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磊
柳青在文学创作过程中,与自己的创作题材深入互动,沉浸在厚重的乡土文化、生活细节和人物心理这些所谓的“生活真实”之中,强烈的历史责任感让其打通文学创作与生活实践,力图为历史发展提供最为具体的政治方案。柳青文学作品超越了作者的阶级预设,深厚而精细地展现了人情和人性。从文体特征解读,有学者把柳青文学创作定位于总体性写作,认为柳青文学创作以一种全新的社会展望视野再造了新时期的社会想象,具有史诗性的超越视野。柳青文学创作的多角度研究,进一步深化了关于柳青文学创作的认识。这些研究提示我们,仅仅指出小说与宏观历史的共谋还稍显不够,文体特征与宏观历史之间显示出密切的互动关系。本文从柳青创作的文体结构与时代语境的互动角度,追寻柳青作品文体结构的发展演变过程,探寻文体特征的深层社会历史原因。我们需要追问的是,作家主观建构的创作努力与时代语境处于何种关系?宏大历史化话语对于美学形象建构发生了什么作用?经过小说形式的中介,表现了什么样的历史意味?
柳青在创作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比较独特的创作风貌,并在中后期不断巩固、定型已有的创作经验,形成独特的“平凡”视角创作风格。柳青的小说创作开始于抗日战争初期,1936年发表于《中学生文艺季刊》的《待车》是其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在大连时期,柳青把一些前期代表性短篇小说结集为《地雷》出版。根据作品的风格和发表的刊物等综合因素判断,可以确定柳青未收入其短篇作品集的还有《烽火边的人民》《王老婆山上的英雄》《投降票》《空袭延安的二日》《二等兵》《家庭》等。柳青进入延安参加革命以后,除了短期的山西抗日根据地之行,一直处于战斗的后方,延安整风运动以后在米脂县印斗区以乡文书身份参加实际工作。后方平淡琐碎的工作一度使柳青陷入了苦闷,狭窄的生活范围限制了创作素材的积累,远大的革命理想、宏伟的人生抱负与现实生活形成了强烈的落差。此后,柳青经过一番内心痛苦的斗争,调整了自己的创作方向,产生了在平凡生活中发掘创作素材的想法。1939年2月1日,他在《中央日报·平民副刊》发表的《后方文人的苦闷及其出路》充分表露了其内心转变,他认为后方文人应该摒除“痛苦地沉默着”和“痛苦地挣扎着”这两种态度,即便没有上前线的机会,表现后方生活仍然可以成为有意义的工作。如果说以上自我表白只是一种无奈的自我说服行为,那么至少在1943年柳青已经做出“结束那种打算长期住在文艺团体,出去跑一趟,搜集一些做客所得的印象,回来加以‘想象’,就准备写成作品的计划”。从1947年出版的《地雷》短篇集的选编倾向中可以看出柳青的自我评价重心,他对于表现后方日常生活的作品比较满意。这些作品与直接现实环境关联,无意于展现和想象自己不熟悉的内容。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柳青对于战斗场景和重大历史事件的书写并不具有想象力,所有的重大历史事件都从贴近自己真实体验的角度出发展开文学想象,落实为具体叙事形式。他将小说叙事建基于个体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认为公共集体生活和重大历史事件并没超出日常生活的阈限。这一切与柳青的个人化历史观念相关,也与他高密度的、对象化的日常生活构想有关。柳青虽然对于战争、社会制度变革、政治决策等重大历史事件保有浓厚兴趣,但是日常的家庭生活、劳动场景、战斗修整间隙成为他描写的重心,在碾米磨面、生火做饭、纺织捻线、战斗回忆等平凡的人物动作中,体现出个体的主体意识,透露出人物的性格喜好、精神气质和思想认识,展现出刻画丰富复杂的心理状态的特殊才能。
