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剑门

2021-11-11 18:33□言
剑南文学 2021年1期

□言 子

汉中

几次北上,都是坐火车,从未坐汽车翻越秦岭,有些遗憾。高速公路打通,汽车不再翻山越岭,这一生,即便借助交通工具,我可能也无法站立秦岭山巅目睹它的全貌,只能经一个个洞子、一沟沟山谷,感受秦岭的绵延和深厚。走宝成线,火车出广元,擦汉中西一晃而过入宝鸡,入西安,铁路由此分岔,伸向更加遥远的城市。来来去去,车窗外流动的关中大地,一目了然,汉中盆地,未留下印象。西成高铁,穿越汉中腹地,让我领略了秦岭与大巴山之间这块盆地的富庶和美丽。

天府之国,最早是对汉中盆地的称谓,后来落到了成都平原头上。在这个各种机械和楼盘快速侵蚀的时代,成都平原早已不似当年;车窗外的汉中大地,依然担当得起“天府之国”的称谓。隔着大巴山,洞子这边同洞子那边的油菜花地有差异,油菜花地上的农舍也有差异。汉中至洋县,一望无际的斑斓,油菜花地夹杂着麦地,田埂地坎,房前屋后的桃树李树,红红白白,衬托着黄黄绿绿的田野。田野上散落的小楼房,白墙红瓦(少许青瓦),宛如春光里和谐的音符。洞子那边,田野上的楼房凌乱,与春天的田野不搭调,尤其在城镇边缘。

当年刘邦攻下关中,按约应为关中王,项羽负约,让他去蜀汉做汉王,实则是想把他驱逐于秦岭之外。项羽不愿背上负约的罪名,与范增暗地里策划:“巴、蜀道险,秦之迁入皆居蜀”,扬言“巴、蜀亦关中地也”。此时的项羽分封完诸侯,自立为西楚霸王,像个无赖小儿一样耍小手段,让本应为关中王的刘邦去南郑做汉王,管辖秦岭以外的巴、蜀、汉中,一心想把刘邦困死在穷山恶水之地。刘邦忍气吞声,看似恭顺,实则野心勃勃: 他怎能满足做一个汉中王,他要的是整个天下!

我们读到的楚汉相争的文学和影视作品,至今都把项羽塑造成一个可歌可泣的英雄,把刘邦贬为市井无赖。项羽正义,刘邦无义,也许是受了血统论的影响偏爱项羽。项氏家族世世为楚将,世世为贵族,刘邦则一介布衣,即便他凭借实力和计谋打败项羽,做了帝王,在一些人眼里,依然是不义的。司马迁和司马光笔下,我读不到他们的偏爱,也读不到他们的血统论。司马迁对项羽有批评,司马光对刘邦有赞赏,都比较婉转。相反,我读到项羽就是个武夫,刘邦则是个政客,往大里说,是个政治家。一介武夫,怎能斗过政客?刘邦清醒,知道自己的短处,不与项羽单挑,要与项羽斗智斗谋。项羽的失败,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不是他穷途末路时感叹的“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项羽与刘邦,一个仗势自己过人的武力和兵力,一个在自己有限的武力和兵力下有谋有略,善用人,听得进逆耳忠言。如果刘邦也像项羽一样刚愎自用,疑心身边的谋臣,早就被项羽困死汉中了,哪还有他的西汉!要说义与不义,项羽和刘邦身上都有。贵族身份的项羽,不义甚至胜过一介布衣的刘邦,刘邦数落项羽的十大罪状,不为过:烧秦宫室,杀秦降王子婴,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阴弑放逐途中徒有虚名的义帝……项羽的所作所为,不义。刘邦不愧为政客,很会借事表演,笼络人心,又有萧何、张良、曹参、陈平、韩信、樊哙等军师大将对他忠贞不二。刘邦闻项羽杀义帝,大哭,发丧三日,借义帝之死,声讨项羽的大逆不道,号召诸侯发兵击项羽,很得民心。而项羽,他的一次次不义,让他一步步走向毁灭。身边可助他大业的人,他冷落; 坏他事的人,他却信任。项伯是个贪财、吃里扒外的人,刘邦利用他结为亲家,项羽自始至终信任这个叔父。司马迁笔下田父将溃败中迷途的项羽指向大泽,大有深意,太史公婉转地道出了项羽的不得人心。这个唯我独尊、爱慕虚荣、“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西楚霸王,虚荣心和自尊心再次占上风,乌江畔,他结束了悲壮的一生。杜牧《题乌江亭》感叹:“胜败兵家事不期,抱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刘邦,当忍则忍,当狠则狠,当仁则仁,能屈能伸。

