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外一题)

2021-11-11 18:41王晓华
剑南文学 2021年2期

□王晓华

尘归尘

核桃熟了,鹅蛋大小,裹着青壳坠在枝叶间。男主人敏捷地爬上高大的核桃树,叉开双腿站在树杈上,手中一根长竹竿在枝丫间飞来舞去,核桃纷纷落下,砸在地上,滚进草丛。最后一个核桃落地时,背着背篼、拿着镰刀、站在不远处观望的女主人走到树下,低头弯腰,仔细搜捡核桃……

打了核桃,核桃树一下子就老了,残枝间的绿叶没了水分,像皱巴巴的老人的脸。风夹着凉意吹过来刮过去,核桃树叶一夜之间就枯了。枯叶大多呈焦糖色,火一点就能着。偶有一片亮眼的明黄,却布满焦糖色的斑块,稀稀拉拉地挂在秋风里,摇摇欲坠。与其他依旧翠绿的树叶相比,核桃树叶最先把秋写满大地。

集市上,装着鲜核桃的蛇皮口袋排成长龙,每根口袋前都围满了人,蹲着的,站着的,弓着腰的,挑挑选选后提着鼓鼓的袋子满意而归。

每年核桃成熟时,父亲一大早就打来电话:给你带的鲜核桃,司机到了给你打电话,你去拿一下。我爱吃鲜核桃,提回家,捡一盘,砸开鸡蛋大小的核桃,剥掉硬壳和皮,露出雪白的果仁儿,入口滋润,清香。碎核桃壳被我和进泥里,用来栽兰草。吃不完的鲜核桃晒干,装进蛇皮口袋,闲时剥了蒸花卷,炸核桃酥。干核桃仁的皮剥不掉,有点淡淡的涩味,去掉涩味最理想的吃法是小时候那样:沿着火塘边放一圈干核桃,我们姐妹围着火塘而坐,火苗红红的,映着我们的笑脸。我们抢火钳,翻烤核桃,核桃外壳烤成焦黄色,核桃仁就熟了,那香味儿,馋得人直流口水。拿一个烤好的核桃,滚烫,不停地在两手间倒腾,再使劲往地上一甩,核桃壳裂开,剥出核桃仁,丢进嘴里,唇齿留香。剥掉的核桃壳和隔心木堆积起来,丢进地里当肥料。就这样,年复一年,核桃叶、核桃壳、隔心木……源于自然又回归自然。

八九十年代,村民的娃们读书,家中零用的钱,除了养蚕、养猪,就指望着卖核桃。每到核桃成熟时,家家户户都会上山到玉米地里把核桃打下树,背回家,在屋角堆成一座小山。晚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全家总动员,一人一根小板凳,围着“核桃山”而坐,用镰刀剥离包裹着核桃的青壳,核桃装满一个又一个箩筐。第二天一大早就有贩子上门收购。村子里,男女老少的双手都被核桃青壳的汁水浸染得漆黑,指甲缝隙都是黑的。那时,没听说过有谁打核桃掉下了树。三年五载,偶有一人从核桃树上落下来,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干脆在地上多趴一会儿,再吃力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回家,静养两三月,人又活蹦乱跳的了。

现在,外出打工的村民越来越多,核桃的价格越来越低,加上打核桃不时有人掉下树,有人摔死,有人摔残,有人摔伤,一到核桃成熟时我就打电话,再三叮嘱父母:千万莫上树,实在觉得可惜,就站在树下用长竹竿敲几下,能打几个是几个,打不到的就算了。回家我拿两百块钱买成核桃,你们俩吃不完。