柳青中后期创作延续了前期侧重日常生活描写的创作风格。通过日常生活中的人物、环境、景观、事件创作文学作品,不仅关系着作家的个人兴趣,更是与真实、立体、全面地再现新时代要求相关联。柳青的《种谷记》侧重于展示人物的内心状态,表现丰富的生活细节和人物内心冲突,在日常生活中凝聚叙事焦点,建立矛盾冲突的主要叙事结构,主题的引导和深化主要体现在细腻的人物动机的对比之中。《铜墙铁壁》整个故事结构具有突出的故事性和趣味性,叙事情节紧张转换、环环相扣,矛盾冲突围绕后勤保障和民众生活展开,真实再现边区的民众生活运动和组织动员过程。《创业史》中主要的叙事内容也是日常生活,总体叙事结构紧密围绕政治内容和社会治理方案展开,日常生活却是其表现的重心。小说中日常生活被表现为几种典型力量之间的冲突,一方面依托日常生活描写建立了叙事的广度和深度,另一方面以全面饱满的细节充分展现了意识形态的社会搅动力。“在当代表现合作化运动历史的小说中,可以说唯有柳青的《创业史》提供了最为具体的政治方案及其叙事形式。”柳青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充分把握中国社会的真实历史走向,从纵向观察的历史层面上厘清革命阶段发展的历史任务,在横向的结构组合关系和细节真实方面准确把握叙事的政治文化语境,反映改天换地的全新时代,表达和诠释新历史进程。日常生活视角让柳青的作品充满烟火气息,体现出人物自身的反思性、成长性。正因为柳青的作品重心在于日常生活,才使得其作品表现出时代变动中鲜活个体的充满矛盾的情感心态,以朴实生活美学有力地拒绝了矫饰构想的乘虚而入。
然而,在柳青的小说创作中,日常生活描写与时代命题紧密结合,意识形态内嵌于叙事元话语之中。他不断打破日常生活表面化印象,将低层次的物质生活升华为人性关爱、道德品质、家国情怀和理想抱负等精神性力量,既重视物质性的具体可感和生动形象,又重视精神性的人格升华和思想认识。通过对于日常生活富有戏剧性的重新组织建构,折射出丰富的时代特征。柳青是一位来自农村的作家,对于农民生活自然熟悉和了解,他以客观现实主义的手法保存了丰富的生活细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是对于农村生活的原样模写。他以时代的眼光来淘炼内容,展现新旧交替过程中中国农民的性格冲突、生存状态和精神变迁,同时与厚重的历史传统、重要历史事件、政治制度变革、国家民族命运等宏观社会历史内容紧密勾连。他继承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学运动所奠定的社会历史责任意识和“感时忧国”精神,将强烈的时代意识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结论结合起来。这些意识形态内容并不只是作家的批判视野,而成为生成性的叙事元话语。总之,在柳青绝大部分小说作品中,革命意识形态已经嵌入小说整体生活方式,深刻影响了人们的价值观念、婚姻态度、情感认同和理想信念;意识形态视角已经成为时代内容中的应有命题,作家所观察的“对象化”生活已经无法与社会动员的时代命题完全分离了。在此,意识形态视角并不是以抽象的理论概念在原始自然的农村蒙昧状态中发掘社会批判内容的。意识形态既是一种叙事组织结构,也是日常生活中无法回避的现实内容,人民政治话语不断发展为一种主导性的叙事动力。意识形态和叙事结构之间的互动关系,引发了如何理解柳青文学的交流机制和叙事动力的问题。可以说,这是一种反观和复杂化我们关于意识形态的文学作用评价的尝试,质疑关于意识形态“压制”作用的固定成见,召唤我们对于柳青文学创作特征展开更为细致的分析,准确评价其文学创作成绩。
20世纪50年代的小说家,普遍发现了矛盾冲突对于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小说叙事的重要作用。柳青本人也认识到了矛盾冲突对于型构小说的重要作用,“关于社会主义革命的两条道路斗争的典型冲突,人们也可以创造出名额不限的典型性格,而不至于彼此雷同。离开了阶级斗争的典型冲突和两条道路的典型冲突,人们连一个典型环境的典型性格也创造不出来,充其量写出一堆细节真实的作品,也就是只能写出一些生动的文学形象”。这些理论的产生主要受毛泽东文艺理论的启发、规范和引导。毛泽东认为,“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有普遍性”;“文艺就是把这种日常的现象集中起来,把其中的矛盾和斗争典型化,造成文学作品或艺术作品,就能使人民群众惊醒起来,感奋起来,推动人民群众走向团结和斗争,实行改造自己的环境”。