨面的独门绝招，别看她对前夫嘴毒，对老五话狠，对顾客却是春风满面，讨喜得很。

陈老五趁李三妹不注意，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是骑上电瓶车，沿着1路车追去了。哪晓得他心里想着事情，跑得比1路车速度还快，竟先到了慧园街王排骨面馆。

两个孩子又哭又闹，手忙脚乱的王珍没有见过陈老五，说：师傅你想吃啥子面？

陈老五说：你开的不是王排骨面馆吗？来二两排骨面。

食客不多，王珍很快端上了排骨面。

陈老五一看，就不想吃了。排骨骨头多肉少，切得不好看，咬在嘴里就像咬了个铁蒺藜，比起自家李三妹的排骨面不晓得差了好多个档次。他马上喊：收钱，我有事先走了。其实，他是远远看见了王排骨蹒跚回来的身影。

陈老五骑车绕过了慧园街，打算回去，骑到半途又折回。他想看个究竟。

王排骨躺在面馆外的椅子上，左右搂着两个孩子。五岁的大女小萌乖，给老汉儿擦眼泪、汗水，小女三岁，玩着手里的餐巾纸。

王哥，你得了坏病，就不要到处乱跑嘛。王珍问不出个所以，生气了，对上门来吃面的顾客说：今天不卖面。

50来岁的陈老五是下岗工人，单身多年，踩三轮车维持生计，去李三妹面馆帮工，一来二往就好了，李三妹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心里偶尔还悄悄感谢王排骨：龟儿子王排骨没有福气，老子就是福气好。开头几年听李三妹数落王排骨、王珍的种种罪行，他还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到慧园街看过很多次。早先，他生怕李三妹不忘旧情，日子久了才放下心来。如今看见王排骨家的窘境，他竟然有些怅然。

高楼遮住了阳光，深秋的风一来就很硬。王排骨面馆更显冷清。王排骨和王珍一直僵持着，陈老五看得心凉了，掏出手机偷拍了一张，随手微信发给李三妹，并附了一句话：你的老面馆。

李三妹正在忙，看了图片，尤其是那句“你的老面馆”，气了，恶狠狠回了一句语音留言：给老娘快点滚回来！

李三妹虽然心烦，过了中午餐馆生意的高峰期，却情不自禁想起了她和王排骨以往一起打拼的事情。她和王排骨是峨边县黑竹沟镇一个村的同学。山里苦，高中毕业后一起到乐山打工，挣了一点钱，原本想开个大型餐馆，但本钱少，只够租房开面馆。因为王排骨长得瘦，从小绰号叫“排骨”，面馆就叫“王排骨面馆”。李三妹想起自己的命名，不免偷偷笑了。结婚后，有了儿子，积攒多了，正准备扩大经营，想开一家西坝豆腐店，或者跷脚牛肉店，或者牛华麻辣烫，王排骨却被到店里打工的马边妹子王珍迷得五迷三道。愤然离婚后，她也曾悄悄检讨自己的不是：心里只有孩子，眼里只有生意，对王排骨爱理不理，还经常不分场合洗刷他，不让兴致勃勃的王排骨碰她，倒被乖巧伶俐的王珍钻了空子！

李三妹认为她的排骨面的确是有秘方的，因为恨得锥心，离婚时只把面馆留给王排骨，自己带走了儿子，另起炉灶。以前，王排骨只管买菜买面送外卖，并不晓得李三妹还有啥子秘方，李三妹一走，王排骨面馆生意就日渐衰落，勉强维持。王珍虽然热情似火，肚子争气，毕竟没有得到李三妹开面馆的真传。她虽然得到了王排骨，李三妹临走时给她的两个大耳光却“啪啪”地响了十年。

慧园街。王珍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店子，给稀稀落落的食客煮面条、马边抄手、北方水饺。她心疼地看着王排骨，说：你和娃娃回家吧。那个家是他们租来的。