父亲嫌我唠叨,不耐烦地说,晓得了,晓得了。父亲七十多岁的年龄,六十岁的面容和身板,说话像敲锣,精神抖擞。

去年秋天,七十六岁的父亲趁母亲背着核桃回家的空档,悄悄爬上树。母亲把一背篼核桃倒在院墙边,转身刚走到屋后田边,就看见父亲像一枚熟透的核桃,从一丈多高的地埂上的核桃树上落了下来,掉进了田里。母亲飞跑过去,稻子被父亲打倒一大片,父亲仰面朝天,睡在稻子上,四肢叉开,像个大字。母亲跪在田里,双手拼命按压父亲的胸脯,直到父亲吐出一口气来。苏醒过来的父亲仿佛走远路走累了,吐出的那口气变成一声长长的呻吟。接到母亲的电话,听见母亲颤抖的声音变了调,我的头轰地一下就大了。匆匆赶回去,和母亲把父亲扶了起来。父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动。我和母亲站在父亲两边,挽着父亲的胳膊,也立着没动。蓝天下的稻田中间,分明还留着一个父亲:父亲像一块印章,将自己的整个身躯印在了稻田里。我抬头,瞟了一眼石头砌成的一丈多高的地埂,还有地埂上那棵一丈多高的核桃树,心里塞满茅草似的,堵得慌,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父亲想走,却迈不开步子,整个身子像秋风中的核桃叶,颤颤巍巍的。他的双手不停地抖动,两腿打着闪。我焦急地问他,头疼不疼?能走不?手杆能动不?父亲是恍惚的,一个字也没回答,他双眼无神,没了灵魂一般,木然地、艰难地抬起一只脚,又无力地放下……

父亲被我们送进了县医院,他的肋骨断了九根,左脚、左边的锁骨、左手臂骨折……在县医院同一病区,住着五个老太爷,他们都是打核桃时从树上落下来的。同病房一位老大爷不停地呻吟,他儿子望望我们,又看看老大爷,自言自语:喊你莫打核桃莫打核桃,你不听,这下打成金核桃了!疼痛不是背背子,我不能替换你。我晓得你疼,你也要小点声,莫影响别人休息……

出院后,父亲走路一拐一拐的,什么农活都干不了,成天泡在药罐子里也不能减轻身体的疼痛。父亲掉下核桃树时,把他的健康也掉在了那块稻田里。我能做的就是牵着他的手,领他不停地进医院,带回大包小包的药。我找出两个干核桃,让父亲捏在手上不停地转动,希望他多动手,少一点木讷与疼痛。

父亲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核桃树,愿意或者不愿意,终究要和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样——尘归尘,土归土。

时光深处

吱呀一声,理发店的四扇实木折叠大门向两边缓缓打开。时光在敞开的大门前飞逝,恍如黑白电影,带我飞向三十年前的武都。

武都的理发店是一间宽大的屋子。屋子径深很长,中间一道墙隔开,墙上开一扇小门。里间左边一张木床,单人的。我仿佛看见张师傅躺在床上,用瘦骨嶙峋的左手笨拙地揩着眼泪。右边屋角一个鸡窝灶,灶上两口黑色大铁锅。灶上方两匹亮瓦,阳光射进来,尘埃乱舞。外间是理发店,右边墙上一张大镜子。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几乎和墙一样宽的镜子。镜子前的木柜上摆着发胶、肥皂、火吹风、手动推子等。四把大木椅,深红色,静静地立在木柜前。张师傅站在一把椅子边,对一个十七八岁身材丰满皮肤白净的女孩说话。教女孩洗头,教女孩练手——如何熟练地使用手动推子而不会夹住顾客的头发;教女孩修面,打好肥皂泡沫,剃头刀子如何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青色光滑的皮肤;教女孩用锋利的剃头刀子洗眼睛:刀子中间凹陷处放一滴清水,左手下按压紧下眼皮,下眼睑翻了出来,刀片轻轻地从眼角刮向眼尾,刮了下眼睑再翻刮上眼睑。来洗眼睛的都是老人,洗一次,眼睛可以明亮一两个月。张师傅是末代国营理发店的理发匠,带了很多徒弟。洗眼睛、洗耳朵、舒筋活络之类的绝学,只有这个体态丰满、皮肤白净的女孩学会了。这个女孩就是我的大姐。