柳青对于冲突论的接受,内在于当时创作任务和创作环境,但也是经过努力思索以后的主动选择。一方面,冲突结构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创作过程中对特殊的意义秩序追求所造成的文本现象,“在50年代至70年代,对小说建构意义秩序的要求必然会贬低时间、故事的结构方式转而提倡空间乃至戏剧冲突的结构方式”。小说的意义秩序所带有的规制作用决定了文学叙事的典型力量划分和类型化冲突。另一方面,矛盾冲突也是现代小说的一个主要结构方式和叙事模式。正如韦勒克所说,冲突是历史必然性发展方向所规定的,也是线性的进步小说叙事必然采取的主要结构方式:“说到所有的情节时,通常都认为其中包含有冲突: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或人与自己之间的冲突。但是,像情节一样冲突这个术语也应该赋予广泛的含义。冲突具有‘戏剧性’,包含着一些大致相等的力量之间的较量,包含着动作和反动作。有一些情节如追逐或寻求等,说它们是以一条线和一个方向的方式进行的似乎更为合理”。戏剧冲突组织是经典叙事学的重要规律,情节的组织与叙事冲突之间密切相关,作家创作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选择什么样的叙事冲突。笔者认为小说的意义秩序决定了作家对于叙事冲突的建构,戏剧冲突是意义秩序外显的重要表现方式。叙事展开只有借助情节结构排列组合才能形成富有吸引力的紧张情境。经典的小说情节组织必须借助“戏剧性”冲突结构,不同叙事重心和意义秩序依托冲突结构作出选择,以体现作品的价值追求。
柳青围绕新的意识形态图像展开文学实践,以情节发展和矛盾冲突组织的方式建构叙事重心。采用马克思主义的意义秩序构筑叙事冲突,有利于突破日常生活的无限绵延状态,建立一种有限范围的叙述性和描述性方式,并在深层意义上去阐释和呈现具体事实。当然,寻找合适的小说叙事结构是一个不断摸索的过程。柳青早期创作虽然在描写上偶有收获,但是在叙事结构上呈现出不连贯的弊病。后期的创作中经过不断试验,进一步加强了意义秩序与叙事冲突的结合,实现新意义秩序的自然化。柳青的后期小说创作充分发挥新意义秩序的结构作用,突破小说的表面叙事情境,关联于整个社会政治理想。如果说《种谷记》的叙事冲突还有些散漫,那么《铜墙铁壁》的叙事冲突紧密围绕主要题旨,显然更为紧凑。在《铜墙铁壁》中,我们看到叙述视点、叙事冲突与重大事件紧密结合。《创业史》中主题更为集中明确,在冲突结构中,对于社会主题、社会制度的深入开掘成为小说重心,史诗性辐射成为基本叙事模式。作家的控制力在《创业史》中成为明确显示的主导性因素,叙事主题和叙事格局获得更为紧密的结合。为此评论者通常直接引用作家柳青本人的说明:“《创业史》这部小说要向读者回答的是中国农村为什么会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回答要通过一个村庄的各阶级人物在合作化运动中的行动、思想和心理的变化过程表现出来。”这是中国作家中少有的、简单明了的创作目的直接表露行为,但并不是一种政治环境下的自我表扬,离开主题的集中明了即意味着文学的深层叙事结构的散漫无节制,也必定会造成艺术化视角的模糊。
乡村社会的民间伦理、新文化的爱情原则以及各种边缘复数话语是革命小说叙事必须借助的文化资源,差别化的文化资源对于革命叙事情节的推动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柳青的后期创作中充分调用三种表意系统,展现丰富的社会历史命题。“意识形态表意系统”成为主要的叙事动力,“情节表意系统”“文化表意系统”从“意识形态表意系统”中生长出来。阶级叙事深入融合于文化叙事、故事情节发展之中,成为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各种话语之间深入套嵌并服从于社会制度批判和文化批判。值得提及的是,柳青把创作基础建立在乡村日常生活、民间文化、情感体验等多元话语基础之上,并成功地将这些多元话语纳入新政治叙事中。阶级革命和民族解放的新政治话语并不是概念化的自我生成,而是在与民间话语、生活逻辑的对话过程中型塑自己的领导权。