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三题)

2021-11-11 18:41赵漫春
剑南文学 2021年2期

□赵漫春

卖包蛋的王婆婆

小时候,因为父母疲于生计,我在外婆家长大。

王婆婆住在外婆的隔壁,中间隔了一条窄窄的巷子。两家的房子都临街,侧门相对,前门并列。记不清她娘家的姓氏,只晓得她嫁给了姓王的人家。据说她男人是地主,被镇压了。两个儿子均已结婚生子,住在街对面的巷子里,是私房。她一个人住的公产房。有人说,那个巷子里所有的房子,都曾经是他们家的,巷子门口的两层木楼,原先是他家的戏台。我小时候,那木楼房住的是一个大家庭,家里有七八个孩子,大的几个已经成家立业,小的几个还在读书,最小的儿子比长孙还小两岁。孩子多,家里就特别热闹,很招街坊的孩子去玩。有时候,几个孩子坐在木楼下,一边做手指游戏,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王婆婆,卖香茶,

三个观音来吃茶。

后花园,三匹马,

两个童儿打一打。

王婆婆,骂一骂,

隔壁子幺姑儿说闲话。

小伙伴们越说越快,手上动作还要跟上嘴里念词的节奏,跟不上的就淘汰等待,手上停止,嘴上继续,眼睛看最后胜者是谁,再依次挨手板一个。下午跑累了的时候都爱玩这个,嘻嘻哈哈,反反复复,乐此不疲。不过,但凡发现王婆婆走来了,小伙伴们会赶紧闭嘴噤声。因为她听见这样的“齐诵声”,会对号入座、自动入戏,会抽起板凳、坐在街上、扯起嗓子乱骂一通,顺带把胸中多日的积郁发泄出来,直到天色黑尽。那时小伙伴们只有作鸟兽散,各自被父母拉回家关上门臭骂一顿。

小孩们特别喜欢在那个木楼上捉迷藏,楼上杂物多,容易躲藏。那木楼走上去吱吱作响,阳光似乎总是在午后斜射过来照在楼梯上,生出些许暖意。木楼后面的那条巷子很黑,巷道里大白天都不见光,里面套有两个小院,两个小天井,总感觉阴阴的。住木楼那家有个姐姐比我们大几岁,闲来没事,老爱给我们讲惊悚的鬼故事。讲着讲着,她会突然停顿一下,做起侧耳倾听的样子。这时候木楼上就有些莫名的响动,好像作为背景音乐在神秘地配合她的故事,加之屋里的光线很暗,气氛顿时肃杀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再有人惊叫一声,大家立马四处逃散。所以我基本不敢一个人去她家玩,总感觉他们家很鬼魅。

王婆婆没有什么营生,就是做松花皮蛋来卖,我们那儿叫包蛋。不知是她手艺不成熟还是配方有问题,她做的包蛋总是时好时坏。有时打开是一包水,有时黄是稀的,有时里面是一个樱桃红心,咬一口粘在牙齿上很有口感;有时心子又是黑黢黢的,倒适合一点点蘸着下饭下酒。街坊们背地里悄悄说,只要她在街上骂了人过后包的包蛋,就要不得。

街坊邻居跟王婆婆鲜有来往,儿子媳妇也基本避着她走。外婆有时弄了好吃的,会请了她一道过来吃饭,说,十年邻居当老亲,隔壁邻舍的,没啥,添人添筷子。王婆婆喜欢喝两口,外婆还专门为她备上散装的大曲酒。王婆婆来赴宴的时候,如果赶上那两天生意好就会带上一两个包蛋过来下酒。这样的日子往往是街上堵车最厉害的逢场天,过路的司机闲着没事,就会三三两两跑来跟她大量购买包蛋。那一天的晚上,我奉命再去请她来吃饭的时候,就见她坐在床边数钱,笑眯眯的,见我来,赶紧把钱用已经看不见底色的手帕包起藏起来。有街坊说,她还藏有金条,她的两个儿子就是因为金条的事跟她不和睦。我一直想看看金条长什么样,很多时候故意不敲门就进去,想的是万一碰上她正拿着金光闪闪的东西要藏,可是从来也没有见到过。

印象中,王婆婆并不特别能饮,只是喝起酒摆起老条,话就很多,往往一顿饭吃下来,要很久。我们一家都下了桌子,独留外婆一个人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夜晚的白炽灯愈加昏黄,照得我眼皮直打架,飞蛾绕着灯泡旋昏了头不停地栽下来,她才醉醺醺地回家去,外婆才能收拾饭桌,把王婆婆吃过的碗筷单独洗了用白碱在开水里煮过,才算停当。

