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 鱼
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作品好还须有人懂得”。曾有元稹推崇杜甫,苏轼推崇陶渊明,尤其东坡对陶令之诗品发掘,影响着后世赏读陶诗。元、苏两位本身是诗人,是最具原创性的评论欣赏家:“我懂得,我发现,我说出来了”。此乃元、苏两位诗歌创作之外的又一成就。笔者不才,却欲仿效前贤,是为志也。不妨单刀直入,先挑选我觉得非常精致的喻军一首诗赏析一下,《元宵》:“淡淡的节日有断然的收尾/舞狮、舞龙/汴梁的夜又浮起在河中了/那个年代/春风会一扇扇拍开朱门/哪家的窗口都有桃花//算了,不去想了/隐隐觉得壁上的山水止不住地滴翠/想想也是啊/真该给日子调出点颜色来了/否则,吃完汤圆/一熄了灯/生活就全是灯谜”。
这首诗写的是元宵节晚上的诗人浮想联翩。如今城市的元宵节受春节氛围寡淡无味的影响,也真是不过也罢了。看看清明上河图那种宋代中原汴梁、开封等城市里的传统民俗风情之蓬勃旺盛吧。而今诗人只能望梅止渴,但还必须有所收敛,因为无法重现的佳境,越想反而越难受,“算了不去想了”,还是怎样自己提高生活中的诗情画意,“给日子调出点颜色来/否则,吃完汤圆/一熄了灯/生活就全是灯谜”。其实生活若能真正变成了灯谜倒也有趣的很呢。当然这又是诗人的“呆相思”。可见喻军情怀中传统的中国味道十分浓郁,这一点非常能感染有所同好的性情中人。再说喻军用颇有宋词味的语言对应诗意的想象,更有一番别致沁人心脾。再来赏析两首诗,《题扇》:“风言风语的扇子/云卷云舒的姿势/谈玄说妙,泣血桃花/都是影影绰绰的故事/依稀得见/一袭青衫,流水般拂动/稍作回眸/便垒出形销骨立的名字/观茶气与汤色/当知文品几何/执扇的人常于谈笑间/就勘破了曲直、完成了开合/扇有扇骨,风有风度/只凭借这一纸清喧/便出离了红尘,一怀啸傲/半世风月/尽入深婉的袖口之中”。这是一首比较灵动的、语言流畅且亦庄亦谐,关乎书画艺术的诗歌。开篇点明折扇上书画内容的影影绰绰丰富多彩,一句“风言风语”诙谐对应了扇子若说话,自然是“风言风语”。而“云卷云舒”,对应了折扇的收展有致,也令人悠然联想到“一袭青衫”之风骨。并从“观茶气辨别汤色”,以展开卷轴一般让人眼前浮现唐宋盛行的斗茶风尚以及“松风竹炉,提壶相呼”之雅聚。扇子后面的故事包涵了世间的人际曲折与命运浮沉暨祸福开合矣。再看《题画》:“霓裳与缟袂/都是朱与白的织锦/篆她的词意入画里/若不谙文墨/便无从谈起那场宋朝的烟雨/我茹素来看你/正值枯荣交替的夏秋之际/你已然一尊示现的菩萨/点化了水鸟/又命我再添一只闻法的蜻蜓。”这是一首写画面的诗。此诗虽然精炼,但也应该不是直接题在画上的,就像前面题扇诗也并非题在扇面上一样,题在扇子和画上的那多半是格律诗或者属于补充说明之类的题跋。此诗与前面题扇诗语言特色显著有别。文笔弥漫儒雅,词语清丽如熏香味里的“朱白缟袂”飘拂。面对淑丽佳人“篆她的词意入画里”,诗人也庆幸自己熟谙文墨,否则真的不能很好地“谈起那场宋朝的烟雨”。画中人“已然一尊示现的菩萨”,诗人仿佛也须净洗而“茹素”才能虔诚面对。总之,这一切都悠悠然带给了读者一种如睹凌波仙子的脱俗。
而《快雪时晴帖》是中国书画历史上的著名作品,收藏传承有序且历尽沧桑。曾被乾隆皇帝列为三希堂珍宝之首。那么对如此书法珍品,我们来欣赏喻军是如何用现代诗来体现的,《读快雪时晴帖》:“天一沉,雪就下了/日子就地起了飞白/其实,只要心沉静下来/墨韵就会浮现/四面出锋也好,八面出锋也罢/都变成了圆笔藏锋/兰亭的白鹅/像浮云从毫尖缓缓流过/不就是/内容无关紧要的一封信吗/流经唐朝的匠手/以双钩摄魂/以纸本传世/耀入三希堂高华的馆阁/这汉字的神祇/像吉鸟飞出拨弦/翔于山阴/一次次复现于时光的排印/每当看见/大雪压着黑墨的松林/烈焰与灰烬快乐地对饮/我就会想起那位晋朝的送信人/当年他按照地址/跨马去投递张侯的时候/说不定雪已经停了/天也大放其晴/沿途的河岸边早就开满了梅花”。