王排骨说：珍珍，我对不起你。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几娘母以后咋个办哟！

你在一天，我就对你好一天，莫要多想。我也一定会把孩子带大，即便你走了，将来万一找到了愿意帮我抚养孩子的人，你记到，我们的娃娃绝不改姓。

过了几天，王排骨再次站在了李三妹面前，说：我想给你说句话。

李三妹不冷不热地说：我不想听。自顾忙生意。

陈老五觉得不太好，说：你说嘛，到底啥子事情。

李三妹说：你敢！

王排骨苦笑了一下：好嘛，你不想听就算了，就当我没有找过你。

王排骨蹒跚着上了1路车。陈老五问：我还去不去？

不准你去。李三妹说得咬牙切齿。我去，你怕不怕？

你去？你十年都没有去过了。

李三妹并没有去。她抽空给峨边乡下的母亲打了电话，问王排骨得了啥子病。

电话那头母亲说：他死了才好，问他干啥？

三妹晓得母亲和王排骨关系好，离婚这么多年，王排骨回家总是要给前丈母娘买这买那。三妹对母亲说：莫乱说，你肯定晓得。

母亲说：造孽啊，肝癌晚期。

三妹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王小梦在乐山师院旅游学院学习酒店管理。三妹说：你老汉儿出事了。

哪个老汉儿？

哪个老汉儿？你的亲老汉儿。

啥子事，大不大？前不久还到师院看我呢，样子怪兮兮的。

你不是恨他吗？

恨归恨，老汉儿是老汉儿嘛。

他肝癌晚期，你抽空去看看吧。

天呐，那你给我打点钱。我早就觉得他有点奇怪。

你只晓得要钱。

我空手去，你也没有面子噻。

算了，你好生读书，以后再说。说完，又给儿子微信转了一千元钱。

儿子微信回复：这么多，老妈咋个突然大方了？

老娘一直大方哈。

李三妹忙了几天，终于决定亲自去慧园街看看。

李三妹到乐山20多年了，见证了城市的飞速发展，自己也完全融入了乐山，买了房子，买了一辆面包车，当然这全靠她那好吃的排骨面。她更远大的梦想是开个大酒店，像这座城里最负盛名的红利来酒店那样。王小梦就是她的梦想，酒店管理专业是李三妹给儿子的计划。而且，这个计划是当年和王排骨一起规划的。

李三妹将面馆托付给几个帮工。陈老五开车，十几分钟，他们就到了慧园街。

但是，王排骨面馆关门了。

陈老五倒是聪明，看见卷帘门上的订餐电话，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王珍，电话里有呼呼的风声、喇叭声，像是在车上。

王珍问：你是哪个？

吃面的，咋个关门了？

有事回老家了。

李三妹问了一下隔壁小超市的老板。那个正在玩手机游戏的肖老板说，王排骨快落气了，害怕留在城里爬高烟囱，回峨边去了。抬眼一看：耶，你不是李三妹吗？好多年不见，你倒是富态了，王排骨却造孽了。

