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清
杀猪匠张麻子,50多岁,麻杆儿一样戳在地上,长年扎着一条分不清颜色的围裙。
别看他个子瘦小,杀猪却是一把好手。
鲁镇是一个大镇,每天都有人家杀猪。红事白事,建屋定亲,都要摆上几桌。张麻子天天走村串屯地忙活。
张麻子杀猪有窍门。
他先是打量那头要杀的猪,倒背着手,慢慢靠近,先用手挠的猪痒痒的非常舒服。然后,右手一伸,一把锋利的钩子,准确地钩进猪的下巴颏儿上,猪被牵到血迹斑斑的杀床上。
杀床是特制的,两面高,中间凹,猪被摁倒在杀床上,左右动弹不得。
张麻子左手执钩,右手持刀,沿脖颈下方直插下去,再一抽,猪血汩汩地流入准备好的盆子里,一会儿猪便呜呜地泄了气。众人齐赞:好!
接下来是给猪刮毛,切块,再抖搂肠子,清洗猪下水,一整套工序下来,也就是半个钟头的时间。
主家递烟,张麻子接了,夹耳朵上。临走,主家送杀猪匠一块后臀肉和猪尾巴,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杀猪匠就好吃猪尾巴。去谁家杀猪,都要把猪尾巴留给杀猪匠。
五爷说过,猪的哪个部位动得欢,哪个部位最好吃。
五爷是张麻子的师父,早年镇上唯一的杀猪匠。张麻子的手艺就是五爷教的。
张麻子20岁的时候,他父亲备下厚礼,托主任王三爷说合,想让张麻子跟五爷学杀猪。
五爷把礼物退了回来。冷冷回了一句:杀猪这营生,下九流的行业,不值得学。
五爷不教,张麻子不死心,经常揣摩五爷的手法:如何出钩,进刀,退刀,每一步环节,张麻子铭记于心。但有一点张麻子弄不明白,伸进胸腔的刀如何选角度?
五爷杀猪无数,最后却死在猪身上。
那天,五爷去李会计家杀猪,放完血后,以为猪咽气了,五爷上前,拍拍猪的后臀。不料那头猪猛地后腿一伸,重重地踢在了五爷的裆部,五爷惨叫一声直飞出去。众人七手八脚扶起五爷,他口眼歪斜,已不能站立。
五爷瘫了。
五爷无儿无女,张麻子把他接到家里,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一个月后,五爷走了。
据说五爷临走前,把张麻子叫到跟前:麻子,给五爷磕三个响头……
张麻子拿起了五爷的杀猪刀。
先拿自家的猪开刀。众人早就等在张麻子家院子里,看他的首场杀猪秀。
张麻子背着手,靠近猪,猛一出手,锋利的钩子钩住了猪的下巴颏儿,猪挣扎着,极不情愿地被牵到了杀床上,张麻子手起刀落,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俨然五爷再世。
众人一片掌声:好!
张麻子杀猪出了名,天天走南闯北去人家里杀猪,顿顿吃得满嘴流油。
第二年,张麻子把邻村儿水灵灵的姑娘带回家,做了婆娘。婆娘给他生了个续香火的,张麻子乐得合不拢嘴,走路都哼着小曲儿。
杀猪匠以前是不收手工费的,一斤后臀肉,一根猪尾巴而已。后来慢慢收起了手工费,从十元开始,很快就升到了一百元,反正十里八乡就他一个杀猪匠。
时间长了大家就颇有微词,张麻子当作不知,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有本事你自己杀呀!
张麻子的儿子武子,不知不觉间二十七八岁了,娶了媳妇,却一直怀不上孩子。
这时就有人在背后议论,杀生作孽,五爷一生未娶,这张麻子虽然娶妻生子,怕也是要步五爷的后尘。
这话说得多了,总会有不长眼的一两句,漏进张麻子的耳朵里。
那天張麻子去杀猪,心里装着这话,刮毛时一愣神就割到自己手上,鲜血流了一地。
简单包扎一下,囫囵着将活儿做完,回到家,张麻子就着猪尾巴喝了大半瓶二锅头,斜躺在床上,恍惚间想起五爷临终前的叮嘱:干咱这行的杀孽太重,要多行善事,才得善终。
第二天,杀猪匠就宣布,从此后不再杀猪了。
自己在地里捣鼓些蔬菜,隔三岔五开着三轮电动车去镇子卖。
如今贩菜比杀猪挣得多,可张麻子并没赚到钱,还时不时问老婆要零花钱。
老婆觉得奇怪,那天远远地跟在张麻子后边去了镇上,眼看着杀猪匠卖完蔬菜,又在邻近的水果摊买了好些香蕉和橘子,放到车斗里。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买水果送谁呢?老婆尾随着杀猪匠,七拐八拐进了一家院子。
定睛一看,是镇子里创办了十几年的敬老院。
原来,张麻子把贩菜的钱用来慰问这里的孤寡老人了。
老婆这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冲出去质问张麻子,手机响了,是儿子武子打过来的。
武子说,妈,俺媳妇怀上了。武子又说,托祖宗福了,托俺爸福了。
选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