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银群
青衣江从青藏高原东部的崇山峻岭中走来,一路冲关破碍,冲刷出很多河谷小平坝,小平坝的河边排兵布阵似的堆满许多花岗鹅卵石,人们把它叫做河石坝。家乡罗坝古镇,就有这样一个河石坝,那是我儿时的乐园。
河石坝的东边是青衣江,西边是古镇,中间一个渡口,渡着两岸人的油盐柴米。求学的寒暑假,成家后的逢年过节,父母总在渡口迎往送别,因了河石坝,这渡口成为我的乡愁。
河石坝是古镇人一天生活开始的地方。每天,当江边出现鱼肚白时,河石坝就热闹起来,男人们迈着矫健而有节奏的步履前来挑水。女人在河边洗衣、洗菜,说说笑笑,拉着家常,挑水声、洗衣声、洗菜声变成一曲曲生活交响乐,荡漾在江面。天晴时,河石坝还成为古镇人的凉衣场,河风一吹、五颜六色的“万国旗”,成为我童年心中最斑斓的画图。
古镇街上,每户人家都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那时没有幼儿园,孩子们都是自然放养。大人为生活奔忙去了,河石坝就成为孩子们的游乐场。玩水、玩沙、玩石头,捉迷藏、打水仗、过家家、炸“碉堡”、修城墙、挖水渠、甩漂漂石,每一样游戏都可以让我们玩得大汗淋漓。有时我们还从家里偷点大米和蔬菜出去,在河石坝办锅锅宴。尽管味道做得很差,但比在家里吃得香。女孩子们吃完锅锅宴,还摘些野花,捡些有图案的石头,摆放在办过锅锅宴的地方,仿佛是把“家”装扮得漂漂亮亮的。
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的岁月里,河石坝是古镇人消暑纳凉的好地方。每到酷暑难耐的傍晚,满河石坝都坐得是三五一堆、七八成群的人们,密密麻麻的。小孩子围着某个会讲故事的人,享受着最初的文学启蒙。大人们在石头上打扑克、下象棋,一些年轻人在水里扑腾着,享受着青衣江的清凉。有一天,天气闷热难耐,晚饭后,姑父带着我们几个表兄弟姐妹,在河石坝平整出一大块地方,铺上两床棉被。我们躺在上面软绵绵的,河风习习,非常舒服,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了梦乡。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姑父突然把我们打醒,叫我们快点起来回家,说是山里面下了大雨,河里突然涨水了,我们一看,睡的被子已被打湿。我们害怕得哆嗦着脚步回了家,事后想起都有点后怕,从此没有在河石坝留宿过了。
一九七七年初中毕业后我回乡当了农民。国家恢复高考的政策点然了我心中的希望和梦想。我又回到了校园,准备考大学。可是,古镇人口稠密,木结构的房屋墙壁不隔音,木地板底下是架空的,走起来咚咚作响。邻里之间,锅碗瓢盆、人语畜噪,各种声音互相干扰。那时没有电灯,屋里也不敞亮,古镇不小,但容不下一张放书桌的地方。于是在不下雨的下午和周末,河石坝的大石头就是我的书桌,我在鸟语水声中,复习我的学业,河风习习,头脑清爽,比在家里学习效率高得多,作业做累了、疲倦了,还可以靠在大石头上,舒服地睡上一觉。
河石坝,不仅有好玩的,还有好吃的。河石坝的石头底下有一种黑色的指头大小的昆虫,名叫酒香虫。夏天生活在各种庄稼上,庄稼收割完后,它们便飞到河石坝的石头下面藏起来过冬。暮秋时节,一到放学或周末,我们就去专专心心地搬开石头捡酒香虫。回家后,把酒香虫放在三十多度的温水中,让它不断地扑扇翅膀,把尿液排尽而亡。然后放锅里微火炒熟,加点盐,吃起来特别香。去年我在外久居回家时,发小给我接风,下厨专门炒了一盘酒香虫,说是他去贵州旅游时,在赤水河边的河石坝搬回来的。朋友的情义让我充满感激,可那酒香虫却让我吃不出童年的味道。
儿子咿呀学语时,我一有空就带他到河石坝,让他听山上的鸟鸣,看空中的飞鹰,观水里的游鱼,看路上的车辆,瞧水上的船只。儿子第一次写作文,居然这样描述河石坝,鸟在树上叫,鹰在空中飞,鱼在水中游,车在路上跑,船在水上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县里响起“全县人民一条心,青衣江水变黄金”的声音。人们在青衣江拦河砸坝,沿江修了多座梯级水电站,河石坝被河水淹没了,童年的种种美好,却常常萦绕于我梦中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