此诗一开篇就入题,并且籍于“雪”,马上也就自然如雪花纷飞一般飘落出“飞白”“出锋”“藏锋”等等书法术语,但丝毫不显得别扭,因为诗人运用的语言是弥散文化气息的口语,既厚重又流畅。随后又让读者眼前出现兰亭白鹅画面。至此,诗人一直是变幻着想象角度,一会儿是彼时(晋代)彼地(山阴),一会儿是书法里的墨韵蠕动,手法颇空灵。第二段采用了否定再肯定的烘托技巧,“不就是无关紧要一封信吗”,却能够在唐代经御用匠师以“双钩”法逼真摹下了书圣的笔迹。而真跡传说被唐太宗带进了墓穴。想不到临摹本一样能摄魂而传世,能洛阳纸贵,并流芳百世被乾隆皇帝顶礼膜拜。难怪也被诗人喻军敬奉为“汉字的神祇”,喻军的书法历练主要也是得益于二王的清隽儒雅,所以他在艺术生活的浸淫中,只要提起《快雪时晴帖》,诗人就会有“烈焰与灰烬快乐地对饮”的兴奋的感受。而从“烈焰与灰烬快乐地对饮”诗句中,人们也不难看到喻军如何将传统艺术与现代诗意有机相融的出色诗艺。如果此诗的结尾部分最后七句内容能再凝练些,那此诗将堪称完美。
我很高兴,能够“遭遇”喻军诗歌并为之做一些评论。我也暗自庆幸,还算是一个懂得一些艺术杂类的“三脚猫”(否则接触艺术门类较少的话,就相对比较难评说喻军艺术类内容的诗歌),毫无疑问读喻军的诗歌,大部分作品必定要联系到他的书画艺术造诣,以及免不了要和喻军一同重温他所经涉的古典文史哲包括宗教方面的丰富内涵。中国的“文人画”是一个有历史渊源的内容,那么有无对应文人画的“文人诗”?我认为也是肯定的。所以我的文章就取题为《与文人画相连的文人诗》。“文人画”“文人诗”之名都属于一种尊称,从类型看,我认为“文人诗”也有点类似于我二十多年前有感于获诺奖诗人作品的哲学深度,而提倡过的“学人诗”类型。但两者肯定仍有区别,文人诗的中国特征浓郁,主要是对应于中国的文人画而言。文人画系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个专称,用书卷气作为评画的标准,意指诗意画或称诗卷气。题材山水花鸟为主,以水墨或淡设色写意为多。其代表人物有王维、倪云林、董其昌、徐渭,八大山人、石涛、郑夑、吴昌硕等。文人画大多追求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又大多在画中题诗,并形成以吴昌硕为巅峰状态,讲求“诗书画印”四绝的高品位。喻军自幼耳濡目染传统文化艺术,爱好传统绘画与书法,其创作应属崇尚书卷品位的写意画。由于骨子里的士大夫书卷气使然(熟谙古典格律诗创作),喻军的现代风格诗歌也无疑可列入文人诗。他早年参加过上海作协的青创班,是上海起步较早的创新实力诗人之一。但他做人比较性情,也无意于追逐声名,可谓本色之人;因与传统书画艺术的不解之缘,这就形成了喻军诗歌创作中的浓郁中国元素。我手头正在拜读喻军的几十首近年创作的诗歌。发现其中大部分作品都与书画艺术的题材同源,读来十分有亲近感。
前面说了“诗书画印”是文人画追求的一种高品位,他在《运刀者说》一诗中,推崇的是“运刀者最懂得骨法/在他看来/豆腐也像石料/水里暗藏咬痕/反之,摩崖也能开花/丰碑也会流泪”,而“水里暗藏咬痕”一句,尤能体现喻军极具诗性反差的跌宕思维。一个“水”字,既有高手治印游刃有余、力沉而不滞的流畅利落;也有一种奏刀过程中闻金石对话,如听天籁轻叩耳畔之清逸……笔者对“诗书画印”也曾经爱好,所以略知皮毛。基于喻军兄的诸多艺术造诣远远高我之上,令在下赞佩不已。所以努力欲将这些评论文字斟酌推敲,能够配得上喻军的各项艺术成就,但愿能遂愿也。