理发店外面是街道,街是老街,约三米宽。街两边尽是青瓦房,穿斗式,篾编墙壁,涂上黄泥、抹上石灰,全做店铺。店铺里卖衣服的、卖百货的、开馆子的……应有尽有。街道上,背背篼的、挑挑子的、挎篮子的、扛糖葫芦的、甩着两手闲逛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我到达理发店时,店左边挨墙的三条长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板凳原木的,没上漆,破旧。墙角,一人坐在面盆前,一位师傅正在给他洗头。张师傅和另外两位师傅在木椅边忙碌。张师傅中等个子,身材偏胖,花白的头发,圆脸、圆脑袋,红光满面,穿着蓝布褂子,黑色长裤。张师傅一边弯腰将通红的炭火放进火吹风的大肚子,一边对大姐说:“你妹妹难得来一趟,你们出去逛街,好生耍一会儿。”大姐面露喜色,礼貌地告别师傅,拉着我的手,从街中逛到街北,从街北走到街南。逛完一条街再逛另一条街。武都镇有许多条街,不像我的故乡,一条七弯八拐的老街,三两分钟就走到尽头。武都镇街上偶尔矗立一幢楼房,三四层高,在青瓦房群里略显突兀。目光越过远处街的尽头,窦圌山静静地站在那儿。窦圌山的下半截遍布石头,大大小小,一律黑色,仿佛一群伏在地上的癞蛤蟆。上半截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丛中,两座峭壁高耸入云。窦圌山我去过一次。第一次到武都看大姐时,张师傅带我们过小桥,走山路去的,目睹了华夏一绝——“铁索飞渡”。至今,胆怯地、试探性地移动脚步到悬崖边,那种汗毛竖立、仿佛会一个跟斗栽下山崖的眩晕感还在。“铁索飞渡”更是让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耳边惊叫声不断。张师傅边走边给我们讲窦圌山的历史,讲窦圌山的海灯法师和他的一指禅功。

街边饭馆里飘出的香味一个劲儿往鼻孔里钻,肚子饿得咕噜响。大姐当学徒,没钱请我吃饭。我是一个穷学生,没钱请大姐吃饭。我们回到理发店,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顾客在剪头。张师傅说:“走,带上你妹妹,我们去吃午饭。”大姐脸微红,没说话,顺从地拉着我,跟在张师傅后面,我看见张师傅眼角一抹慈祥的微笑。

走到理发店斜对面一个饭店坐下,张师傅叫了六个菜,有鱼肉,有牛肉,有鸭子,有猪肉,有素菜。仿佛张师傅是徒弟,我和大姐才是他的师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馆子,吃得过瘾,直接吃撑了,胀得坐着发憨,不想起身。与之前在小食店吃一碗面,或者一碗抄手是无法相提并论的。饭后,张师傅在饭店隔壁买了两个空心饼子,饼子的肚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鼓得老高。我想,肯定是干饼子夹凉面。两个饼子从张师傅手里递到大姐手里,又从大姐手里到了我的手里。大姐说:“师傅让你回学校再吃,当晚饭。”

回到江油师范校,我取出饼子,一口咬下去,饼子咧开大嘴,露出大片的卤牛肉。原来夹的不是凉面啊!一口气吃掉两个干饼子夹卤牛肉。好香的卤牛肉!或许是平生第一次吃卤牛肉,我永远也忘不了它的味道。那年,我正读江油师范一年级。一个月三十多块钱的生活补助,足够我一日三餐。偶有结余,就去学校小卖部,用饭票买点鱼皮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或者把饭票卖给饭量大、饭票不够的本班同学,拿着那些零钱,周末去学校附近的市场逛逛,做梦都没想过下馆子。至于干饼子夹卤牛肉,那是梦里都吃不上的美食。