在柳青文学创作中,人民政治话语与多元话语之间是一种协商的关系,重视人民政治的社会基础,通过不断地对话在“历史多质性”中建立意识形态领导权。一方面正因为“政治话语”的介入,民间伦理和爱情叙事都表现出充沛的活力。另一方面叙事的复杂元素与主要冲突结构并不矛盾,主要的冲突结构借助多元表意系统的话语力量得以完成。过于清楚的分界线会让叙事失去情节发展动力,柳青后期创作在叙事中充分利用一些意外因素设置各种叙事伏线和叙事埋伏,集中的矛盾冲突与多元叙事话语的紧密结合,使得小说获得充沛的叙事动力。得益于对多元话语的合理调用和充分整合,以主要矛盾为主线的叙事冲突设计让叙事主题得到更为集中明确的表达,而厚重的生活气息又为叙事冲突和故事演进提供充足的动力,因此乡土伦理秩序和文化心理结构成为新旧革命叙事之所以发生的原生动力场域。我们看到的是小说创作中意识形态主题的集中明确,也看到小说对于叙事规律的尊重,为了让人物在冲突的情节中找到自己的文化坐标,英雄人物、中间人物、落后人物获得历史多质性的浸润,人物的成长发展具有充分的说服力。
柳青人物塑造的问题应该从典型性批评与创作之间的互动过程来说明。柳青吸收评论家的意见,在人物塑造方面精益求精,不断形成自己对于典型化理论的独特理解,并在写作中努力加以实践。“人物的社会意识的阶级特征、社会生活的职业特征和个性特征,互相渗透和互相交融,形成了某个人的性格,就是典型性格。三种特征不是混合起来,而是活生生地结合起来,成为一个活的人,就是典型。没有阶级特征不能成为典型,没有职业特征也不能成为典型,没有个性特征也不能成为典型。三种特征高度结合,就具有充分的典型性。三种特征有一种不充分,就是典型性不够。三种特征缺少一种,就不是典型了。”“根据我的这些理解,我认为有理由把典型环境解释为典型的冲突。......我们马克思主义者所要求的典型性格,必须在典型的冲突中表现出来,而不可能在一些非典型的冲突中或静止的状态中表示出来。”“艺术典型之所以为典型,不仅在于深广的社会内容,同时在于丰富的性格特征,在于宏深的思想意义和丰满的艺术形象的统一,否则它就无法根本区别于概念化的人物。”在以上引文中我们看到,典型化作为柳青创作的奠基性原则并不简单,典型化在新的政治诉求和主体意识的推动下,已经远远不止是一种形象构造方法,涉及新旧划分、文化记忆、共同体价值和当前的政策任务。柳青的人物塑造首先是一种文化记忆的追溯,追溯人物性格的民族文化“国民性”和历史成因,力图获得超出直接表象的深度。其次,他注重个性与共性的统一,努力避免人物性格的平面描写,要求在多面冲突的事件绞合中、人物命运和动作的冲突中展现人物主体精神深度,注重与多元话语的互动关系,并不完全固守于阶级分析的政治元话语。再次,他强调人物性格作为复杂有机体的存在,所有的言谈、举止围绕着一个中心的性格逻辑展开,表现为人物性格的圆融自洽。最后典型化被认为是一种完美解决人物塑造的新方法,类型化、公式化、概念化等是典型化创作手法的反面,他们分别对应着文学创作的歧路和不成功案例。
冯雪峰对于《种谷记》的人物塑造评论道,“现在说到这部小说,它的内容和人物,都是很具体的,可是为什么不动人,给读者的影响不深刻呢?很明白,这是写法上的问题。作者只在求平面的加工。重要的关系,我觉得就在这里。”李枫对《铜墙铁壁》人物塑造评论为:“作者在描写石得富被敌人俘虏的时候,竟抛开了这个英雄人物一贯的行为和表现,使他做出和他本来的思想和性格不相一致的行动来”。这些评价虽然受制于当时评论家的阅读印象,然而却提出了柳青人物塑造的典型化问题。在回答如何概括长期生活中积累的印象时,柳青说:“我离开原来的地方,到旁处跑。我写《种谷记》以前,接触过更多的行政村主任和农会主任。我写《铜墙铁壁》以前,除了沙家店,我在刘家峁仓库住过一星期,在战时也在有粮站的高家坻住过两天,我经常到米脂县仓库去看他们如何工作。我还在有一个民兵战斗英雄(他出席过一九五〇年全国战斗英雄代表大会)的村里住过五天,又在有一个战时宁死不屈的村干部的村里住过三天。我到过五个区的领导机关,和他们谈战乱时的生活和工作。我到葭县城、乌龙铺、镇川堡,我下小馆和人们扯拉战时他们自己的遭遇。”柳青对于《铜墙铁壁》的谈论是,“最困难的是结构,或者说组织矛盾。......