项羽点燃的阿房宫,大火三月不灭,烧掉了秦朝,也烧毁了自己。

刘邦被迫离开灞上,走子午道,而后沿秦岭南麓去了褒中。他的第一站应该是南郑,却绕道去了褒中。今天的褒城,跟所有城镇一样,遍地水泥房参差不齐,建筑随意而凌乱。汉中至褒中,二十多公里的行程,见不到春天的讯息,同我多年来经历的城乡结合部一样,城不城乡不乡的,建筑和土地灰扑扑,与春天不相干。入褒水河谷就不同了,河畔淡淡的柳色,映着浅浅的流水,阳光下,烟雨朦胧。褒谷狭长,山势峥嵘,怪石嶙峋,呲牙咧嘴,刀砍斧劈一般。褒水顺山势蜿蜒流淌,逆水而行,马道之上,秦岭横亘。这条越走越陡的深谷,冷兵器时代,与子午道一样,是秦地经汉中去巴蜀的咽喉,兵家必争之地,与剑门关一样险要。褒斜道和汉中公路,七十年代因修筑石门水库,淹没。逆褒水沿岸打造的栈道上行,两岸耸立的岩石,刀光剑影般一列列从谷底向着山巅伸张,悬崖峭壁下,河道狭窄,流水细长。至石门大坝,河面宽阔,碧波荡漾,阻隔的流水,掩饰不住褒谷的险要。窄长崎岖的峡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当年刘邦入汉中,听从张良的建议将褒斜道烧毁,后来又将子午道烧毁,一方面将自己置死地而后生,一方面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毁栈道,迷惑了自负的项羽,以为他真无东进之心。

汉中是刘邦的根据地,这块富饶的天府之国,有秦岭阻挡项羽大军,有汉江灌溉汉中盆地。没有汉中,可能就没有后来的刘邦。

褒谷自古造有水利工程,汉初的山河堰,与都江堰郑国渠齐名。民国有褒惠渠。现在的石门大坝,高八十八米,七十年代是中国最高的钢筋混凝土双曲拱坝。据说褒谷还是传说中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以博褒姒一笑的故地。

男人守不住江山,把罪过归于身边的女人,褒姒是第一个担当亡国罪名的美女。

终南山

终南山,我在心里遥望了多年。

几次打听去终南山的班车,他们一脸茫然,不知道西安南郊有一座终南山,令我吃惊。读点古诗的人,对终南山应该不陌生,那是一座归隐之山,一座文化之山。尤其唐朝,文人骚客到了长安,都喜欢去终南山走走。太宗皇帝在终南山有行宫,五十二岁染疾病逝于翠微宫的含风殿。林语堂在《武则天正传》第二章的开头写道:“在大唐贞观二十三年(649 年),在秀丽的终南山里,那苍松绿柏环绕的翠微宫里,先曾祖父太宗皇帝在含风殿正染病在床。那座行宫是祖父的避暑宫殿,和长安有一溪谷相通。溪谷之中,风光绝佳,清流横贯谷中,清澈见底,潺湲成韵,自山峦间泻下,流往长安南郊。南郊近珠明湖一带,别墅山庄,鳞次栉比。终南山再前行,并于峰峦嵯峨的太白山脉。但终南山在长安附近,高出长安约有一千尺,自为一平原,隐避幽静,别成一天。”林语堂为我们描绘了终南山的地理地貌。公元649 年的终南山,与我2018 年3 月12 日见到的终南山,隔了一千三百六十八年,林语堂笔下的潺潺流水、别墅山庄,已被时间湮没,唯一不变的是高出长安一千尺的终南山,依旧屹立,依旧别成一天。