两年后,大姐回高村开了一间小小的理发店。张师傅在路上颠簸一整天,亲自到我的故乡耍了四天,为大姐的店开张坐镇。大姐的生意一直很火爆,过硬的手艺让她一度霸占了高村乡百分之九十的理发生意,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不幸的是那年寒假,大姐含着眼泪对我说:“师傅瘫痪了。”大姐去了一趟武都,照顾了张师傅一周。回家后,大姐说她师傅孤零零地躺在理发店后面那张小床上,好可怜。大姐说张师傅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是,儿女嫌他脾气古怪,断了联系很多年。大姐眼里闪动着泪花,对我说:“开学你有空就去看看师傅吧。”

我常想起那间理发店,想起理发店斜对面饭馆里可口的饭菜,想起塞满卤牛肉的干饼子。张师傅瘫痪了,儿女不在身边,谁在照顾他呢?照顾得好吗?姐姐说得对,我应该去看看张师傅。一个周末,我用卖饭票的钱坐车去了武都。推开理发店里那扇小木门,我的眼睛湿润了。只见昏暗的屋子里,一张单人小木床靠着墙,床头堆满衣服等杂物,床边一个尿桶,装着半桶水,尿垢斑驳,散发着一股臭味儿。尿桶后面,用木板把床和过道隔开。过道尽头,冰锅冷灶。张师傅躺在床上,安静地躺在床上,与空气为伴。张师傅瘦了一大圈,脸上皮肤松弛,白得没有一点颜色。他看见我,眼睛突然一亮,有了几分生机。我和他摆条,他像个孩子,嘴里吚吚呜呜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我心里涌起一阵悲伤,自我安慰地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您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好起来的!”小屋里短暂的寂静让我更加难受,想走,又觉不妥。我坐在床边说:“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我忘了故事的名字,只记得是一个童话故事,很长的童话故事。我努力微笑着,静静地坐在床前木凳上,慢慢地讲,想用这个故事让他开心。但是,我失败了。张师傅没有笑,他的眼睛里尽是泪水。为了不让寂静将我们淹没,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从我嘴里淌了出来,时光被我拉长,空气里凝结的无奈也被我拉得老长。时至下午两点,我站起来,告诉张师傅,我要回学校了,下次再来看他。泪水顺着张师傅的眼角流淌。他挣扎着,用仅可以动的左手抖抖索索地伸到枕头下面,摸了好一阵,摸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他吃力地示意我收下。“不,您现在挣不到钱了,留着自己用吧。本来,应该我给您买点东西,或者拿点钱才对。可是……”说着,我歉意地从他手里抓过钱,压到他的枕头底下。他用那只仅能动的左手,瘦得皮包骨的左手,笨拙地揩着眼泪。泪水像小河,默默地淌过我的脸颊,我喉咙哽咽呼吸困难,快步走出了理发店。

我再也没去看过张师傅。后来,听武都的一个朋友说,国营理发店请了一个老太婆,专门照顾张师傅饮食起居。张师傅瘫痪着,说不出话。老太婆没有在理发店的厨房里给张师傅煮饭,而是回了家,一天给张师傅送两次饭。后来,又变成一天给张师傅送一次饭。渐渐地,张师傅身上的票子一张一张地没了。张师傅存了一辈子的存折,也一张一张地没了。一年后,张师傅死在了理发店后面那张小小的木床上,没有一个人为他送终。单位将他火化,遵照遗愿,骨灰撒在窦圌山山脚下清澈的小河里。

三十年后,我开着轿车飞驰在柏油马路上,带着父母去窦圌山游玩。车子路过武都镇的小街,青瓦房的老街已荡然无存,替代它的是高楼大厦。在那穿梭往来的人流中,我再也看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如当年的火吹风,一如当年的手动推子,一如当年洗眼睛的绝活……全部消失在岁月的风尘中。窦圌山下癞蛤蟆一样的黑石头被葱茏的树木掩盖,唯见小河清清,一如黑白电影,流向时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