许多原来毫无关系的人,被作家调动在一块儿工作和生活,性格各不相同,思想很不一致,多方面发生矛盾,要完成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在世界并不存在,只是作家的头脑想象出来的”。柳青在《种谷记》《铜墙铁壁》中仍然采用把各种人物的形象和印象综合起来的典型化创作方法,这样的创作方法能够很好地结合各种人物的不同特点,从而让新组合成的人物表现出个性与共性之间更为紧密的联系。然而,从不同的个性中抽取出的职业特征、形象气质难以融合,复杂的形象设计也难以形成富有动作性、表现力的人物行动。从柳青的自我陈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在前两部作品创作过程中,典型化手法的局限主要表现为人物性格的“外位性”,即需要在人物成型以后才与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内容联系起来。对于需要升华的主题(共同体、历史规律、未来图景、政策论证)等方面,人物与历史之间缺少更为紧密的关联环节。把模特所具有的事情糅合在一块,费了很大的劲,然而并没有把人写活,让人物成为没有灵魂的形象杂糅,主要的症结并不在人物的形象来源,而在于作家仍然以事件与人物相分离的写作方式来结构小说,直到《创业史》作家的典型化手法进入成熟阶段。贺桂梅在论述丁玲时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如果将个人与社会环境的碰撞作为主要叙事内容,着眼于个人意义的文学叙事无意中却展示了根据地所没有达到的应然状态缺陷。如果这样的论述成立,那么柳青的初期实践仍然内在于个体的解放与共同体的建立这样的悖论之中。柳青在初期的小说实践和训练中,更关心革命为个人带来的解放、个人如何获得支配自己的命运的主体能力和个人的应有状态及其意义。在《种谷记》《铜墙铁壁》这两部长篇中,虽然人物所从事的事业和行动获得肯定,但是作者对于人物个体地位的卑微、生活的艰辛、人生意义的追求充满了同情,展现了个体与宏观事业之间的不统一状态,突出地强调了普通个体的丰富情感和个性化追求。虽然两部作品中人物已经表现为外部力量的凝聚点和社会功能的标识,但是人物主体仍然呈现出性格特征的复杂性和暧昧性,与性格设定相关的背离性行动因素造成叙事枝节的旁逸斜出。人物作为19世纪以来,作家和评论家所建构的小说现代性认识装置,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的文学创作,柳青也并不外在于此。作家们被诱惑着全神贯注地去创造一些已经缠住他们不放的人物,人物是作家借以表达他们思想的重要手段,小说家力图使我们通过某一个人物的眼光,来看到他们所希望我们看到的一切东西。人物一方面让作家能够深入挖掘自己的人生经验、生活资源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另一方面也是作家借以表达自己思想的重要手段,成为作家情感投射和生活反思的重要抓手。
柳青在写作《创业史》时,以自己所领悟的典型化理论为指导,注重对真实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进行纵深开掘,力图从人物身上发掘出背后的宏大历史社会结构。他运用自创的对象化方法仔细揣摩现实生活,从具体琐碎生活的辩证分析中获得了崇高的自我改造和社会改造的意义。《创业史》中作家把梁生宝作为自己审美理想的集中体现,人物在新的价值标准下完成诗化和美化,具有充沛的情感、农民的质朴和高尚的道德。为了寻找自己心目中的新人,柳青在选定的模特性格特征的基础上用典型化的手法,拔高了模特身上的亮点和高贵的牺牲精神。《创业史》以典型化的手法赋予“新人”形象以历史势能。梁生宝这一新人形象已经成为在中国现实境遇中社会主义革命理想落地的集中折射点,是各种社会力量交织在一起的枢纽。新人最主要的作用在于沟通社会总体性视野与具体历史情境,人物通过行动而成为整个社会意义再现体系中的一个结构性功能而存在。历史势能的汇聚成为“新人”高大形象的背景化力量,新人不只隐喻了阶级这一“类”的存在,而是在“类”的归属中感受到超越个体的无限力量。