客观地说,林语堂的《武则天正传》不如他的《苏东坡传》,他与当今大多数男人一样,对女人持有偏见,尤其对有成就的女人。武则天在林语堂眼里,是个心狠手辣的坏女人,是个用权力享受淫荡的坏女人。林语堂如果不带偏见为武则天作传,也许这本传记不会如此苍白无力。林语堂借皇孙之名,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来宣泄对武皇的不满,自始至终带着声讨和揭露,很难相信他与《苏东坡传》是同一个作者。也可看出,林语堂的观念和思想受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影响,男权至上,女人只可做男人的附属品。

在西安火车站坐500 路公交车去终南山,三元五角车费,二十五公里,要走两个多小时。车子出城墙,过大雁塔,过曲江区,过长安区,一路南行。望见大雁塔,让我想起2009年夏天,采访秦皇考古队队长段清波,日夜在大雁塔附近闲游的心情;想起寂寞的杜甫身在长安的那些日子,曲江畔踽踽独行,以春色和烈酒慰藉内心的伤感和寥落。《曲江二题》,让我看到大好春光里借酒浇愁的杜甫:

其一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生。

其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好在那时长安的曲江畔,有蝴蝶和蜻蜓慰藉悲凉的杜甫,他可以同落花流水一起共享短暂的春光。今日,我们只能在层层叠叠楼宇下、熙熙攘攘人群中,眺望杜甫诗歌里的曲江。慈恩寺一角,是一坡绿荫掩映的遗址。

太宗皇帝去翠微宫,坐着车辇,前呼后拥,出长安,逆清流一路南行。王维呢?王维去他的终南别业,步行?坐马车?坐牛车?骑毛驴?不管以何种方式,他们去终南山,一路田野风光,一路清流潺潺。而我,坐在公交车上,一路的街道人流楼房。车子在漫长的城区穿行,好不容易出了城区,公路两边的关中大地,难见庄稼,大块大块未发绿的树苗,大块大块红玉兰白玉兰花地。白玉兰开放,红玉兰还不见颜色。几块零散的麦地,几块荒草地。车窗外的关中大地,怎么看都不像三月的乡野。想着当年的王维,走在去终南山的路上,慢慢悠悠,享受着山野风光,多么的悠闲和惬意!《归嵩山作》,也可视作他当年去终南山的心情: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

我在山谷里走了四个多小时,爬上山巅,见残雪,不见流水。

王维去他的终南别业,修行之余,喜欢爬山涉水,遇见林叟,喜欢聊两句。《终南别业》 写他游走山谷的心情: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亦官亦隐的王维,一生过着他想要的生活,离开官场走进自然,山水草木是他的朋友,嵩山、终南山、辋川的日子,他都是顺自己的意愿活着,小寂寞大孤独,是他想要的。他的生命,是在远离喧嚣的山野,一个人安安静静完成的。这点,与陶渊明近似又完全不同。陶渊明自食其力,王维靠官爵俸禄过着自己的日子,懂得变通。同时代的李白、杜甫、孟浩然失意、落魄,王维一生过着他想要的生活。再来看看他的 《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便,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走了一天,王维累了,黄昏,王维站在水边问对岸的樵夫,何处可借宿?说明当时深远的终南山,山谷里有流水有樵夫有人家,漫游者王维,可以逆流行到云起处。隔了一千多年,世界天翻地覆,终南山不可能像当年,流水、樵夫、人家,远去。走在盘山公路上,我想像王维那样,踩着山道,听着流水,行至云起处,该是多幸运啊!流水和山道消失,终南山一样的深远,四个多小时的步行,千回百转,一弯又一弯,一山又一山,弯弯绕绕的山谷越来越深。行到公路尽头,在笔直的石级上爬了一个小时,抵达终南山山巅。