母亲爱吃包蛋,年轻时她跟父亲打赌,曾经一次吃下过13个,也不知当年羸弱的她那个小胃怎么受得了。家里没菜没肉的时候,母亲就爱买了包蛋给我作下饭菜。如果包蛋打开是一包水,就没法吃了,母亲叫我重新去买。我跟王婆婆说起,她不承认是包蛋的质量问题,说买的时候给你摇了的哦!对于重买的,我总是疼惜地吃,蘸一筷子包蛋,吃许多饭,再蘸第二下,往往一碗饭下肚,包蛋还有大半个。母亲就着泡菜吃饭,看我这样,笑了。

那时候,外婆好像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农场做工,住在那里不能回家。年幼的我,就托隔壁的王婆婆照顾。跟外婆家的干净整洁相比,王婆婆家简直叫邋遢了。屋里原本光线就暗,床单和枕巾就更看不清颜色。我因此坚决不住她家,而王婆婆是不是陪着我住外婆家,就记不清了。反正那几天早上起床后,是王婆婆在管我,还可能拿一个包蛋来给哭闹的我。

某天清晨开门去上学,抬头见到一具棺材摆在王婆婆家门口。漆黑的棺材下面燃着香蜡纸钱。一阵晨风吹来,纸钱的灰四处飞扬,而周围没有一个人。清晨的街头,连过路的都没有。恐惧立刻袭来,我顿感头皮发麻、后背发凉,赶紧小跑着过去。当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就开始发烧说胡话。外婆带我去看了医生吃了药。晚上正昏沉沉半梦半醒,家里来了一个老婆婆,说我早上撞了邪,给我弄了一碗纸钱化的水,喝下后就一觉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棺材里面装着王婆婆的小儿子,头晚酒后不幸栽进了粪坑里。那粪坑很大,一个巷子里的人每天的拉撒都在那里,那几天又恰好装得很满。因为呛了粪水,王婆婆的小儿子意外地不治身亡。

王婆婆很悲伤,街坊邻居都去送了孝帐(花圈、床单、被单之类的东西)。下葬那天,王婆婆没去送儿子,只是躺在床上大哭。外婆带着我买了东西去看她。由于不愿意在这个四处积灰、无处下脚的家坐下,外婆站着劝慰了半天。

之后,王婆婆继续做她的包蛋,只是神情大不如从前。我去买包蛋的时候,见她一个人关着门喝酒的时间更多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王婆婆跟外婆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来往。那段时间,两人碰了面也不打招呼。我叫她一声,也是冷冷地不自然地敷衍着。

还没待到两个老太婆和解,王婆婆就不幸仙逝了。外婆叫母亲去王家送了孝帐。拿着母亲从丧家带回来的新毛巾,外婆喟然长叹:唉!没想到王大娘这么快就走了!

台妹

小时候,很多个傍晚时分,街坊邻居闲着没事,就习惯相互串门,在一起或打扑克或摆龙门阵。台妹就经常来我家串门。

台妹,是母亲对她的称呼,两人同龄。台妹和丈夫都是剧社的,后来被下放到农村。两人自小在舞台上游走,凭一身表演功夫谋生计,除了唱戏不会别的,根本当不了农民,更受不了农村的稼穑之苦,就偷偷跑回来,结果成了黑户,每个月都要买高价粮吃。因为回城没工作,也就没了生活来源,孩子送去了老家,两人四目相对,往往一天只吃一顿饭。

台妹来我家一玩就是半天,跟母亲在一起拉家常、织毛衣、钩织手套袜子,她也靠帮人织毛衣挣一点工钱。有时母亲帮她在一些小孩毛衣上绣了花鸟蝴蝶作为点缀,让她的手艺活升升值。母亲还时常留她吃饭,遇着晚饭后再来几个串门的街坊,就有人怂恿台妹,给大家来两嗓子。

台妹的嗓子很甜,看得出,童子功硬扎,唱戏是行家。虽是坐着清唱,但唱到情深处,也会情不自禁地辅以手势动作。

仲夏夜,她和几个同行偶尔会约在一个宽敞的小院里摆围鼓,她主唱,有人帮腔,还有胡琴、锣鼓、唢呐伴奏,煞是热闹。这时候,台妹会很投入,虽然没有带妆,只是平常打扮,可表演过程中,身段、唱腔、过脚、眼神都自然流淌出来了,引得在场的观众拍手叫好声不断,惹得好多街坊循声而来。夜空繁星点点,眼前星光闪闪,场面热闹,气氛风雅。