喻军还有几首诗是直接描写书画用品的诗,比如写宣纸,面对“无拙可藏”的如雪洁白,诗人情有独钟的是“每当色彩撒开四蹄/在雪地里奔跑/焦墨总是蜷曲身体/凝成一股金石气/来测试笔锋的利钝/够不够削铁如泥”(《宣纸》)。这些意象比较独特的叙述,让人眼前浮现精悍而低调的焦墨,不可或缺地安卧在一缕缕一片片色彩以及或淡或湿的墨晕中……镇住了整个画面。或许这也正是喻军创作墨彩画的某一个特征。在《磨墨》一诗中,诗人一语点明书画创作前的磨墨(顺带一句,如今创作书画仍然静静磨墨,也可见作者的某种操守),就是磨墨如同“时间在磨你一样/磨你的时运/磨你的底气/越浓的墨/就越不容易化开/这是思想的粘度/还是情感的凝滞/不得而知/所以纸笔看在眼里/充满了焦虑。”叙述从诗人的角度转换到纸笔角度,手法腾挪利索。
即便在不少与书画艺术无直接关系的诗歌里,喻军也时不时带上一两句诗书画的点睛之笔,比如《醉梅》:“如果哪一天/我醉倒在梅花树下/请递给我一支毛笔/我要在它瘦瘦的脚踝边/把自己画成一块卧石/供它磨剑时/用细密的闪电/植入我的头皮/用飞溅的冰屑/擦亮我的双眼/然后,我会目送它/转过身去/铠甲闪闪,墨花点点/挥舞一把霜刃/杀奔大雪之中”,真是想象多彩,意象集中而灵动,让人印象深刻。
在《谁的桃花》一诗中,读者领悟“斧子能砍树/却砍不动一枝桃花/桃花斜出唐诗/旁逸宋词”。诗人用“旁逸斜出”一拆为二,很轻松拎出桃花前世今生的风流韵事。而在描写苏州香雪海的一首诗中,诗人礼赞香雪海“啸傲才见筋骨……对缺铁性贫血的时代综合症而言/你们就是铿锵的步武/漫卷的诗书,和怀抱的琵琶/以你百万狂花/洇湿一张宣纸/成其茫茫的歌哭/不是供谁观瞻/而是见习你的正法/来完成一次精神的剃度”
(《香雪海》)。这就远远迥异于描写桃花的轻盈文笔,而且巧妙对应了社会的缺铁性贫血时代综合症,挖掘了梅花的精神向度,是一种脚踏实,意向虚,扬清弃浊而凌寒怀春的品格。这无疑也圆融了古今理应共持的某种生命传承与坚守。而这种文脉延续中的当下思考,不仅是对集体人群的期冀,同时也是诗人自身的种种理性思考与求索。如前面读过的《醉梅》就是诗人个体与梅花灵魂沟通的表白。在《鹤羽》一诗中,诗人仿佛冥冥之中看到自己的灵魂成了一枚仙鹤的白羽无尘无羁……
诗人还在《嵇康》一首诗里,通过把“竹林七贤”代表人物嵇康比作一头梅花鹿“在茫茫的雪野中奔跑/跑着跑着/鹿角像叉开的雪枝/梅花跃然其上”,流露出对嵇康(以及另一首写文天祥)等历代志士人品的崇敬。从下面这首《活埋》诗中我们也不难看到诗人也有仿效类似嵇康人品的精神风采:“诗瘦得仅剩鹤形/诗人也就炼成了,若耸着肩膀/在梅树下小立/只怕招来一场春雪/那就叫乞天活埋/被天活埋的诗人/才当得起雨后的一道彩虹”。这首短诗也体现了诗人超乎寻常的想象力。
从喻军艺术类内容的诗之中,人们可以看出喻军在书画艺术以及其他文史哲领域的已然登堂入室,呈现艺术涵养之深厚。另外,喻军在思想探索方面的深度和犀利,也是在他的诗歌中屡见不鲜。比如在《一张纸的距离》中,诗人以日常话题中的“一张纸”意象而引发了思考:“你说再好的图画/不过是一张纸/我说再大的距离/也往往是/一张纸的距离”。这个“一张纸的距离”无疑就是一种外延非常宽广的思辨坐标,读者可以任想象自由驰骋……而在《入秋的心境》中,同样也有智慧犀利的思辨:“其实,名利是任人去忙的/山水任人去闲/这一忙一闲之间/已经发如积雪/可叹的只有芳年”。不愧为发人深省的诗句。喻军还有不少描写时令节气而引出人生感慨的诗歌,就不一一枚举。