山巅的灵应、观音、舍身、清凉、文殊五峰,东西向错落排列,隔着山顶的小山谷。在任何一座山峰上眺望,都有“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的壮阔。秦岭莽莽苍苍,绵延起伏,逶迤辽远。西边山峰,让秦岭更显苍莽。正值太阳偏西,无遮无拦的阳光直射过来,站立峰巅,如在云端。低处的山峰,一座金色小寺庙坐于山巅,绿荫环绕,阳光照耀着山峰幽林寺庙,金碧辉煌,宁静悠远。苍莽无限,秦岭在近处在远处,列列苍山间,云气出没,隐隐青山,如没大海。站在山巅眺望秦岭,我想,王维曾经也站在山巅,坐看一朵白云在远山升起。几度过秦岭,从来没有看清过秦岭的面目,而今,站在终南山巅,莽莽苍苍的秦岭就在眼前。终南山,处于秦岭北麓,是秦岭的一部分。我徒步穿行终南山,是在秦岭的体内步行,山谷至山巅,我看见含苞的杏树林,开放的山桃花,萌芽的柳树,苍郁的柏树,青翠的华山松,光秃秃的青杠(当地人叫橡树子)。山谷的华山松还是小树,树干上的松皮花花绿绿像迷彩服。五座山峰下,半壁华山松,半壁青杠。未返青的青杠,枝干苍劲,姿态万千,一两只鸟窝挂在枝丫上,形成自然之美。黄昏时下山,走着走着,暮色苍茫,翩飞的喜鹊在山谷里叫着,飞飞停停。出景区大门,天黑尽,寂静夜空星光闪烁。

终南山,这座佛教名山,是秦岭,是太乙山,也是南五台。

士大夫的退隐之地,隐者的清凉之地。

壶口

过了秦岭,再也见不到巴蜀大地和汉中盆地的油菜花,这条主宰中国南北的分水岭,山南春意盎然,山北还未完全苏醒。高铁线上看关中大地,零零星星的麦地是唯一的绿色,与汉中盆地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块块土地似乎都荒着,连蔬菜都不见,八百里秦川,不见乡野色彩,春天的脚步,还在秦岭北麓徘徊,枯枝败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静候春风吹拂。

进入陕北,隔着玻璃窗,我在看西天的夕阳。

夕阳挂在黄土高坡上,辉煌灿烂。随着绿皮火车的奔驰,黄土塬越来越高大苍凉,洞子越穿越长,车窗外的夕阳时隐时现。作为异乡客,旅途上,有一轮夕阳伴随,诗意、安宁、美好。黄土高坡的夕阳不同于蜀地。蜀地乘车途中,乡野的夕阳,要么挂在绿林上,要么挂在青山上,裸露的黄土高坡,没有植被为夕阳陪衬。绿皮火车奔驰,沟壑流动,金灿灿的夕阳在我的斜对面,时隐时现。上车的旅客越来越多,车厢有些拥挤。长途乘车者一脸倦容,有的在伏案睡觉;短途乘车的一脸喜悦,站着靠着与同伴聊天。这趟从福州出发,途经渭南、 西安、 延安,抵达呼和浩特的K1317 绿皮火车上,大多是外出务工的旅客。在渭南上车,我座位上边的行李架已经被人占领,我只好把背包放在脚下。对面的小伙子一脸倦容愁容,火车上过了一夜,他的一个特大行李箱,矗在两排座位中间,他的行李架也被人抢先占领。夕阳在黄土塬上时隐时现。我环视了一下车厢,没有谁望向夕阳,也没有谁望向窗外,整个行程,只有我的目光盯着流动的陕北高地,盯着天上的一轮夕阳。看着看着,我看见了两个火球,一个有光芒,一个无光芒。是月亮?月亮走近了夕阳?不对,假若月亮这时与夕阳靠近,那也不是一轮满月。镜片造成的?我取下墨镜,再次望向黄土高坡,还是两个火球,一个有光芒,一个无光芒。待我要仔细看个明白,火车进入隧道。出隧道,朝西天望去,还是两个圆球,不发光的那个,像一轮红月亮,错落着,形影不离。火车在坡口坡谷山洞间穿行,西天的景象忽隐忽现,夕阳一旦从坡顶坡口露出,我便盯着不放,依然是两个圆球。我将墨镜摘下又戴上,反复多次,西天还是我一开始看见的那样,两个圆球。与镜片无关。眼睛发花?疲惫造成的幻觉?玻璃窗反光投下的幻影? 一路望着天边的奇观,我在心里问自己。是的,不管它是怎样形成的,眼睛发花也好,幻觉也好,玻璃反光也好,在于我,它就是奇观,一生从未见过的奇观。我愿意把它归于天象,只有我一人看见的天象。我一个人的秘密。走着走着,那轮似月亮的圆球移动了位置,从太阳的右侧移到太阳的头上,再移到太阳的左侧,不离不弃,直到太阳沉落,黄土高坡夜色笼罩,我看见的奇观、目睹的天象消失。

