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芊
鸭蛋墩是个独屿墩,四面环水,离最近的金泾村一里多地。
李银锣坐在岸边,能看见村庄熟悉的轮廓,能看见村里家家户户早上和傍晚时分烟囱里冒出来的袅袅炊烟,当然他也能够分辨出自家那烟囱。
鸭蛋墩是安静的去处,安静到有些死寂的感觉。自从李银锣在这墩上安身后,这片地、这片水域就成了与世隔绝的地方,再也没人敢靠近,当然他也不让人靠近。每回儿子过来,也是远远地跟他喊话,把他需要的物品挂在水中那老杨树的枝丫上,再取走墩上的鸭蛋。
每天,独居的李银锣是忙碌的,他的忙碌缘于他行动的缓慢和动作的艰难,常人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也许要花费几倍的努力。他要在实在忙碌不动时,把手里最后的活儿干完。
他的窝棚是当年自己盖的。那时,他还有些力气,他为自己以后的生存,拼尽最后的力气。支柱和梁木、椽子用的是墩上的几棵老树,已支撑了几十年,还算坚实;墙体用的是河边的碎砖、地里的黏土、田里的柴草,一层层垒起来的,厚实,还冬暖夏凉;窝棚的顶是用田里的稻草铺的,后来又加盖了一些,足以遮风挡雨。
早年,李银锣在墩上种的柳、桃、桑、槐、楮树,现早已郁郁葱葱。他还在自己窝棚四周培植了一个小小的中药园,里面种着大风子、苍耳子等一些叫得上名或叫不上名的中药材,这些是李银锣保命的宝贝。这里,有的是当年他从甬城回来时一路上采集的,那一路,避开人群,辛辛苦苦风餐露宿走了好几年;也有的是让儿子寻觅来自己培植的。他靠这些中药材,延缓着自己正在消融的生命。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使他染病的小山村。在他离开前,他让村民在村子里种上了大片的柳、桃、桑、槐、楮树,并教他们如何用这些树枝煎煮汤水,他还让家家户户种上大风子、苍耳子等中草药,教他们如何熬药治病。他的命是村民救的,他得回报,他是军医,是进山剿匪小队的随队军医,然小分队进山后遭遇顽匪的伏击,要不是身负重伤误入麻风村,他也早就阵亡了。他还记得,离开甬城时,他专门去了山脚下的烈士公墓,朝阵亡的剿匪小队的战友们鞠躬道别,包括他自己的墓碑。离开烈士公墓,隐姓埋名的李银锣,内心开始强大,把每天活着的时光,当作是第二个一辈子。
他对自己说,活一天就等于多捡了一天的便宜,就这样他捡了几十年,成了奇迹。
他的日子,就像捡到的鸭蛋。
鸭蛋墩原本就是鸭子产蛋的好去处,以前有人专门上墩来捡鸭蛋,后来李银锣住下后,就没人来捡了。他把鸭子产的蛋收拢来,一次次孵化后形成了一个鸭群,继续为他产蛋。
窝棚边的田地低洼却肥沃,李银锣忙碌着,种些稻米、瓜果、蔬菜,不怎么多,可勉强养活自己。
他最后的忙碌,就是要做一根杆子,一杆尽可能长的杆子。他蹒跚着挑选了合用的树枝。砍枝、整枝、镶接,不知多少个日月,那杆子已经在李银锣的忙碌中变得挺拔、修长。他要在他实在忙碌不动前,把它竖起来,竖在窝棚前的空地上。那杆子的顶端,他做了一个小滑轮,可穿进去一根绳子,那绳也是他做的,用墩上的野麻做的。剥麻、晾晒、捶捣、分缕、搓绳,那麻绳在李银锣的忙碌中变得精致、细滑、牢固。
突然有一天,儿子过来喊话,告诉他孙子李阳考高中,考了全县前十名,考上了县中实验班。县中实验班是什么,李银锣不清楚,然他明白,他李家的后代,是有出息的,就像当年他去上海中药店学徒时,他爷爷说他以后一定会出息的。
孙子去县城读书后,李银锣的杆子终于竖起来了。在一个秋天乡村里忙碌着收割的日子里,有人突然看见鸭蛋墩李银锣窝棚前的杆子上升起了一面小红旗,但小红旗只升了一半。
李银锣的儿子感到不祥,报告了镇民政助理。镇医院派医生上墩探究,发现李银锣穿着旧军装去了,虽说病魔已把他的脸和四肢摧残得不成样子,但他走时的神情是安详的。
李银锣的身边有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这是我们剿匪小队的队旗,我为全体为国捐躯的小分队战士们升半旗。
几年后,陈墩镇镇志上有这样两段文字,小标题是《李银锣,隐姓埋名活着的烈士》《李银锣去世后,陈墩镇彻底摘除了麻风病帽子》。
