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佐民
早上四点多钟,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电话是宝顺打来的:“老妈住ICU了,重症肺心病。”我说:“我马上过去。”宝顺说:“你过去上哪儿?现在连我都进不去,腾腾和莲莲(宝顺的儿子和儿媳)都做了核酸检测,24小时轮班照应,其他任何人都不让见,我只是告诉你知道就得了。”是啊,我一时着急,忘了还有疫情。宝顺所说的老妈就是“吕娘儿”。
这一带把父亲辈的姑奶奶称为“娘儿”,其实应该叫“姑”。但这儿的习惯就叫“娘儿”,“娘儿”就“娘儿”吧。吕娘儿实际上没有名字,在我们村就都称呼她张吕氏,张门吕氏的意思。
吕娘儿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弯弯的杏核眼,细看她明亮的眼睛里似乎装满了水汪汪的故事。虽然已经四十出头的年龄,但她的齐肩短发还是乌黑的,没有一丝白色。不胖不瘦的身姿线条分明,是那个年代少有的丰腴,唯一的缺憾就是缠足小脚。后来我暗自琢磨,“霜叶红于二月花”这句诗用在吕娘儿身上再合适不过。
在我七岁那年,有一天中午,也下着雨,东邻居宝顺,在他家屋后与大队部隔着的道边拦住了我:“跟我玩吗?我这有球儿(玻璃球)。”我知道他叫宝顺,比我大一岁,比我高一个年级。他就是吕娘儿的小儿子。因为都是邻居,当时我对宝顺也不反感,星期天心情也好,于是就依照他的意愿,绕过大队部门口那棵刚开青花的大枣树,径直来到宝顺的家。
“宝顺,今儿个下雨,队里没敲钟,咱娘儿俩把昨天割的猪草剁剁吧。”吕娘儿扫着屋地,头也不抬地说。“妈,你看我有伙伴儿玩儿了。”他兴高采烈地拉着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我进了那间又黑又矮的“客厅”。吕娘儿瞟了我一眼,一边在身上那条很旧而且带着补丁的围裙上擦了擦手,一边笑着、寒暄着往屋里面迎我。进屋后,她用铁把缸子给我倒上白开水。我有受宠若惊的感觉,非常腼腆地接过有点热的缸子,用近乎蚊子一样的声音叫了一声“吕娘儿”。吕娘儿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和宝顺也笑了。
吕娘儿也不再提剁猪草的事了,看样子她今天异常开心。“快中午了,我们做点饭吃吧。”吕娘儿说。
雨兴奋地纷纷落在房顶上,再从房檐簌簌地滚落到台阶下,最后在地面上冲刷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小坑,泥点四溅。吕娘儿很快在房檐下接了一盆雨水,先是洗了洗手,然后在锅台和炕边之间的一口小缸里抓出两把玉米面放在瓷盆里,又在水缸里舀一瓢清水,再把事先洗好的榆树叶和玉米面搅和在一起。锅下边点燃了柴火,火舌就开始尽情地舔着锅底。我看见外屋地上备的柴火码放整齐,好像能用好长时间,再看低矮的东厢房里也存有许多劈柴,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那种情形。
“你哥和你姐起早去校办工厂劳动,走时都带上了红薯,中午他俩就不回家吃饭了,我们吃吧。”我知道宝顺的哥姐都上中学了。于是吕娘儿、宝顺我们三个香香地吃了一顿榆树叶饼子。席间吕娘儿说:“香吧?眼下咱们都吃这个,以后就好了。”她边吃、边说、边笑,然而我分明看见吕娘儿那双弯弯的杏核儿眼里已经闪现出晶莹的泪花。
这顿午饭虽然真的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但却刻在我的记忆里。
宝顺为什么没有伙伴?他爸爸呢?回到家里,我问母亲。母亲说:“宝顺的爸是地主,宝顺的妈是地主婆,新中国成立前他们家在村东有40多亩沙胶地,旱涝保收,有钱有粮,还招了土匪。宝顺他爸爸死的那年宝顺才3岁;听邻居们说宝顺他妈新中国成立前用枪打死过土匪,还有人说她是被宝顺他爸从河西大家主儿抢来的;也有人说她是从老北京窑子里买回来的……以后你尽量少跟宝顺玩吧。”母亲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当时母亲说的那些话,我有些似懂非懂,但我总觉得吕娘儿不像是坏人,非但如此,我还感觉她心眼儿挺好。为了证实我对吕娘儿的好感,我决定从村子里再找几个小伙伴和宝顺一起玩!
