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进城

□税清静

小舅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生的。据说那个时候全国人民都营养不良，大部分妇女是怀不上孩子的，就像山上贫瘠的土地，不管怎么努力，总是没有收成。小舅之所以叫李大成，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而我要讲的却是关于小舅身上发生的几件事，与出生年月无关，只与千千万万与他身世相仿的进城大军有关。

——题记

小舅进城

小舅高中又毕业了，尽管还是没能考上大学，在他们那个村也算是个人物，因为他是他们村第一个高中生。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村里同龄的女子已经订了亲或者嫁了人，同龄的男子大多学了木匠、铁匠、石匠或者泥水匠等，掌握了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家里条件再差的也学会了种庄稼，成了土地承包到户后家庭独立生产的中坚力量。唯独小舅，除了比别人多识几个ABC洋文外，什么也不会。

作为高中生儿子的母亲，我的外婆脸上没笑到几天就露出了愁容：已经复读两年了，还是考不走。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在几个姐姐的宠爱下，幺舅之前为了一心读书，可是连扫帚也不扶一下的。外婆曾夸下海口，哪怕是打铁也要把这个老幺儿的书给供出来，现在倒是供成了全村第一，没想却供出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都不会的“仙人”来。农村广阔天地可是容不下这样要力气没力气要技术没技术只会吃饭念书不会做农活连韭菜小麦都分不清的人。

离开学校的小舅从令人敬仰的生活中一下跌落神坛，回到了人间，他感到了别人的不屑和轻视甚至厌烦，越来越焦躁不安，几近失常。白天睡觉不下地，晚上看书不睡觉，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好象连村里的一条狗，他都怕遇上。弄得外婆手足无措，无奈之下，外婆便到她的几个女儿家哭，哭着哭着就有了点方向。外婆便回家问小舅：“幺儿嘞，你给妈说，你是不是不想复读了？”小舅点了点头不说话。“幺儿嘞，你给妈说，你是不是不想在我们这山沟沟里种地？”小舅使劲点了点头。

当时我爸爸已经从部队转业回到了成都，因为离老家最远，外婆是最后才到我们家哭的。我妈是老大，也是外婆最后的希望。“你们老汉儿死得早，我养你们几个女娃子容易吗？现在你们都成家立业了，一个个日子过得也不错，为啥子不能帮忙把幺兄弟弄出来呢？你们就那一个舅子，我也就那一个儿子，他不想在农村呆，你们无论如何要帮忙拉他一把，你老大再不管，我只有死在你们家了……”外婆哭得死去活来，只哭不吃饭，我妈就只得陪着她一起哭。

我妈心疼自己的小弟，她知道光陪着外婆哭，把泪水哭干也没有用，她得留点眼泪等我爸回来时好守着我爸哭。我爸是个铁血汉子，却经不住眼泪的攻击，便翻箱倒柜找出酒和钱包四处请朋友吃饭。酒过三巡，言必请给小舅子找工作，让他能离开农村。看着我爸天天外出请人吃饭，外婆也开始吃饭了，她自己吃完饭，就想儿子不知吃没吃饭，最终放心不下，不等我爸这边出结果，她又回老家照顾小舅了。

外婆回老家第三天，我爸喝酒终于喝出了结果，他的一个朋友说：“一个高中生，又没什么技术特长，确实不好找工作。不过，可以曲线救国嘛！”我爸一听，酒立即醒了一半。朋友问：“你舅子长得怎么样？”“我舅子，一表人才，白面书生。”此时我爸的酒已经全醒：“老兄的意思是怎么个曲线救国法？”

“给他在成都找个人家，入赘上门到成都，不就完成你老岳母的任务了吗？”

我爸一拍脑壳：“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只是，在成都找个工作都难，找个人家更难，谁会要他呢？”

“曲线救国嘛，再曲厉害点嘛，城里不行，郊区嘛，反正城郊也是成都。如果你觉得行，我郊县倒有亲戚，可以帮忙找那种没有儿子想招上门女婿的人家。”

我爸眼睛顿时就亮了：“就按你说的，曲线救国。我再多一句嘴，你亲戚在成都哪个郊县呢？”

“大邑县。”

“啊，大邑县，有点远哦。”

“再远也没有你老家远嘛，大邑是平原，总比你射洪山沟沟里强嘛，再说大邑是不是成都嘛？到时你们还可以向女方提条件的。”

“那，好嘛！”退而求其次，为了我妈和我外婆不再流泪，我爸也是实在没招了。

没过多久，我爸的朋友就在大邑给我小舅找到了一户有女无儿上门当女婿的人家。当然我爸也提了条件，彩礼不能要太多，我小舅不改姓，生的娃儿也不改姓，得跟我小舅姓李。后来才知道，我爸的朋友当时也是受人所托，他也急于帮亲戚的亲戚找女婿，于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阴谋，让我小舅总算进了成都，也让我外婆逢人便夸她的大女婿本事大，把小舅弄到成都还成了家。当然她不会对外宣传是给人当上门女婿。