李三妹说：拿五条软云烟、两条硬装中华烟，一千三，收好。

肖老板屁颠颠拿货，嘴里说：李三妹就是李三妹啊，豪气，会来事。

我抽不了这么多烟，买点十块钱一盒的硬装中南海就可以了。陈老五说。

你想得美！中华烟是给两个老汉儿的，到时就说其中一条给我老汉儿的是你买的。其余的有用。

我的三妹儿就是乖。老板，再拿六件乐宝啤酒、两件五星丰谷白酒，外加奶粉、核桃粉、牦牛壮骨粉两套，装巴适。

肖老板看着陈老五，说：你也不错嘛。这样子，邻居多年，六件啤酒不收钱，给王排骨兄弟送个人情。

三妹说：肖老板乐山人，耿直。

峨边人也不错哈。肖老板继续手机游戏，嘴里却说，就是马边人差点儿。

你几十岁了，说话咋个那么绝对呢，要不我退货。三妹说。

乐山到峨边黑竹沟镇，三个小时，路上慢点儿哈。肖老板的眼睛没有离开手机，话语却巴适暖心。

面包车进了海棠路师院后门，王小梦哭兮兮地上车。三妹靠着儿子坐在后排，说：老五，开慢点儿。

一路无话。车子出肖坝、进城南高速、峨眉山站出高速，翻过峨眉后山土地岭，过新场镇、峨边县城、杨村镇、大堡古镇，到黑竹沟镇庙台村天就快黑了，李三妹先回了自己家。

陈老五再次拨打王珍的订餐电话，连拨三次，王珍带有哭腔的声音传来：你这个人才奇怪，没看见我的面馆关门了吗？要吃面就等到起。

李三妹抢过电话，说：王珍，你听好，我是李三妹，王排骨现在到底咋样啦？

咋个样子和你有关系吗？不晓得。死了，你抢不回去了。

鬼才跟你抢！告诉我，我晓得他的病了，他现在到底咋样了？

你不是恨我们吗？你不是不理他吗？路上就断气了，这下你高兴了嘛。

你等到，老子马上去找你算账。

王珍想不到李三妹、王小梦，还有那天来吃面的陈老五来得那么快，拿的东西还很多，手足无措，想拦又不好拦。

婆婆早不在了。李三妹给排骨老汉儿王大爷递上一条中华烟、一套营养品。李三妹说：老汉儿，不管怎样，你还是我的老汉儿，请一定收下，就当是你的亲孙子王小梦给你买的。

王老汉儿80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别无子嗣，从此孤寡。他面无表情，含含糊糊地说：小梦来了，好。

李三妹说：小梦去陪爷爷。等我们收拾好了，你再去给老汉儿道别。小梦找到两个没心没肺玩儿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围坐在爷爷面前，给爷爷擦眼泪。

陈老五把三妹的父母也扶来了。九十岁的李大爷，握住王老汉儿的手，说：兄弟，看开点，看开点。王老汉怕烫似的想躲，说：我家儿子不知好歹，对不起你家三妹哦！

李大爷是重庆人，是解放大西南的老兵，退伍后调到乐山，被分配到峨边粮食局，工作时认识了三妹母亲陈秀花，历经种种波折，娶到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爱人，如今也只剩下李三妹一个女儿。

李大爷说，老亲家兄弟莫说了。但凡大事小情由三妹和王珍操办，不让别人笑话我们。

三妹说：王珍，我现在心平气和给你说话，他留下啥子话没有？

没有。王珍心情很糟。

不可能没有。

真的没有，我太难受了。

难受也要挺起来。

我咋个办哦？老的老，小的小，我以前又那样对你。

莫说以前的事，凡事看眼前，再想以后。

他说他去找过你。我要是晓得，绝对

不会让他去找你，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办。

他咋个说的？

他、他没有说啥。只是说不想死在城里被火化，要我送他回来。

我问你，他到底给我留下啥子话没有？

你都恨他十年了，还留啥子话嘛。

我了解他。他一辈子做重要决定的时候，老是说——我想给你说句话。

他真的没有给你留话。

二十多年前，他说：我想给你说句话，我们结婚吧。我们就结婚了。十年前，他说，我想给你说句话，离婚吧。我们就离婚了。

李姐，对不起，你再打我几巴掌吧。

打你还有啥子用？

他说他去找你，想给你说句话，你还在恨他，不理他，他说他罪有应得，心死了，人也死得更快了。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不懂。