不知为什么,我明知吕娘儿已近风烛残年,但我自打接了宝顺的电话就开始心不在焉了,一种莫名的哀恸在我心中滚动着。我刚要拿起水杯喝口水,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昨晚翻看的那本《三言二拍》,蓦然想起当年的风雨岁月,那些夏日,在吕娘儿家的炕头上边拧玉米粒边听吕娘儿讲那些好听的故事。“小雨淋淋烧酒半斤。”吕娘儿自言自语道。她边和我们一起拧玉米粒儿边喝着散酒,也不多喝,二两酒就够了。那会儿家乡的酒好喝,酒的名字就叫“白酒”,有成瓶的,也有散装的,八毛钱一斤。她吃的菜是自家院子里种的,有黄瓜、西红柿和韭菜。她有一根一尺多长的烟袋,烟叶儿也是自己在院子里种的,闻起来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后来我们几个比较早就学会了抽烟,这个恶习好像是被吕娘儿给熏出来的。那个年代有一种烟叫“工农”,两毛钱一盒,可以零买,小孩去买也卖,因为我们不敢明着卷烟也不会卷烟抽,所以家里换酱油醋用的鸡蛋就三天两头渐少,那就是我们偷着到小卖部换烟抽了,一分钱一支。
我们干着手里的活儿,吕娘儿抽空装上一袋烟,嗽一嗽嗓子,然后呷一口酽茶:“包拯刚要退堂,公孙策冲着包公连连摆手:‘大人且慢,咱不妨再审一审这个乌盆’……”这是《乌盆记》;“九斤姑娘边掐断蚂蚁边念咒语:‘芝麻变蚂蚁蚂蚁变芝麻。’不大一会儿工夫,下种用的芝麻就够了……”这是《九斤姑娘》;“岳飞和众兄弟全身披挂,来到考场,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不久岳飞和小梁王便被叫到殿前。两人先是比文才,张邦昌命岳飞作枪论命,小梁王作刀论……忽然岳飞虚晃一枪,反手直刺小梁王的心窝,不待小梁王遮挡一下,人早就被岳飞挑下马来,结果了性命……”这是《岳飞枪挑小梁王》。一时间说得我们早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心思简直钻进了吕娘儿的“书”里。
雨天我们到吕娘儿家串门,找宝顺来玩的队伍扩充了,我又组织成子、四宝、安柱来听吕娘儿的故事,每次听得我们几个十来岁的孩子眉飞色舞。成子是村主任张麻子的小儿子。自打那以后,我们只盼着过星期天,只盼着星期天下雨、刮风,这样吕娘儿就不用听钟声下地去生产队干活儿,我们也不用去地里割草、打野菜,最主要的是能听吕娘儿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那些精彩纷呈的故事。
我下楼刚要打开车门,发现副驾的车窗昨晚忘记关了,上车后觉得后背有些痒,就好像是“洋辣子”,也就是“刺鹅”的感觉,这使我不禁又想起了吕娘儿。
20世纪70年代的雨不知怎那么勤,刚进六月,雨就下个不停,一连下了好几天。星期天、暑假就是我们的天堂,我们好像每天都长在吕娘儿家。她教我们怎么织抄网到河里捕鱼,怎么捕虾,怎么掏鱼、挖泥鳅,怎么用夹子捉麻雀。总之她教我们的技能都是为了让我们能吃饱肚子。
由于常来常往的缘故,我们发现吕娘儿她们这个特殊的家庭有一个秘密,我也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在很多很多日子里,吕娘儿带着已经上初中的大儿子和闺女背着筐拿着镰刀和绳子,鸡叫两遍就走,赶在早饭前准时回来,不耽误三个孩子上学和自己到生产队劳动,风雨无阻。在正常时间,天黑以后生产队下工,街坊、邻居都回家,但吕娘儿不回,她每天等着大儿子和闺女放学来地里找她。这些我在距离村头很近的地方打猪草时也曾遇见过。他们去弄东西吗?但是从来也没见过她们娘儿仨弄回什么……因为吕娘儿从不提起这件事,我们也不能问。关于这件事我们也没有问过宝顺。反正吕娘儿她们不可能起早贪黑去搞破坏,我想。
这会儿成子和四宝应该早就到吕娘儿家了,我便去找安柱,在安柱家门外,淅沥的雨声中我隐约听见他们一家在争吵什么。“你不听大人话,早晚吃亏!这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儿,还跟地主家的孩子玩儿,家里都看不着人影了!”这是安柱的妈在喊。“人家宝顺怎么了?宝顺娘现在不是也挺好吗?”这是安柱他爸。“她好,你跟她去过吧,我这是在教育孩子,你别打岔!”我在雨帘中隔着窗子的玻璃看见安柱他爸红着脸缩了一下脖子回里屋躺下了。安柱妈继续横眉立目:“你看你姐在学校年年是三好学生还当班长,你再看看你,这个月你要是当不上班长,就真的别再回这个家!”安柱妈横着脸上的肉丝,越说越气,哆嗦的右手从外屋拎起擀面杖,安柱见势不妙夺步窜出外屋,正好跟我撞了个满怀,我顺势转身拉起他奔向雨中,飞也一般地到了吕娘儿家。我们俩被淋成了水鸡子一样,而吕娘儿家炕上的玉米笸箩已经盛满玉米,就要开始干活儿的架势,吕娘儿的烟袋也装满了烟叶儿,二两白酒应该也喝完了。