外婆这一夸就夸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幺舅出了事。

枪毙牛二

小舅在几个姐姐、姐夫帮助下，通过上门入赘到成都大邑县，硬是从遂宁射洪农村到了成都郊区生活。代价还不算高，虽然是倒插门，好在女方也并不强势，父母妻子对他也好，一家人倒是其乐融融，与亲戚和邻里关系也相当融洽。

人长得帅是不能当饭吃的。高挑白净的小舅入赘到大邑后，被人捧在手心，也享受了一段日子，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百无一用的书生一面就暴露无遗了。大邑虽然是成都，但也终归是农村，不会手艺又不会干农活在农村是不好混的。特别是生了儿子以后，孩子一天天长大，家里吃喝拉撒一应开支也越来越大，小舅只好背起铺盖卷进城打工找钱养家。谁知村里有一牛二式的恶棍，早垂涎于小舅妈姿色，现在终于嗅到了机会，于是便使尽百般手段，小舅妈筑起的篱笆最终被拱开了。

小舅没技术没力气，人又内向，在工地打工只能干杂活，挣的钱也少，当他好不容易存下一笔钱后，就赶紧送回家，没想到迎接他的是舅妈冷漠的眼神和邻居背后的指指点点。小舅以为小舅妈嫌弃他钱挣少了，看看嗷嗷待哺的儿子，小舅彻夜难眠，他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利用高中所学的知识，多挣钱好好养这个家。要知道，他可是高中物理、化学课代表……

第二天，小舅揣着理想带着憧憬又出门了，这次他得另外找个挣大钱的工作。可当他走到镇上时，就撞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一句话就将小舅的人生彻底改变了。这个人就是村里那个恶棍，人称“牛二”。醉熏熏的牛二抬头一看撞上自己的人，立即露出了一种邪恶的坏笑，他打了一个酒饱嗝骂道：“我当是哪个狗日的瞎了眼，敢撞老子，原来是你这个乌龟啊！”

小舅撞了人家，自觉理亏，再说他是书生啊，他也不会骂人，于是便说：“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撞你的。”说完以为没事了，准备继续赶路。哪知牛二觉得小舅还真是软柿子，打算再捏两下，又骂道：“你他妈的不是故意撞的，难道是我送你的绿帽子把眼睛挡住啦？哈哈哈！”

小舅此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想，我又没戴帽子，我才懒得理你个满嘴酒话的酒疯子。小舅正要夺路而走时，那牛二再次骂开了：“李瓜娃子，你这回出门各人爬远点，最好死在外面，别他妈的动不动地又跑回来坏老子的好事！”

“老子到哪打工，关你锤子事！”小舅只在心里骂了一句，拉着脸转身就走，他才不想跟一个酒疯子纠缠。

看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牛二此时更加猖狂，他指着小舅的背影恶毒地骂道：“真是你妈个废物，不过你老婆睡起来倒是怪舒服的……”牛二这句话，像一枚子弹，一下就击中了小舅。一瞬间，舅妈躲闪的眼神、邻里的闲言碎语、牛二口中的“乌龟”“绿帽子”“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就串成了一条导火索，轰的一声引爆了小舅。

“我日你的妈！你跟老子说啥子？”只见小舅将行李往地上一掼，黑着脸鼓着两只牛眼睛扑向牛二。

牛二料想小舅这个怂人，定不敢把他怎么的，依然不急不恼的一边挑衅地笑一边不屑地吼道：“我说，我睡了你婆娘！你敢……”牛二的话音未落，小舅已经冲到了跟前，于是两人扭打在一起，天上下起了小雨，两人滚成了泥人。牛二尽管喝了酒，可小舅仍然不是他的对手，后来惊动了警察。打架斗殴扰乱社会治安，各打五十大板，两人都被拘留一天。

在派出所那晚上不知小舅怎么过的，放出来后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城打工，他用身上的盘缠购买器材工具，使尽平身所学物理、化学和数学知识，制作了一支枪和子弹，来到牛二家。据说他第一枪打在了牛二腿上，牛二见跑不脱便跪下求饶，小舅一脚将其踢翻在地，第二枪准确地打碎了牛二裤裆里的作案工具，第三枪顶上牛二脑袋时，枪却卡壳了。