他真的没有专门给你留话，只是、只是给你留了一封信。

快给我。

对不起李姐，我心乱，痛得很，一生气撕了。

你真好。三妹眼睛里冒着火。

他在车上落气前给我的，说千万要给你看。

我偷偷看了，觉得无脸给你看，就撕了，扔了。

三妹平静了，说：扔在哪里了？

扔进河里了。

我不信。

扔在路上了。

我还是不相信。那你告诉我内容。

我不想说。

你必须说。

我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也必须说。我有权力知道。

王珍的小女儿王小萌看见妈妈和一个陌生人吵架，心里害怕，但是嘴上却利索，她仰头对三妹说：不许欺负我妈妈，等我爸爸醒了，当心他找你报仇。

王珍赶紧抱住小萌，说，快喊李嬢嬢，李嬢嬢没有欺负我。

三妹说，小萌乖，是你妈妈欺负我哟。

小萌说：妈妈，你要是欺负李嬢嬢也不对哦。

三妹心一酸，突然喜欢起这个“仇人”的小女儿来。她温柔地说：你妈妈也没怎么欺负我，只是不告诉我一些她应该告诉我的事情。

是爸爸给妈妈的那封信吗？妈妈撕了。小萌说。

天呐。三妹绝望了。

小萌说：爸爸教我背下了信的内容。爸爸说，如果妈妈不告诉那个李三妹的话，叫我长大点儿后一定告诉她。

王珍突然站了起来，说：李姐，我绝对不能让我女儿说出那些没皮没脸的话来。

李三妹居然笑了：那你说嘛。

好，小萌去找哥哥妹妹耍，我们摆龙门阵。

小萌走了。王珍找来两根板凳，说：李姐，你坐。首先，我要感谢您当年对我的好，给我工资、给我找住处，让我这个马边来的土妹子在城里有了立足之处。其次，我真的还要谢谢王哥，他其实很爱你们两娘母，我看得出来。但是，事情已经那样了，大家都藏在心里，在行动上对你的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断过孝心。第三，李姐，自从你有了儿子，不想生第二胎，好多年都不让王哥碰你的身子，上班的时候、下班以后，您对他经常是吼来吼去，有时不顾及他一个男人的颜面，让他很是恼火。我早先哪敢有非分之想，经常听他给我聊天，慢慢我就同情他了。第四，其实，乐山十一个区市县里，马边、峨边都是条件最艰苦的地方，我们两个县的女人都有山里人的气质，好强心重，眼里揉不得沙子，都想活出个有尊严的样子。第五，你愤怒离婚，我和王哥肯定是有罪之人，但是，既然你们已经分开了，我就必须对他好；只可惜我读书不多，悟性不高，加上情绪起伏变化大，生下小萌之后就得了啥子产后抑郁症，生下老二，抑郁症就更明显了。如果不是王哥百般呵护，我们可能早就不行了。有时候极端了，加上我的妈老汉儿对我的不理解和辱骂，说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也是要面子的人，我曾经想过孩子都不要了，跑到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去。第六，就这样我和王哥有恩爱，但是，更多的是焦虑，对待顾客态度好不起来，手艺又差，整了很多年，也没有找出您当年说过的排骨面的秘方，生意不好，得过且过，混到现在。他是上个月去体检的，以前喊他去，为了节约，他老是不去，只晓得喊痛，喊难受。说实话，我也没有尽到做一个好妻子的责任，有时候靠梳妆打扮自己调整心情，心里也只是百分之百地关心孩子，给王哥的关心实在太少了，他好可怜啊，李姐。

三妹第一次听王珍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字字锥心，三妹觉得过去只把她当仇人看，实在是太看扁了她。

很好，我同意你的说法。现在，他躺下了，解脱了，但是，要他真正安心上路，你还是说出他留给我的原话来，好吗？

我实在说不出口来，一辈子也不会说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一切事情，为了王哥对我的好，一定会打起精神来，带大孩子，孝顺老人。

三妹说：王珍，我今天就算是重新认识你了，排骨不在了，我们还是要好好做生意，不然娃娃咋个办？

见王珍不说话。三妹接着说：你不告诉我信的内容，我想，我能猜到他写了些啥。

你猜吧。我先进去了。但是，你千万不要从孩子嘴里掏实话，别让妹子看不起你。

处理好一切，二人都回到了城里。

王珍立即到乐山市农行附近的农民街口人才交流市场请帮工。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成熟的民间人才交流市场。当年王排骨就是在攒动的人群中，请到了王珍。

一个沐川县来的中年妇女被她看中了，工资2000元，包吃住，除了帮面馆，还附带照顾孩子，试用期一个月。大家满意就正式签约，试用期间照发工资。哪晓得那个服务员家务事多，三天两头请假回沐川，只好作罢。连续去请了几个服务员，都不合适，搞得王珍焦头烂额。