陈墩镇商会的林会长,依着自己跟日本官兵的关系,对镇上一些殷实人家明里收保护费欺压,暗地里使阴招逼人就范。全镇上下富人、穷人一个个对林会长咬牙切齿,然敢怒不敢言。
司马老板开个杂货店,货是航船从鹿城捎带过来的,然司马老板的货,或与林会长的南货行相同,或与林会长的北货店相撞,林会长心里恼火表面上没有表露。只是司马老板是个刚烈的北方汉子,又会几套拳脚,天不怕地不怕,他对林会长派去收保护费的小混混说:“凭啥我要给你们的林会长交保护费?”本来,有林会长把控,陈墩镇上的生意非常清淡,好些店铺合计着关门歇业,正在苦苦煎熬中。司马老板这么一较劲儿,众小老板们,能拖则拖,不能拖则哭穷撒赖。于是乎,林会长的保护费收得不够顺畅。
林会长是个狠人,明里收保护费不顺,就暗地里使阴招,他传话给水上的湖匪,让他们来镇上摘桃子。谁家有刺,他就请湖匪过来拔刺。拔刺,最好的法子是半夜在人家宅子里放一把火,再蒙着面趁火打劫。镇上有人接应,湖匪到镇上拔刺,自然是一拔一个准儿。再加林会长是个爽快人,谁来拔刺,林会长助人家一臂之力不算,绝不从中抽利。好几股湖匪都说林会长是哥们,愿跟林会长合手。这样一来,林会长在江湖上的地位也高了上去,连日本官兵对林会长也有所顾忌,刮目相看。就这样,林会长还觉得办事不够爽快,常常用密令让手下的亲信直接插手惹事,干脆冒充湖匪直接行事,劫了财任由手下人自由支配。手下人也个个赞林会长仗义,干些鸡鸣狗盗的事,也无了顾忌。
就在司马老板跟林会长较劲的第三天深夜,司马老板的杂货店跟自己居住的旧宅同时起火,有湖匪射入带留言条的箭,威胁司马老板。司马老板只能打理一下破堪的残局,含着泪带着一家老少在兵荒马乱之际,千里迢迢赶回老家,最后却不料惨死在半道。
林会长自然有了反面教材,让手下人去收保护费时,讲一下司马老板的例子,说不要商会保护的人,结局都会很惨的。
于是乎,镇上人对林会长、对商会更是咬牙切齿。
一日,憎恨林会长的佟老板找阿炳,请阿炳去林会长深宅里弄些事。
阿炳说:“林会长的深宅,以前送米、送菜、送鱼常去,现今他们防人防得严,外人一个也进不了。”
佟老板说:“正因他林宅防人防得严,内眷蜷在宅内也闷得慌。林家老夫人喜欢听堂会,而林会长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时常请一些堂会班子来宅内。最近一次,明日晚,请的是鹿城的苏玉堂。如果你愿意,你就作为堂班在镇上雇佣的挑夫,把堂会的行当挑进林宅。在他们唱堂会的时候,你再悄悄溜进柴禾房,做一番手脚。”
佟老板设计得十分周密,阿炳也就答应了。佟老板自然也应允,事成后,少不了给阿炳一些奖赏。
第二日,阿炳挑着行当随堂班进林宅,有帮林会长做事的小弟拦着阿炳搜身时,讥笑阿炳说:“阿炳,你不是挺能的一个爷们,怎么混到这份了?”
阿炳无奈一副哭腔说:“兵荒马乱的,不是为混饱个肚皮,谁会来干这不赚钱的苦差事。”
阿炳进了林宅,按照预先商量好的,有人私下里交给他一支做过手脚的竹笛、几根吸水烟用的纸媒、一小包洋火柴。阿炳凭着对后宅的熟悉,在堂会唱得差不多时,偷偷地溜进柴房。阿炳把几根纸媒严丝合缝地接在一起,小心地贯通在竹笛里,然后从容地把纸媒点燃了,再把点燃纸媒的竹笛插入柴禾中,为了让效果更好,阿炳把剩下的洋火柴全塞在竹笛的另一端。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阿炳提着裤子笃悠悠地回到原先呆的廊房里。候堂会唱完,阿炳又挑着行当一起出了林宅。
一切风平浪静。
到了半夜,阿炳正睡得香,镇上忽然有嘈杂的声音,有人喊:“着火啦!着火啦!”
这年头,陈墩镇上半夜着火是常事,不烧到自家的房子一般不会出门去瞧热闹。后来窗外有人说是林会长的宅子着火了,一副幸灾乐祸的腔调。
阿炳翻了个身又睡了,睡得更香了。
过了几日,佟老板派人给阿炳家送了些杂粮。阿炳老婆不解问:“人家怎么平白无故给你送粮食?”
阿炳平静地说:“人家孩子掉水了,是我救起来的,自然要谢我的。”
在水里身怀绝技的阿炳,救人是常事。被救的人家,即使家里再穷,也要送些酬谢,这也是常事。
林宅着火,人不知鬼不觉,就这么过去了。自家宅子半夜着火,林会长开始有所收敛,他清楚镇上有高人,还不是一般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