最后，牛二因为失血过多，死在了抢救的路上。

小舅购房

当年小舅枪杀给自己戴绿帽子的牛二后，扛着枪大摇大摆地到派出所自首，那神情就跟景阳冈刚打死老虎的武松一样，全村老幼感念其为民除害，将他推崇为英雄并联名上书为其求情。法院也给力，只判赔了牛二家属60元钱，那是牛二火化时化妆师为牛二裆部零件整容的费用。外加一个无期，好歹留下一条小命。那一年小舅二十五岁，小舅妈的两个男人死的死关的关，她在村里人的唾沫星里没坚持多久，就丢下儿子玩了个人间蒸发。

可怜的小表弟，先有外公外婆，后来外公外婆也相继抑郁死了，他只能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我那外婆从此天天独自落泪，她悔恨交加，后来有一天终于哭得死去了再也没有活过来。

小舅在大牢里深刻反省，他觉得自己搞垮了几个家，尤其是对不起自己的儿子。每当想到儿子时，他就揪自己的头发，没几年工夫就揪成了秃子。他揪完头发后更加积极改造，从无期改有期再数次减刑，总共只在里面待了十七年就提前释放了。这时外婆已经走了，我妈我爸带着一群人将小舅接出来，立即送去洗澡，从内到外换上大红色衣裤。他才走到村口，乡亲们就燃放起了鞭炮迎接他归来，鞭炮从村口一直爆到家门口。房子还是那栋房子，家已经不是那个家了。一个小伙子点燃了家门口的柴火，示意小舅从火上跨过去。小舅这才认出来那是他的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小舅想转身拥抱儿子，可那小表弟却躲开了。他没有叫小舅爸爸，甚至他都没正眼看过小舅。后来听说，第二天那孩子就跑西藏打工去了，从此他们父子俩分隔得比以前还遥远。

又过了几年，偶有听说小舅打工挣了点小钱，也处了几次对象，人家都嫌他抠门而分手，当然也有嫌他头发少的。最后一个借了他两万元没还，从此他再不谈对象，就连我妈劝他，他也不听，劝急了他才说：“我都四五十岁的人了，也不想结婚了，小成还要结婚成家，我欠他太多，我得帮他……”小舅叫大成，他儿子叫小成，也许他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儿子有点小成也就行了。可儿子也没能成，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妈妈偷人爸爸杀人，他从小天天受人欺负被人排斥，连初中都没读毕业，他能干嘛呢！

小舅的儿子终于处上对象了，这可高兴坏了小舅。高兴之余他又愁肠百结，儿子的对象是在外面打工认识的，那是见过世面的姑娘，不能随便打发的。现在农村结婚也至少要在乡镇买街房，这是基本要求。要求高的还要买汽车、在大城市买房等。小舅终于找到了弥补儿子的机会，他不光要给儿子买房，还要给儿子在县城里去买，让儿子与媳妇以后在县城生活，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想法是好的，可是钱从哪儿来呢？前一二十年，几个姐姐对自己一家帮衬也不小，小舅不好意思再向姐姐姐夫们张口了。在里面被教育了十几年，违法犯罪的勾当他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个曾经孱弱的书生终于成长为参天大树了，他除了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肉不谈女朋友，省下一笔笔不必要和必要的开支外，又连打了三份工，差不多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以上，谁知他连房子首付还没有挣够就出事了。

那天傍晚，他从一个工地下班后，骑着他的破电瓶车去一家超市上夜班。前两天发现车子刹车有点问题，一直没时间修，他老想着自己走的都是熟路，骑得又慢，不会撞到别人的。谁知他遇上一辆汽车逆行，灯光一照，他两眼一黑，电瓶车一下没刹住，哐当一声，小舅被撞翻在地，汽车从他腰上辗过去后才停了下来。

小舅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可他的两腿却不听使唤。小舅的天塌了：怎么办？我这样了儿子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最后变成了一个核心问题。当汽车司机胆战心惊地跑来看躺在地上的小舅时，小舅说：“师傅，求求你，行行好，干脆把车倒回来，从我脑壳上再压过去吧！那样对我们两个都好。”司机被吓了一跳，这人是不是脑子被撞坏了？

小舅事后才说：“我脑子才没被撞坏，我清醒得很，撞残还不如撞死划算。要是我被撞死了，小成的婚房就能全款购买，说不定连装修的钱都有了，可惜呀！不过也好，这次车祸总算凑齐了首付。”小舅笑了，小成却哭了，这次小成是抱着大成哭的。

小成有了县城的新房顺利结了婚，小舅也站起来离开了医院，怕影响儿子媳妇的生活，他没有进城，而是强行回到了乡下。他能站起来已经实属不易，但腰是再也拉不直了，因为他把肇事汽车保险公司赔给他做第二次第三次手术的钱，全拿去给儿子买婚房交了首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