我无法解释我所看见的奇观,宁愿相信它是黄昏里的天象,陕北高原的天象。

如果说阳光里出现两个太阳像梦境,那么,壶口的奇观就不再是虚幻。

去壶口那天晚上,一夜雨声,早上出门等车,雨还在下,我回酒店换了一双防水带帮的登山鞋 (这一决定到了壶口,才知道多么正确)。旅游大巴过延河大桥,逆延河行驶后再过一座大桥至枣园宾馆接一位游客。导游电话提前告诉了他,结果门口无人,等了好一阵,这个不遵守时间、 漠视大家时间的游客才从宾馆出来,不慌不忙,上车也无道歉,好像大家等他一个人是应该的。大巴离开枣园宾馆顺延河水至宝塔山旁右转接另外几个游客。这一家子男男女女更是无视一车人的时间,等了近一个小时才出现,也像先前那个男子一样,对于大家的久等,没有一声道歉,导游脾气好,也不说什么。出延安城,汽车在峡谷间奔驰。到达第一个景点南泥湾,大雨飘飞,车上的游客站在南泥湾石碑前,相互用手机拍张照片赶紧上车。我举着雨伞,听着雨声,看雨雾里的南泥湾。路上雨水流淌,残留着谷桩的田野湿润、寂静,行距间积着雨水。南泥湾,大家并不陌生,那首陕北民歌,经过一代代人的翻唱,至今仍在流传。我是年少看大型史诗舞台剧电影《东方红》知道南泥湾,知道郭兰英的。那时的郭兰英是个年轻美丽的陕北姑娘,这些年,郭兰英出现在电视上,岁月在她的容颜上刻下风霜,却是风采依旧。对于那个时代的一部音乐舞台剧,《东方红》 令我难以忘怀,幕布上的烟云,变幻莫测的舞台,华丽的民族服饰,朗诵、歌舞、音乐,所有这些都撞击着一颗还未成熟的心灵,像是打开了一扇天窗。南泥湾对于我,是一种记忆,是一种情结。我站立雨中,看着烟雨朦胧的田野,脑海里浮现出《东方红》的画面,浮现出郭兰英托着花篮,在花丛里歌唱《南泥湾》。岁月流逝,当年看着电影里的郭兰英演唱 《南泥湾》 的那个年轻女子,不知去了哪里?隔了三十多年,此时,我才站在春雨淅沥的南泥湾。那是“文革”刚结束,我在柏溪电影院看到的第一部歌舞电影。

中国共产党在延安的几年,艰苦卓绝,内外交困,一度缺衣少食,王震带领的三五九旅,响应中央的大生产运动,将荒芜的南泥湾开垦成良田,缓解了解放区的燃眉之急。如今的南泥湾,作为延壶公路上的一站红色景点,作为延安时期大生产运动的遗迹,的确名不虚传,如歌中唱的是“陕北的好江南”。南泥湾河谷开阔,王震和三五九旅开垦的良田沃野,种着稻子和玉米,谷桩玉米秆残留在田野。

从老照片上,可以看到当年的延安,宝塔山下的延安,枣园路上的延安,河水长流,河谷是乡野风光。延河浅浅的流水,据说夏天也无波涛,河畔的高楼,向着山谷延伸。宝塔山和清凉山下,看不出延安有多大; 沿延河漫步,才知道延安有多大,用他们的话说:延安没有宽度只有长度。地形决定了城市的建设。延安还在拓展,还在建设,河谷不够,推掉黄土山头。在枣园路参观的上午,从延安革命纪念馆出来,作家史小溪老师电话相约在枣园门口见,一起参观枣园后,史老师请吃延安的小吃,喝延安的米酒。枣园口这家餐馆座无虚席,我们等了一会儿。一壶米酒上来,史老师倒入碗,我端起喝了一口,酸酸甜甜,是我喜欢的味道,有点像我们吃的醪糟。延安米酒,从小在歌里听到,首次品尝。听歌时总想,怎么是“热腾腾的米酒”?碗里的米酒真是热腾腾的,我喝掉两碗。史老师说他母亲做的米酒才好,这个米酒赶不上他母亲做的。我想,那是史老师记忆里的味道。时光里的味道,都是好的。米酒是小米高粱发酵而成,状如糊糊,健康饮料。据说熬米酒,火候和水量掌握不好,熬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饭毕,史老师的朋友严总开车来枣园,史老师要我看看延安新城。严总驱车爬上一个山头,近可俯瞰延安新城,远可眺望绵延起伏的黄土高原。无边无际的黄土高原,像秦岭一样莽莽苍苍。史老师说延安新城推掉了三十六座黄土坡。市政府和延安大剧院矗立,新建的小区高楼林立,有的还在修建中。延安是一座缺水的城市,大规模的开发、建设,水从哪里来?去壶口,导游说,可以引黄河水。我想,引黄河水,工程也是蛮大的,黄河又是一条季节性河流,不比长江。