一天，陈老五突然来了，说，不用请人了，我先帮你，只给工资，不包吃住，李三妹说的。

王珍不明就里，犹豫着同意了。经陈老五点拨，店面整洁，大为改观，顾客开始多了起来，王小梦周末也经常带大学同学来吃面，带两个妹妹玩。

一个月以后，很快要过年了。陈老五说，三妹不放心我，开玩笑哈。我以后就回自己的铺子了。

第二天，李三妹来了，说，我来帮工哈。

也不等王珍同意，就开始拖地、洗碗、洗菜，整理佐料。

一会儿，李三妹约的广告公司的人来了，三妹热情接待，把一张写有干臊面、杂酱面、鸡杂面、大排骨面、火锅鱼香面、豇豆臊子面、肥肠面、蹄花面、鸡丝面、猪肝面、牛肉面、羊肉面、酸菜面、味精素面、麻辣米粉、重庆小面、宜宾燃面、武汉热干面、云南过桥米线、陕西裤带面、刀削面、彝族苦荞面、藏族青稞面、北方馄饨、马边抄手、醪糟汤圆以及咸鸭蛋、茶叶蛋、鹌鹑蛋、皮蛋、炒鹅蛋等各种口味的面食、配料的计量、单价的表单交给了广告设计的小张。

小张说：李嬢嬢，耶，这和你李三妹面馆的食谱一样哦，你要开分店吗？

是王老板请我来的，按照她的意思办。先把店招“王排骨面馆”几个字清洗干净，或者，干脆重新做一个。王老板，要得不？

王珍有点糊涂，但是，傻子也晓得李三妹的心意，就说：好吧。

一会儿，卖排骨的詹师傅来了。李三妹是他的老主顾，说：耶，三妹姐姐，开分店嗦！

莫说那么多，老规矩，我只要勒巴骨，不要脊梁骨，肉头要好。

詹师傅说：全乐山的面馆都不像你，不计成本，现在猪肉涨价啦，排骨30元一斤，只要勒巴骨价钱40元一斤哦。

行！三妹很果断，王珍却傻眼了，嘴里说着“不行不行”，却不敢阻拦，只好付钱。

王珍，你来看我砍排骨，一斤勒巴骨只能砍成12块，一两面配一块。骨头最细的，两寸长，骨头粗、肉头厚的一寸长。

王珍一看，急了，说：一两排骨面才卖7元，排骨成本就将近4元，加上佐料、面条，几乎赚不到钱了。

三妹说：你算错了，还要加上鸡蛋、豆粉、辅料成本，扣除人工、燃料费用，每一两排骨面可以净赚一元钱，三两赚三元钱。一天卖出一百碗排骨面，单项纯收入就可以最高达到二三百元，其他口味的面食利润要大一点，你慢慢算。

李姐，为啥子还要鸡蛋豆粉，我晓得红烧排骨面、红烧牛肉面，有很多面馆的老板是偷偷将熬制好的罂粟壳汁水放进佐料的。

那是犯法的哈。食品安全法明确规定了的。换个角度说，假如你的两个娃娃去吃罂粟壳原料的面上了瘾，你咋个办？

我没有那样干过，王哥不允许。

这还对，卖饮食，就要卖良心饮食，每根面条都是一根鞭子。

你这个从来没有教过我哈。

你那个时候“心术不正”嘛，我咋个教你，教了也白教。

李姐，谢谢你宽宏大量，不要老说以前的事嘛。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王排骨瓜兮兮的。其实，是他的原老丈人我的亲老汉儿教我的，他一心只依赖我，干体力活还可以，从来不用心体会生意经。

你不是说有绝招吗？

绝招就是每两少赚点，最后才能多赚点儿。

王珍似懂非懂。

李三妹开始将洗干净的排骨放进锅里去掉血水，然后再捞起来清水炖煮。王珍抓起生姜就要放进去，嘴里还说：生姜可以去掉排骨的腥味。

李三妹一把夺过来：瓜兮兮的，炖排骨不能放生姜，只能给点淡盐，放极少的味精就去掉腥味了，这样才能保住排骨的本味。

为啥子不放生姜呢？

俗话说，早吃生姜如吃人参，晚吃生姜如吃砒霜。你弄好的排骨一天早晚都在卖，顾客不晓得，咋个要得嘛。

还有，我李三妹面馆，是乐山24小时营业的通宵面馆，乐山人民医院、妇幼保健院的孕产妇和其他病人是主要的客户群体。你想，生姜燥火，破坏奶水、破坏药性，你如果放了生姜，那些客户不找你麻烦才怪。