因此,“决定英雄之为英雄的不是其‘传奇性’或‘叱咤风云’,而是他顺应了历史之‘势’并成了新势能的化身。这‘势能’决定着历史的走向,也意味着不同力量汇聚于一个中心点,并通过寻求其肉身形态而在具象世界中展开行动”。为此,柳青无比关注评论家对于自己所创造的“新人”形象的评论,不承认“新人”形象的失真,也不接受所谓的“新人”两面性和成长问题的批评。他在《理想人物及其他》中特别强调了“新人”性格的鲜明与集中,并认为“新人”应该顺应历史任务所赋予的“势能”,以历史对“新人”的推动作用来代替人物自身的成长。他对于生宝和改霞的关系、平面叙述、抒情议论、客观描绘这些细枝末节问题则保持一贯地沉默。很明显柳青所认定的“典型化”已经不仅仅是一些性格特征的组合,而是与历史必然性紧密相连的人物精神气质。他并没有让人物封闭在狭小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空间中,而是让人物与社会历史情境紧密互动,使得人物向现实世界敞开而具备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和实践性。柳青的新人书写与新的共同体认同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共同体通过物质的富裕和资源的组织体现新制度的优越性,并在此过程中表现先进带头人对于新共同体的奉献、敬业和牺牲精神。
史诗性与“纪念碑性”的融合造就《创业史》新人性格的典型性特征。史诗性依靠历史框架的厘定,让人物在厘定的窗口中获得剪影。《创业史》在历史的维度上铺垫了人物的丰富生活基础,努力说明每一个人物的历史脉络,历史背景在人物塑造中一直发生作用,新社会的说明建立在人物历史发展的脉络上。对于历史规律的诠释似乎成为这部小说主要的重心和聚焦点,让所有的家族史、善恶史、发家史和个人苦难史重新聚拢为集体创业史,实现历史动力的深层转换。在《创业史》中发家的原罪、社会不平等现象和个人之间的互相伤害让位于历史规律的认识、劳动伦理共同体、社会制度带来的全新解放意义,展现出新历史曙光所昭显的无限美好前景。作品通过特写人物的历史背景,再现了人民沉重的生活经历,同时通过历史作用的透视,聚焦人物获得的时代能量,从个体命运升华为阶级共同体的时代自许。“纪念碑性”表现为权力和意识形态话语的整合,纪念碑是树立起来的权力象征,整体阶级的集团力量和个人的主体力量凝结在一起。一方面,“纪念碑性”在复数的、多元的社会经验中分出层次,把个体的精神升华为在新共同体中具有引领意义的纪念碑。新人形象具有标志重大历史事件转折的意义,成为新历史传统的历史势能汇聚,指向一种日常生活平凡状态的拔高和人为设立意图。因为新的身体的未定性无法成为一个发出动作的固定、习惯和传统的性格中心,《创业史》的新人形象通过具体动作构成身体。梁生宝具有整个社会主义事业启蒙、动员需要所依据的理性和坚定的社会主义理想信念。这样的性格很少有熟悉性特征可以遵循,必须以新的行为举止去构筑新人性格。然而动作脱离常规的定位和功能,动作本身需要通过时间的延展和内容的扩充显示出全新的力量汇聚,多种动机的综合汇聚全面建构新人的立体性格,实现了在行动中构筑人物的设想。《创业史》对于封建、资本主义的历史性排除,意味着新人所有现实行动目的性都必须得到反转,血缘、家族、功利主义等传统道德评价内容必须切断,传统中吃苦耐劳的品质、无私的牺牲精神、善良等道德因素文化动机也并不是新人道德品质的重要支点,现代性的认识装置所启动的自我反思精神、共同体想象、组织纪律让新人的道德动机转化为现代品质。另一方面,“纪念碑性”表现为平凡生活的神圣化。汗流浃背地劳动、赤裸的上身、壮实的腰身、朴实的装扮从人物的性格评价和道德评判中剥离出来。劳动、身体、装扮与中间人物、落后人物这样的人物性质判定相抽离,历史的崇高体现为具体的细节动作所发散出的神圣光辉,极其平凡的普通日常生活被升华出不平凡的意义。至此,中间人物、落后人物被归入全体民众,日常生活与崇高精神的对接让所有的平凡劳动获得了意义升华的可能,体现出作家的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人民政治性因此也有了具体可感的文化象征形式,人不再作为个体来从事劳动,劳动的集体化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无功利的蜕变,动作的神圣美学属性再造了整个新社会和谐、未分化的总体性。