据说台妹的老公原来是跑龙套的,回城后很少出来露面,一般待在家里悄悄地忍饥挨饿。只有这些时候,会跟着台妹一起出来亮亮相。不过,见了人就黑着一张脸,唯有见了外婆、母亲和我,会露出难得的微笑。

大人们摇着蒲扇,一边纳凉一边观看表演。孩子们在院子里疯跑,做游戏。老人们惬意地跟着唱腔和节奏摇头晃脑,显出久违的怡然。围鼓结束后,外婆和母亲会悄悄张罗着街坊们给台妹他们一些粮票和钱,让他们去黑市买粮食。台妹总是不好意思接手,红着眼说自己莫非硬是成了卖唱的了?

街坊邻居和票友们就会说,就是个心意,总要过日子。台妹话虽是那样说,她自己心里清楚,几个同行也有跟他们境遇相似的,需要这帮衬。而且即便没这个事,母亲和外婆平常也时不时地在接济她。

后来,台妹来家里的时间就少了。母亲说,两口子偷偷在家里编藤椅挣工钱。他们不敢公开弄,怕邻居看见举报,只敢关起门来在家偷偷做,起早贪黑地,两人的手都磨出了好多茧子。台妹再来的时候,母亲打趣她,说,台妹,看你以后咋个上台唱戏哦!比个手势,指头老粗,还全是茧。台妹说,现在哪想得到唱戏的事哦!还不晓得是哪一天呢!先吃饱肚子再说。

再后来,母亲跟外婆说,编藤椅以后,他们家生活比过去改善了,一周也能吃一次肉了,养在老家的孩子也带回来了,帮着打下手。台妹现在都长胖了哦!

过了几年,工作以后我再回家的时候,就听母亲说,台妹夫妇现在已经跟着草台班子四处唱戏去了。戏迷外婆说,她去看过几场,台妹比过去胖了好多,台下的观众都说,演员的嗓子倒是不错,唱的也好,就是扮相胖了点。外婆说台妹发福后腰身已经大了两倍,穿上小姐的戏服,都不像那回事。母亲说,台妹就喜欢唱戏,还说在舞台上唱一辈子都愿意,所以我喊她台妹呢。

回想当年,母亲这样叫她的时候,她总是乐呵呵地笑着答应。那时候日子那么清苦,但是这样的称谓,对她来说,估计不仅是赞赏,更是梦想。看来母亲是懂她的。

张二女

小时候,家家户户都烧柴火做饭。为了节省燃料,一些人家就在区公所里集体蒸饭吃,给很少的搭伙费。我每天跟我们那条街的张二女一起去蒸饭。

早上,母亲把米用一个瓷钵盛好给我,我就去对面张二女家的巷子门口扯起喉咙叫嚷:张二女,蒸饭了!

张二女的母亲跟我外婆在一个单位上班,她父亲在大城市的一个什么厂里工作,平常很少回家。她们家有三个女儿,她排行老二。老大和老幺,长得都很漂亮,独独这个中不溜儿,干瘦不好看,所以在家最受欺负,活干得最多,打挨得最多。母亲天不见亮上班走了,家里大姐幺妹都睡懒觉,就她一个人早起忙乎屋里,打扫清洁、做饭、洗衣,跑腿打杂去蒸饭这些事,都是她承包了的。

我在家没事干,就喜欢跟着她跑。她其实比我大好几岁,她叫我母亲为姐。据母亲讲,她当姑娘的时候就最爱带着张二女一起去捡柴。那时候,小孩头上老爱长虱子,张二女比她小十来岁,母亲没事就爱帮她梳头,把小动物找出来一一掐掉。

母亲认为张二女其实是跟她耍大的,因此时常纠正我至少要叫张二姐。可每天早上一到点,我还是习惯扯着嗓子叫张二女。张二女丝毫不以为意,笑嘻嘻一手端着瓷钵,一手扎着散乱的头发跑出来,接过我手中的瓷钵,跟她家的重在一起,然后带着两手空空的我一起走。到了区公所,她帮我淘米、选蒸饭的位子,再把瓷钵放进大甑子里。中午蒸好饭的瓷钵烫得很,我根本不敢端。张二女顺手就帮我端回来了,我都不用再跟她去跑一趟。