进入南泥湾,汽车在开阔的河谷行驶,云岩河一路伴随,直到汽车左转上黄土高坡,云岩河才离开我的视线。

一块木牌一闪而过,八十亩河滩,所指应该是云岩河谷。

云岩河,一条清亮的小河,流水汤汤。这条黄土高坡下弯弯曲曲的小河,难得的原生态,水色如南方的山溪。云岩河上游,是可以跑马的平川,种植玉米的庄稼地及蓄水池,沿着河谷延伸。中游,河道变窄,湿地、草甸、石滩,是这条小河自己生长出来的。墨色的河滩,错落重叠,悬空处,层层岩石呲牙翘舌,石面却洁净、平整。一条适合徒步的小河,一条可以发呆的小河,有没有人来此漫游发呆?我看着想着向往着。这条宜川境内流程不算长的河流,水质及沿岸的自然风貌不像黄土高原的河流,与两岸的黄土高坡风物迥异。下游,是不是一如中游或上游一样?遗憾的是汽车离开河岸,向着黄土高坡爬行,云岩河远去,我看不见它流入黄河。

一条让我向往、留恋的小河!

寂净、流水潺潺的高原小河!

借着汽车的爬行,车里的人已经从河谷上升到黄土高坡。四野空旷,心胸一下开阔起来,仿佛在高空飞行。是的,我已经到了另一个高度。去延安的路上,延河畔,云岩河畔,都是在低处行走,现在,是在高处飞驰。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旷神怡,希望汽车可以一直这样奔跑下去;而我,就像黄土高坡上的一只轻盈小鸟,向着黄河,向着壶口飞翔。陕北的米酒好喝,狗头枣好吃,苹果在这块高地也有它自己的特色。公路两边平阔的黄土地上,全是低矮、树冠如伞一样的苹果树。海拔、气候、 土质决定了一个地方的农作物和植被,陕北的地貌和气候只能种植小米、高粱、土豆,这块高海拔的黄土高坡,只能种植宜川苹果。陕北缺水,也缺蔬菜,行程中,见不到一块菜园,餐馆里的蔬菜也不便宜,想必是蔬菜耗水,日日要浇灌,没人敢种。这样一块干旱、缺水的黄土地,却出民歌。那些动听的陕北民歌,都是从这块干旱、 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赶牲灵》《兰花花》《走西口》《信天游》《三十里铺》,这些高亢、苍凉、优美的民歌,像一条河一样滋养着陕北人,他们站在黄土高坡上高歌,心灵深处的一潭水便流淌至坡地、山谷、天上。民歌是陕北人生命里的水源,像一条河一样在时光里流淌,不会干涸,它是陕北高原一条源远流长的河流。民歌还是要听原汁原味的,改编过的民歌,掐头去尾的民歌,失去了原有民歌的韵味和苍凉。现在电视里好些歌手演唱的《兰花花》《走西口》,不像一条河,像高速公路。