在一首清明回故乡祭奠的诗中,喻军的亲情方面的深度也充分体现出来:“世上最难走的路/就是回乡的路,因为背负太多/无所谓衣锦/也不具光荣/不过是,一个栖居异乡的游子/到了白发之年/才懂得人生无非割舍和典藏/那时常映在杯底的/表象是圆缺/名字叫乡愁”(《清明,回乡的路越走越孤单》)。这首诗是诗人回故乡清明祭祖的所思所想,同时慨叹人生如游子萦绕着无法割舍的乡愁。感觉到回乡的路是最难走的路,诗人当然不屑所谓“衣锦还乡”的陈腐,思索着“白发之年关于割舍与典藏”的话题。此诗精妙的是,将乡愁很自然融合进一个以酒浇愁的意象“那时常映在杯底的/表象是圆缺”让人顿悟以酒消愁是无法消除心中块垒,乡愁永远伴随我们的血脉流淌……
下面两首是喻军笔调比较柔婉的颂花诗。在《又逢春》这首诗里,诗人完全是以纤细柔弱笔调写出春天来临之际,仿佛眼前有胭脂古色古香衔来东晋顾铠之画笔下的,“女史箴图”画中人次第现身:
腮红的女人是美的/到了江南三月/你出门看看吧,柳树下/山那边/常见被胭脂衔来的女史/还有啊,剪刀剪开了春风/燕子衔来了春泥/词牌和二胡点对点相望/春天以纤毫之力/就让许多人四处奔忙/而你,一人无语独坐/双眼薄如蝉翼/又不知结下了多少哀愁”(《又逢春》)。
从诗的结尾看,这可能就是典型的多愁善感,也呈现出诗人的多面性人生况味。再读一首:“欣于所遇,还是伤于离别/颓然这么入座/见窗外点点梨花/耀入晴朗的一天/暮春总被梨花映带/方显赤橙和黄绿的俗艳/我观想中的梨花/见雨落泪/遇风成雪/打湿了多少古今的诗笺/默然地听你/数着残瓣/暗思月华如水的今夜/何不就此小隐人间/与你别过、方知这是今世最凄美的结缘”(《梨花辞》)。这是诗人与梨花之间的“缠绵悱恻”。说是面对梨花,其实对物就是对人哦。下面我们不妨来见证喻军如何面对古代才女而发“思古之幽情”:“豆蔻才女恍如天降初雪/她在汾湖的波光中/轻轻掸落一个时代/她的手滑过我的手/让词牌和酒盏碎在了一块”(《芦墟思古——写给叶小鸾》)。
相隔四百年的诗人与古代才女够深情款款吧。别着急,请再看下面一首诗:“诗书中的遗存/泪也成了屋漏痕/古风一如明镜/照见多么精致的芳魂/天要将你雪藏/似莲花净净出尘/美丽不思归处/唯余闺阁的黄昏//我晚来了四百年/马蹄踏落飞花/也裹满烟尘/今日方到水边/惴惴只做探问/若轻拍那枚铜环/你可否为我开门(《晚来了四百年——写给叶小鸾》)”。
两首诗献于一个人,可谓淋漓尽致。对一位豆蔻年华而夭折的古代才女,喻军毫不吝惜地挥洒笔墨,一吐块垒幽绪乃为快也。当然,读者诸君完全能够理解喻军,因为诗人已经充分阅读了叶小鸾,可以说他们的灵魂已经属于同一层面而“心有灵犀一点通”了。这些状况在古代文人墨客中是不乏其例的,才女们因“才”因“丽淑”而被后世性情中人“怜香惜玉”者,也是传统文脉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道亮丽风景线。
大致上对喻军的部分文人诗,略作粗疏不够周详的论述,我觉得,此举于我乃至整个现代汉诗可能皆为初步尝试(文人诗零零星星多半会有人在写,但尚未见到“文人诗”的提法与评论)。前一阶段诗坛上也出现一些标题为“帖”的现代诗,颇具书卷气,应该也可归纳为文人诗,但如喻军这般传续士大夫风骨来创作文人诗的人并不多见。并且文人诗的特殊性主要体现在抒写对象大多非实在世俗而属于虚灵的文化艺术类题材,以及非生活场景而以想象意象为多。这就给文人诗写作带来很大难度,稍不留神就会陷入虚无缥缈或概念游戏。当然并非离开了生活场景就不可以写诗,关键是诗人的想象轨迹与意象特性,应该要集中而更能够凸显比较强的构思统筹效果。不能如随想式的散文思路,将诗意散乱或者拖沓臃肿,那样的文人诗可能就会见句不见诗。
应该说喻军的大多数诗作都能具有一个主体意象统领,且想象鲜活灵动,给文人诗开辟了一个前景较为宽广的多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