作为从革命根据地成长起来的新文学作家,柳青很早就进入革命的组织和秩序中,其创作不仅仅停留在对于革命现实的批判层面。1960年代,柳青的《创业史》刚一问世就被肯定,成为具有重要意义的文化事件,意味着柳青的文学创作态度和文学作品一并受到肯定。这样以组织者、工作者和体验者的态度深度参与自己作品内容所涉及的事件场域,创作与生活界限的消融,被认为是矫正了整个新中国建立以来文学创作公式化、概念化现象的成功经验,在当时的文坛上被看作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重要收获。柳青介入式的写作姿态受到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启发,即以人民性、现实性作为自己创作的理论基础,以一个工作组织者参与到农村社会主义改造中,在创作环境中深入体察细节,不断反思日常生活。研究柳青的文学创作,必须放在革命文学创作的流变中进行考察,研究他对革命文学书写的贡献,在新的语境中把握其对革命现代性的文化反思和文学重建构想。柳青小说的总体性社会结构视野和政治元话语并没有形成对于文化结构、情感结构和心理分析的遮蔽,反而在政治意识形态的刺激之下,刺破了传统的因袭视野,发现了新的陌生化内容,这样的陌生化内容来自于直接的感觉体验和理论提示的互动。我们并不能以一种标准化的定义来评定意识形态在小说创作中的功能,需要对叙事语法生成中的意识形态元话语作出恰当的评价。柳青作品的现实性因素并没有因为意识形态的渗入而减少,相反正因为对于具体生活情境熟悉和敏感,让他更为深入地加强对革命所搅动的农村社会的理解,更为强烈地关注革命的现实路径。
柳青选择农村的日常生活视角,表现为一种叙述的自觉,具有特殊的方法论意义。经过艰苦的探索以后,柳青转向自己所熟悉的素材,基于自己的经验范围和问题意识的选择,以“深描”的方式进行社会解剖和文化心理结构分析,在变革中描写了普通农民的生活方式、道德观念、价值准则的日渐演进,显示出整个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嬗变和更新。乡村已经不是封闭的村庄,而是处于信仰、婚姻、文化、权力多重网络之中的基层社区,更容易表达政治力量与多元文化因素的耦合。在叙事途径中,情节表意结构、文化表意结构和意识形态表意结构互相支持,人物的个体化经验在共同体的利益中得到说明,新人成为作品叙事力量凝聚的焦点,个体命运与共同体发展紧密契合。柳青的作品并没有一以贯之地以“阶级论元叙事”进行人物心理和情节结构组织,体现出阶级论的观点与“人性”的密切互动,其制度分析与问题解决仍然包含着丰富的历史多质性理解。人物塑造在共性与个性的互动中表现出更为丰富复杂的特征,史诗性、纪念碑性成为人物塑造的意义升华渠道。典型化人物所包孕的人物特点与历史评价、道德要求、生活感受之间的关系颇为密切,典型化人物获得了与整个历史背景变迁密切联动的命运。
至此我们发现,在柳青的文学创作中,意识形态的观念框架对于生活故事的呈现不只是限制性的,还有重要组织作用和意义升华作用,生活故事的生动性和魅力一定程度上来源于作家意识形态视角所激发的陌生化灵感。当然柳青的创作也表现出对于机械政策化解读的逃避,所塑造的人物既处于类的归属和历史性功能性定位之中,又充分注意人物的主体视点凝聚,叙事中充满体验感受、情感结构、个体无意识和文化沉淀等复杂因素。李陀说:“如果说毛文体的形成、发展是一个历史过程的话,正是千万知识分子的智慧和努力使这一过程成为可能”。柳青对于“共同文体”形成和发展贡献了自己的智慧,柳青的文学创作评价不仅仅是关于个人的文学成就问题,而是折射了1950年代现实主义的路径选择和文学视野,涉及时代命题、意识形态的作用、文学创作的边界、作家主体性发挥、文学与生活实践、社会制度与文学创造等诸多问题。因此,加强柳青文学创作文体特征研究,不仅有助于厘清众说纷纭的文学价值问题,而且有助于明确作家的社会责任,为文学的时代性研究提供富有启发意义的历史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