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儿”父亲

2021-11-11 15:25崔英春
北极光 2021年10期
关键词:牧场

□崔英春

酒,陪了父亲一辈子。

他生前的酒柜里总不缺酒。我和弟弟妹妹每次回家,他都要展示一下那些新得到的花花绿绿的瓶子。酒,有的是父亲的徒弟送的,有的是他帮助过的邻居送的,有的是我姑姑们拿来的,有的是他同学给捎来的。然而,父亲每顿还是从他床边一只白塑料桶里倒“散白”喝。好看的瓶子里的酒,从没舍得尝过。似乎,那些东西摆着,就是为了看着高兴的,事实上,也确实起到了这个作用。

父亲为人宽厚大方,有好东西愿意跟人分享,任是富贵的,贫贱的,都喜欢跟他结交。记得小时候,我家常有人来串门,晚了必留饭,桌子一摆,就要喝上几杯。父亲恐怕人家喝不好,总是让酒布菜,直到把自己喝得醉意昏沉。那些年,物资极其匮乏,有点好吃的,都要留着来人待客,家里又总有些常来讨酒喝的“送不走的客人”,我们极不喜欢。

后来,条件好了。父亲的酒管够喝,下酒菜也丰富起来。他把一条空裤腿往腰带上一扎,酒杯一端,就进入欢乐模式。酒至半酣,他就会一改平时的安静,兴致勃勃地谈古论今,家长里短,笑话连篇,要是再喝多点儿,就免不了大呼小叫,张牙舞爪,没完没了。那时候的父亲,最快乐。

再后来,他年纪越来越大了,身体越发不好,吃着降压药。我愿意他快乐,又不希望他喝多,从小到大,都对他喝酒怀有复杂的情绪。

妹妹更豁达,她说,咱爸都这么大岁数了,一就爱喝,不如喝点好酒。她担心我妈图便宜买了假酒,喝了更伤身。她就满城转悠,找到放心的酒厂,纯良酿制的散白,50斤大塑料桶,装满。我姑姑们也是这么大批量给父亲捎酒来。妈特意刷出一个小缸装酒,每到这时,父亲就拄着拐探头来闻那酒,一股醇香扑鼻,先尝一口,满意得很,然后放出傻话:“将来等我死了,把我就泡酒缸里吧!”

父亲在四十七岁那年出了一场车祸。截肢后,每天独坐三尺小床,守着一扇窗户,空有一番抱负,忠心、孝心、爱心,强心,都不得行动。

父亲受伤那天,我刚考上中专,还有一周就要开学。我蒙头蒙脑,被人领到病房,看见他脸色苍白,白床单下,一条腿的位置是空的。后来听人说,一条大腿伤得厉害,给齐根儿锯掉了,另一条腿只保住了后脚跟,没有脚,成了一根“棍儿”。

我看见了,可还是不相信,当晚,就梦见父亲那年骑自行车驮小时候的我们去四牧场奶奶家,来回百公里,蹬车蹬得可有劲儿了。骑他那台长江750挎斗摩托,帮我妈拉大葱卖,两条腿分明好好的。

父亲的手术麻药劲儿过去,一阵阵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折磨着他,他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抓住床沿儿,胸膛里憋出“吭吭”声,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实在受不了了,就求大夫:“给我打一针杜冷丁吧!”“再打一针吧!”不是疼得睡不着,就是刚睡着了又疼醒,真是生不如死。四十天后出院,他脾气越来越暴躁,情绪多变,开始喝酒,常喝多。

奶奶说,一喝酒,你爸就想你爷爷,他是做下病了。

父亲生前写过很多日志。1990年3月24日,父亲在日志上写到:“下午三点,三妹和妹夫送父亲来看我。同时,也告诉我老父亲已在医院确诊为癌症。我心中非常悲痛。父亲养我到成人,在这48年中,给我以上学,达到大学毕业,到参加工作,这在我一生中是报答不完的恩情。尤其我现在瘫痪在床,不能抚养老人,使我心中更加不安。”

“我生于1943年10月10日,在我幼年时,老人家对我爱抚无比,1958年我上初中时,他亲自给我送到学校,距家55里路。以后到上学没有伙食费和学费,他和母亲把当时的使用家具、柜和大缸都卖了。”

“在1960年、1961年低标准时,他老人家和母亲每天上地去劳动,但却把自己的每天三两粮,从口里省下一半去给我拿去上学吃,而自己却舍不得吃,在干活时经常晕倒。当我1964年考上大学,每年要花很多钱,就更困难了,我想不上学了就在家干活吧,他老人家怎么都不同意。我还没来得及,很好地报答他,现在又得了这病……”

那个年代久远的小本子上,有多处被泪水打湿,字迹已有些模糊。这时候,酒常来陪伴父亲,泪洒在酒里,一起灌进愁肠。

父亲出院后,每逢阴天下雨,伤口总疼,当时的医疗条件差,手术做得不细致,导致他好几年伤口并未痊愈,遭的这种罪,在他当年的日志里比比皆是。

“1990年1月17日,早7:30,去萨尔图大医院,左同志开车,广会和小张通讯员一起陪去复查,检查结果,还有一部分接骨未好,当时拍照片,需逐渐解决下地问题。”

“1990年2月14日,24点,今天和近几天一样,总觉得左脚后脚跟痛!”