到壶口,雨还在下。

打着伞,踩着雨水进景区。人行道上积着河水,伸向壶口的波浪形拱桥,桥身被洪水淹没,桥面浮在水上。管理员说昨晚涨水了。老天眷顾,黄河涨水了,洪流滔滔,浊浪滚滚。脑海里冒出毛泽东的词:“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冒出李白的两句诗:“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大雨落黄河,浊浪滔天。我相信爱游历的李白见过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此时的黄河,如他诗歌里吟唱的一样,排山倒海般的流水,千军万马般的浊浪,是从天上奔腾而下的。面对汹涌的流水,目击之处,一河洪涛从高处奔向壶口,滚滚浊浪犹如奔腾的马蹄,跌入壶口,烟雾弥漫,水浪腾空。真是一大奇观!奔流不息的滚滚洪涛,千军万马都跌进了壶口。深不可测的壶嘴,接纳着一河奔流不息的洪涛,天上的黄河,瞬间跌进地底。洪涛奔吼着,如惊雷般滚滚而来,跌进壶口,无声无息。河床下的壶嘴,真是深不可测,可以接纳一河洪流。奔流不息,浊浪滚滚的洪流!

我在雨中,眺望天上的黄河,眺望壶口一浪接一浪的烟雾。接近上车时间,离开一河洪流,司机不高兴,说:“就等你一个了!”我收伞上车,说:“我可是在规定时间内的。”车上的观光客,可能都是看一眼黄河,拍几张照片就上车躲雨了。对于多数游客,拍下几张照片,就算到此一游了。智能手机普及的今天,好些出游的人,去一个地方,好像只为拍照留影。

离开壶口,黄河渐渐远去,对岸的吕梁山脉渐渐远去。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黄土高原湿漉漉水淋淋。导游安排在袁家知青大院吃午饭看窑洞,下车,鹅毛大雪扑面而来,手脚寒凉。没想到的事,实在让人惊喜。雪花漫天飞舞,不一会儿,窑洞门口、地上、碾滚、磨盘、树枝、石凳石桌,都铺了一层白白的雪。在雪花里漫步,雪地印下我的鞋印。片片雪花,慢慢悠悠从空中飞落,沾在我身上,我也成为天地间一片轻盈的雪花。雪越下越大,墙根下的雪越积越厚,车上的游客怕冷,躲进餐厅躲进窑洞,正好让我一个人欣赏雪景,欣赏漫天雪花。我站在院子中央一棵含苞绽放的杏树下,望着红红白白的枝丫,脑子里又冒出毛泽东的几句诗:“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毛泽东的这首吟梅,此时,正适合袁家大院这棵粗壮的杏树。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挂着雪的枝桠上,花蕾俏丽。飞雪中赏杏花,在我居住的南方,从未遇见过,真是好福气,能在陕北高原的窑洞遇见。杏花,我认为,最美是花蕾,玫瑰色的花萼包裹着点点粉白的花瓣,真是美极了!我居住的城市,二月,杏花就开过了;三月,剑门关的杏花怒放,终南山的杏花冒出若有若无的玫红,一路走来,陕北高原的一树杏花,在飞雪中吐露迎春。从南至北,越过秦岭,我仿佛经历了三个春天,生命仿佛在轮回。

黄河观景台是此行停留的最后一个景点。

高地,飞雪。

大雪落在脸上身上地上,触碰时,大朵大朵的雪花真像绽放的花朵,我看见飞雪在那一刻盛开、零落。黄河云遮雾绕,不见踪迹,远远近近,天地苍茫,白雪皑皑。变幻万千的气象,此生恐怕不易遇到。来时一路雨水,回返一路白茫茫,黄土高坡、云岩河谷,一路银装素裹,南泥湾稻田,也是银装素裹。看着流动的高高低低的雪景,想着回延安,可以拍一张宝塔山的雪景,出南泥湾隧道,才知道是我的臆想。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如果此时有车子迎面而来,穿过南泥湾隧道,便是雪国。隔着一座黄土高坡,隔着一洞隧道,山那边,北国风光,山这边,无一片飞雪。穿过长长的南泥湾隧道,雪国,越来越远。

最后,想说说山桃花。

进入陕西,见到的山桃花最多,终南山、华山、延安的山桃花一路开放。尤其云岩河谷坡地上,山桃花漫山遍野,远远望去,如云如雾。这种生于荒僻山坡的山桃花,就是毛桃,在坡地山崖自生自灭,与樱桃花相近,单瓣、色淡。纯粹、朴实、不张扬。回西安的高铁路边,还有一种颜色似铁、枝干似铁的树木,苍劲古朴,遍地生长,光秃秃立于荒凉的土地,可以入画的。在我眼里,这些荒野里的树木都是活生生的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