“李翠莲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已经死了,黑白无常她也没见过,正要跟着走,感觉还有点事儿没办完……”这是《李翠莲上吊》。这时安柱说想去茅厕,说去就跑了,而且很久也没回来。我们几个包括吕娘儿在内,怎么也不会相信安柱冒着雨跑到村主任张麻子也就是成子的家,他叫来了张麻子和两个民兵,说吕娘儿在宣传封建迷信,人赃俱获(后来我们审问安柱当时为什么当叛徒,他说他想当班长,要是当不上班长,他妈就不让他回家了)。两个民兵用绳子倒背手儿把吕娘儿捆绑好,在前面押着走,奔学校方向去了。我们几个连哭带喊,分不清浑身上下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成子追上张麻子大喊:“爸爸,你放了吕娘儿!放了她吧,她是好人!”
那一次,吕娘儿经历了什么,我实在不想回忆了。只记得我们在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她搀扶回她那既昏暗又整洁的家。成子不顾自己手疼难忍,箭打一样跑到村医务室,给吕娘儿拿回了止痛药片、红药水、酒精等。吕娘儿挨个儿地看着我们,微笑着说:“没事儿。”我们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吕娘儿一阵痛哭,吕娘儿的女儿把我们安排到东厢房,她在北屋正房里处理吕娘儿身体上的伤。看到吕娘儿红肿的周身,女儿一夜没有合眼,一会儿弄吃的,一会儿弄喝的,眼里的泪水就没停过。吕娘儿仍然微笑着说:“闺女,妈没事儿,妈什么都经过……”似乎她一生的口头语就是“没事”。
这个星期一,宝顺、成子、四宝和我都没有上学,旷课是为了照顾吕娘儿。晴天真好,太阳大大的,天蓝蓝的,雨水没有渗完,树木和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溪边水塘里的蛙鸣此起彼伏,蝉又尽情地唱了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吕娘儿说。她的脸和周身已经消了肿。我们刚刚给吕娘儿喂了点粥,收拾了碗筷,院子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但见安柱妈扯住被捆绑着的安柱已经进了外屋门。当时我们真想一口咬死这个叛徒!安柱妈揪着安柱,一进屋就一脚将安柱踹趴在地:“给你吕娘儿跪下磕头!”安柱失声痛哭。我们几个见此情景先是一愣,但看得出安柱是真的认罪了,真的后悔了。安柱妈坐在炕沿上,两只脚耷拉着,双手不停地抚摸着吕娘儿的身体,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一上衣,时不时用带着补丁的衣角擦揉着眼睛:“安柱这个混蛋呀,我是让你争气当班长,也没让你这么干呀!你让我怎么对得起你这吕娘儿啊?你们不知道呀!全村谁家她没周济过?特别是咱们家,孩子多挣工分又少,年年欠生产队粮食,你吕娘儿没让咱们家断粮。她还说过:‘我们家以前是地主,占过大伙儿的便宜,我们现在要赎罪。’所以她们家吃树皮、吃树叶,什么树叶都敢吃,红薯是她最好的饭食,她把省下来的白面、棒子面分着埋在东厢房的缸里,她省吃俭用是为了周济全村大伙儿啊!咱们这个村八成都吃过她省下的粮食,八成都穿过她省下的布料呀!这些都是我今天从马会计那儿听说的。吕娘儿和大儿子、闺女每天起早贪黑地割草,晒在地里,晒干后拿这些牲口过冬用的干草交给生产队换工分、换粮食,一年一万多斤草,愣是娘儿仨一筐一筐背到生产队的……”吕娘儿无力地扯着安柱妈的胳膊,用手捂住她的嘴,阻止她不让她再说下去了。听安柱妈说了这些我恍然大悟,原来吕娘儿一家早出晚归的秘密竟然是这些!与此同时我也彻底明白了,那时候只要我感冒或得了别的毛病,我母亲到吕娘儿家转一圈回来,夏天我就有可口的面条吃,冬天就有香喷喷的饺子吃。吕娘儿!