天啦，这就是你的秘方吗？

算是吧。真正的秘方是良心，良心是智慧，要研究你的客户端，细分服务对象。比如你们慧园街，属于乐山市中心的繁华地带，附近社区医院多、老人多、学校多、孩子多，你要学会观察，手中握着捻面条的筷子，心中要对消费人群的需求有数。

李姐，听了你的话，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白痴。

白痴还能拐走我的男人。

你又来了，谁叫你自己不珍惜！不说这个了。为啥子还要豆粉、鸡蛋呢？成本好高哦。

两个多年的“仇人”，现在聊得比姐妹还亲，都觉得好像是在梦中恍惚。但是，说开了，身上和心中都轻松了，就连天上的排骨哥都没有缺点了。

王珍，我告诉你，鸡蛋、豆粉是更大的绝招呢。炖排骨水开了，关火，捞起来，把鸡蛋和豆粉加水搅匀，给每一块排骨穿衣服，裹得匀净一点，不要太稀松，不要太干燥，稍微收点水分，再放进锅里小火慢炖，熟透为止。

这又是哪个教你的？

我老汉儿。

你老汉儿李叔叔，不是在农村里吗？

他是拿工资的农民哦，退休了，不愿住城里。当年我老汉儿从大西南剿匪回四川，被派到峨边粮食局工作。你晓得重庆人吃东西讲究得很，主要是国民党政府的达官贵人讲究，我老汉儿就是重庆人。老汉儿家境虽然不是很好，但是，爷爷奶奶也是讲究之人，父亲从小就喜欢美食。当年我妈妈是个农村女娃，有机会上了民族干部培训学校，父亲去讲课、作报告，互相看上了。但是，爷爷奶奶死活不同意，说是年龄相差十几岁，咋个要得嘛。父亲经常借工作的机会，到家里显示做饭菜的手艺，尤其是裹了豆粉、鸡蛋清的排骨面，香得人舌头都要一起吞下。

王珍听得入神了。

三妹说得开心，继续说：你晓得，我们峨边、马边、沐川、金口河是小凉山地区，解放后从奴隶社会一步跨千年，进入了社会主义。

这个我懂。

我们原来的饮食不仅匮乏，而且十分粗糙。所有的肉食几乎都是煮好就吃，虽然也不错，但是，经常是嚼不断、咬不烂，牙口肠胃都容易得病，病了还不晓得啥子原因。我老汉儿的清炖排骨面，鸡蛋清和豆粉，使排骨上的瘦肉不至于老化，熟透化渣、入味均匀、入口舒适，香透了肠肝肚肺和脑门子，既征服了我的母亲，更征服了外公外婆，两人冲破世俗，终成眷属，后来才有了我。当然，我像所有乐山人一样，也是好吃嘴。家常味，有特点的家常味，才是消费者的最爱。

李姐，你好幸福哦。

啥子叫幸福？这十年来我一直觉得不幸福，老是觉得幸福被你这个妖精破坏了。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事情，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一点，为啥子我的生意那么好，除了我不傲娇、态度好以外，我的排骨面里有天下人不易觉察的宝贝。

我懂了，李姐不要说出来，李三妹排骨面卖的是家的味道、爱情的味道。

但我更相信是父亲的味道。与那些所谓祖母的厨房、奶奶的厨房、母亲的味道相比，父亲的味道更有一种强悍的霸气，同时，还有可以融化人间一切磨难的细腻柔情。

李姐，我说不出口的，您今天都做到了。

不用说出来哈。老五在你这里一个月不是白来的。他是我男人，听我的。

以后小萌两姊妹都叫您李妈妈，好吗？

你好生表现，小梦两兄弟可以叫你王妈妈。

三天以后，李三妹辞别王珍。两个人站在王排骨面馆前，像一双整齐竖立的花哨筷子。

回家，路过老公园长廊，李三妹对着天空说：排骨，你想给我说的那一句话，我懂了。我也给你说一句话：谢谢你还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