如果是寒暑假或星期天,早上蒸了饭她会带着我一起去镇上的茶旅店外面刨炭花儿。刚刚倾倒出来的滚烫的炭灰里面,总有没燃烧过的亮晶晶的炭花儿,她会熟练地一一拣出来,带回家做燃料。我怕烫,总是不敢去刨,她戴着又旧又脏的帆布手套,手指飞快,迅速拣出来放进不知哪里来的撮箕里。这一处选完了,再换个地,一会儿就是满满的一大撮箕。

回到她家的楼板房,我喜欢在上面使劲地跺脚,来回走动,发出噔噔噔的响声,感觉好玩得很,却惊醒了角落里那条假寐的大狗。那狗一见了她就跑过来摇尾巴亲热,她早出晚归的母亲有时候教训不听话的狗,幺妹会哭着护着狗。这狗见她挨打,会汪汪狂吠不已,使劲地咬她母亲的裤脚,让她母亲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竹条。

她把早上还来不及吃的稀饭端出来,全家人吃过以后剩下在锑锅里,而且坨在一块,早就凉了。她也不热,直接就着生辣椒酱或者泡菜吃下去。此时,她的大姐不知去向,美丽的幺妹跟我打过招呼,就自顾自地坐在小镜子前装扮自己,或用火钳卷刘海,或修眉毛,或扎辫子。张二女向着大狗招呼一声,狗就乖乖地挨着她坐下,用怜惜的眼神望着她。大狗伸着舌头,舔着锅沿和锅里的冷稀饭。

冷稀饭、红酱、泡菜、狗嘴角流出的唾液糊在地上,她因为饿了吃得狼吞虎咽……很多时候,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心里都有说不出的疼痛和别扭。这些时候,我就转身跑去看她幺妹卷头发,听火钳卷了头发烧得吱吱冒烟的声音,间或还有不小心被烫着的尖叫声。

有一天,张二女全家突然搬走了,母女四人去了他父亲工作的城市。平常看他们家没啥家什,那天竟然把锅碗瓢盆都搬走了,好像有不少东西。外婆和母亲跟他们依依惜别,张二女也牵着我的手叫我要听妈妈的话。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早上帮我端着瓷钵,过几条大街,淘米,搭上板凳放进那高大的甑子。那段时间的清晨,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寂寥而冷清,一阵风吹来,街道两旁的落叶纷纷而下,一种想哭的感觉时时映红了眼眶。于是,我跟母亲说,不想再去蒸饭了。

周末路过茶旅店后院的空坝,烧火师傅正倒出滚烫的炭灰,似乎有很多可以捡拾的晶亮的炭花儿,但是,我没有工具,刨出来也没有用,只得悻悻离去。

我无忧无虑的欢乐童年,似乎也随着张二女的迁徙倏忽间离我而去了。

上了初中,有一天,母亲兴冲冲地站在教室外面等着我下课。那天,她笑得灿烂极了,跟阳光一样。正诧异母亲的到来,才发现她身旁站着一个人,亭亭玉立,笑眯眯地望着我。她叫了我一声,母亲说你猜她是哪个?我定睛一看,脱口而出:张二女!随即高兴得大笑。母亲嗔怪我,喊张二姐!人家张二姐都工作了,你还这样没大没小的呢!

张二女在父亲的厂里参加了工作,那天是休假专门回来看望街坊邻居的。当年那个灰姑娘般的她,已经被一份清丽的模样所取代,头发不再毛毛躁躁的,顺溜地梳着独辫子,衣着也很洋气。母亲说,到底是在大城市待过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自那以后,我们开始了书信来往。在信中,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称呼她二姐,跟她汇报自己所思所想所感。那段时间,精神好像有了寄托,再也没有“欲寄心事无人诉”的青春憋屈。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张二女的回信越来越少。母亲说,肯定是结婚生娃娃了,没时间跟你一个碎娃儿说啥。我想也是,毕竟她要比我大那么多岁,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如此,竟然渐渐地断了来往,最后音信杳无。

央视有一档深夜节目叫《等着我》,是帮着找人的。荧屏上演绎着一段段人世间的真情故事,活生生的悲欢离合,赚去我不少眼泪。我常常在想,也不知张二女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找她,她会从那扇“为爱寻找”之门中走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