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嘴郭

汤其光

旧社会顺河街上的手艺人很多，有编筐的，补盆的，剃头的，都属于下九流，没有啥社会地位。据说逢到宴席都不让坐桌，只能在厨房里随便盛一碗，蹲在墙角里拿个馒头吃完走人，主家也不会感觉有啥不妥。如果有不懂规矩的硬要坐桌，往往他才拉个板凳坐下，一桌子客人就都散了，宁肯不吃这顿饭，也不跟这些人同桌吃饭，嫌丢人。

也有例外，说大鼓书的虽然也是艺人，待遇却和这些人不一样，不但可以逢酒席坐桌吃饭，而且可以坐正位上席，和医生、老师一样并称为“先生”。旧社会称先生是最隆重的待遇，包含着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敬畏。鄉民们都喊说书的为“说书先生”。

顺河街上也有说书先生，姓郭，五十多岁，据说叫郭世昌，名字早被人忘记了，都叫他铁嘴郭。住在街西的一间租来的房子里，一生没有娶亲，只有一个徒弟叫叮当，瘦瘦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整天跟在师父后面形影不离，像个小跟屁虫。

铁嘴郭说书不借助器物，但他有一面鼓，那是为吸引人用的，每到一个地方随便找块空地，叮当就把那面鼓摆在铁嘴郭面前，只见铁嘴郭沉吟片刻，随手一扬，鼓点便像下雨似的滚滚而来，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不一会儿便招来好几百人。真正到了说书的时候，那鼓便不再用了，全凭他那一张嘴，一会儿模仿娇滴滴的小姐在闺房里哀叹，一会儿又扮演张飞哇哇大叫，总之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场景，铁嘴郭都说得惟妙惟肖。以至于他说完书，双手抱拳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官爷明天趁早。”听书者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群人愣愣地呆在那里，好久才如梦方醒，拍着巴掌摇头，嘴里一个劲地称赞：“厉害，真厉害，一不小心给听入戏了。”

那时候说书报酬很低，如果在集镇街上，就一个时辰收一回钱，由徒弟叮当端着一个大盘子走到每个听众面前，也不说话，就那么木桩子似的站在人面前一分钟，给不给，给多少全凭你的心意。如果在乡村，就更省事了，连叮当都不用出面，每次铁嘴郭说完书临走的时候，就由村长挨家挨户收粮食，麦子也行，玉米也行，家里有啥拿啥，村长用个碗，按照一晚上一碗粮食的标准收取。收完后再交给铁嘴郭，如果铁嘴郭要钱，就由村长把粮食折成钱交给他。

在乡村说书没有说一天就走的，得把一部书说完，一般得十天半月的时间，都选在晚上，从天黑说到半夜，大概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结束，因为白天农活忙，没有人顾得上听。

一次，铁嘴郭带着徒弟叮当在沈集十里外的油坊村说书，等把一部《呼延庆打擂》说完，已经离家二十多天了。那天夜里说完书后，铁嘴郭不知为什么竟挂念起自己家那盆牡丹来，谢绝了村长住一晚的好意，执意回家。见徒弟叮当早睡着了，铁嘴郭提起那面鼓对村长说：“我先回去，报酬麻烦你让小徒明天带回去就行。”

那天夜里月光如水，铁嘴郭趁着皎洁的月光很快出了村。都是熟悉的路，铁嘴郭健步如飞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望见了隐隐约约的沈集东寨门，正想松一口气，心想可算到家了，不知道啥时候多了一位老者拦住了路。

“这么晚了老人家咋还没有睡啊？”因为路窄，老者穿一身黑衣，也看不清面容，铁嘴郭把身子让让，问道。

“等你。”那老者冲他一礼，笑道，“今天是内人八十大寿，内人十分喜欢听你说书，现已摆下了宴席，还望先生能屈尊前往。”

“老人家，天这么晚了，还是明天吧。”

“先生万勿推辞，为等先生，老朽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请不来先生，内人必怨我办事不力。”老者一把拉住铁嘴郭的衣袖，递过去两吊铜钱。“还望先生屈尊前往，这是谢仪，万望笑纳。”

铁嘴郭无法，只得任凭老者拽着前往。不一会儿就到了一户人家房前。偌大的院子早聚集了十多口男男女女，令人惊奇的是都是老头老婆，没有年轻人，中间太师椅上坐着一位老太太，见老者领铁嘴郭前来，高兴地说：“你这糟老头子这次做事没有让我失望，还真把郭先生请来了！”铁嘴郭赶紧上前叩拜祝寿。老太太受了他一礼，笑盈盈地让人搬来椅子。一挥手，有人捧了一个盘子过来，里面放着两个足有十两重的元宝，铁嘴郭连忙摆手推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俗话说有钱难买人乐意，先生大才，岂是这区区元宝能衡量的，收下吧。”老太太亲自走到铁嘴郭面前，把元宝放在他的褡裢里面。

“既然如此，郭某就愧领了。”不知道为什么，铁嘴郭重新坐回椅子上，竟满脸是汗，用手探了下说：“今天就给老寿星说一段《麻古上寿》吧，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完，铁嘴郭低下了头，睡着了一般。众人也不再言语。

片刻，院内似有一阵风刮过，紧接着风越来越大，几朵祥云飘来，仙乐响起，若有若无，云中有一仙姑飞来飞去，先是桃花花瓣飘飘洒洒，而后是杏花、梅花、海棠等。接着百鸟齐鸣，与仙乐交相辉映，如梦如幻中，仙姑竟飘下云端，提一篮寿桃轻放于老太太桌前，深施一礼然后又飘然离去。这时，风住云收，天空仍然明月皎洁如洗，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好，真不愧为铁嘴郭，老身今天是真开眼界了！”老太太率先鼓掌，赞叹道，又对众人说，“今天这寿过得尽兴，郭先生也忙了一天了，咱们就散了吧。”

天亮，铁嘴郭醒来，哪有什么院子？哪有什么椅子？自己正躺在坟堆里呢。摸摸身上的褡裢，竟掏出两个纸元宝和一把纸铜钱来。铁嘴郭赶紧一骨碌爬来，在一块写有先父张幼君、先慈李秀兰的墓碑前烧了，嘴里一个劲地说：“能给你老人家说书是我的荣幸，谢仪万万不敢受领，万万不敢。”

回到家，铁嘴郭连累带吓就病倒了，多亏他徒弟叮当忙前忙后地照料，半月后病才痊愈。

一天，做饭的时候，徒弟叮当有些为难地看着铁嘴郭：“师父，咱们现在没有钱买面了。”铁嘴郭无奈地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下床，对叮当说：“走，咱们到街头说书去。”

师徒俩才出门，被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拦住了，问：“这是说书的郭先生吗？”见铁嘴郭点头，忙拿出两个银元宝来：“这是先慈托梦让我送来的谢仪，请先生一定笑纳。”说完，硬塞给铁嘴郭，头也不回地走了。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