后来安柱妈还偷着给我讲了一件事:有一年夏天连下了七天雨,新下来的麦子晒不干,各家各户可用的柴火也都没备那么多,家家都在靠啃红薯过日子,正好你们几个孩子放麦假在吕娘儿家。那阵子她家东厢房缸里存放的粮食也已经散尽了。你吕娘儿一辈子没做过贼,那天她决心到生产队玉米地掰青玉米,想给你们煮着吃。她说她不是去偷,而是去“掰”。可是该着倒霉,她刚掰满一筐青玉米,就被看青的一位大哥抓了个正着,死活让她把掰下的一筐青玉米倒下,她只是一个劲儿央求:“大哥行行好吧,看在几个孩子饿了好几天的份儿上!”吕娘儿苦苦哀求,看青的大哥终于心软了,放了吕娘儿。她背着一筐青玉米往回走,好像背着的是孩子们的几条性命!高兴之余,幻想着几个孩子像小狼一样,个个疯抢着啃煮玉米的情形,她暗自笑了,据说她当时笑得非常可爱,40多岁的人笑成了小姑娘一样。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刚走到村口,却又被身穿雨衣的革委会主任张麻子拦住了,他色狼般狠狠地盯着吕娘儿浑身上下被雨淋得线条分明的身子。“他吕娘儿,来让我看你筐里背的是什么。”张麻子说。“是草。”吕娘儿回答。“过来,让我看看,”张麻子边说边拽吕娘儿的筐,“玉米,好哇你敢偷玉米!”“看在孩子们饿了好几天的份儿上,您就放了我吧!何况您家的儿子也在我那儿。”吕娘儿依旧苦苦央求。张主任麻子脸上终于露出了“慈善”的笑容:“这青玉米你背走也行,但有个条件,你得跟我再到玉米地里走一趟。”他边说边扯吕娘儿的胳膊。“混蛋!就是连我带孩子们一起饿死,我也不跟你去玉米地!”吕娘儿凤目圆睁,愤然将青玉米倒在村口,背着空筐冒雨径直回家了。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为什么那个麦假有几天我在吕娘儿家吃了好几顿煮麦粒。
我正要给宝顺打电话,宝顺的电话打过来了。我问他:“你在哪里,单位吗?”“医院。”他答。
宝顺是恢复高考那年考上的一中,在一中又考上了军校,转业后安排在公安局工作,是局里的主要领导。而我也在20世纪90年代被组织上安排到一个培养农村后备干部的党校学习,回来后在行政部门工作。
我觉得我们的这点好命儿、这点成就跟吕娘儿有直接关系,因为在我们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总会想起吕娘儿的话——没事,以后就好了。
“我们准备后事吧,她老人家走了。”这是宝顺低沉、沙哑的声音。
真的,吕娘儿虽然已经89岁了,但我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当时我心里一阵酸痛,眼里、鼻子里充满了眼泪,喉头也哽住了。
吕娘儿火化那天,天阴得沉沉的,时不时下点雨,但远不如那个年代的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