“1990年2月26日,从12点30开始,我开窗看谁去上班,就和谁打招呼,为的是让他们看到我还活着……”

“1990年7月3日,从伤口处取出来未拆线一条。”

“1990年11月6日,伤口结痂。”

“11月7日,伤口又破,又喝酒。”

“11月9日,晚,又破口,甲烷酊局部涂,晚9点30,麦迪霉素局部扑粉,双氧水消毒后,酒精消毒。”

“11月18日,伤破口,用药。停酒。”

“11月30日,12月1日,又自取出两线头。100%盐水消毒。”

一行行简单的文字,一次次揪着我的心,使我泪如雨下。

奶奶说:“罪都是人遭的,你爸就是这个命。”可我爸认命,也不认。

父亲受伤截肢后第二年就恢复上班。戴着假肢上厕所特别不方便,为少麻烦,他坚持早上、中午不喝一口水,只吃一小碗干饭,直到晚上回家,卸下几十斤重的假肢,坐回他安全温暖的小床,让妈给搬过来坐便椅解手,才彻底放松。妈说,你爸上班八年,肠子都饿细了。

父亲是牧场的高级兽医师,牧场下面有五个小队,几百家养牛、养猪的农户,每有疑难杂症,他都要去。

每次外出,妈都陪他。离得近的小队找他,他俩就摇着三轮车去,他两个手臂常年摇车摇得特别结实,来回几公里,砂石路面异常难走,过桥上坡时,我妈推不动,路人谁看见谁都给帮推一把,然后再看三轮车走远。

那年夏天下大雨,十几里外一家农户的牛难产危在旦夕,本队兽医素手无策,来车接父亲去给看,母亲不放心也跟着去了,父亲到现场指挥做手术,救活了母牛和小牛犊,农户家特意请吃饭,他眼看着满桌菜,一口不敢多吃,怕上厕所。爸和妈劳顿一天,晚上到家敞开肚皮,吃顿饱饭。每到这时,母亲总是热上一壶酒,炒俩菜,让爸好好喝点,解解乏。

父亲工作严谨,生前一直坚持记工作日志,大大小小有厚厚十多本。其中多处详细记录了他们紧急应对一场疫情的过程:

“1995年3月5日,204队,猪口蹄疫。60户,养99头猪,南头,12户,病4头,鼻水泡,脱蹄。”

“3月6日,上午接公司唐处长电话。1、处杀;2、公司不去人;3、陈厂长、陆技师,去派出所,204队董兽医一同去处理。”

“防疫方案:1、按五号病要求处杀;2、执行封锁令;3、圈养。二牧场补贴30%,五牧场补贴70%。”

忙起来,他是比谁都正常的正常人。

“1990年10月18日,帮同事修改材料,已完成。”

“1990年10月29日,下午参加党支部大会。”

“1990年11月6日,晚,徒弟忠发来,告知我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近期受奖。”

……

关于子女,他默默记录着我们的成长,寒来暑往,年复一年,目送我们走了又回,来了又走,他每口酒里咽下的是着急、关心和惦记。

“1990年2月24日,春回家已晚,5时;2月25日,春中午车去上学。下午,敏回来;2月28日,敏返校;3月1日,琦回家。”

“1990年8月31日,敏去上23中,带行李和床,琦送。春去让胡路上学,带400元。”

“1990年9月19日,春回来,剩100元。9月20日,春上学顺路去看敏。9月22日,三个孩子都回来。”

“1991年7月15日,英春毕业分配,三厂三矿一队。”

恢复工作的八年里,父亲坚持锻炼,加强体力,认真做事,用微薄工资,供我和弟弟妹妹一个个完成学业,参加工作,又陆续结婚,尽最大努力完成家长的责任。

我们一个个起来了,父亲终于坚持到退休了。他身心解放,衣食无忧,开始忙乎着手起草家族史。他每天盘坐在小床上打电话,对家族分支、去向追根溯源、刨根问底;祖辈、长辈、同辈、晚辈,逐个梳理,总计有20多页稿纸。整理遗物时,我才发现他的部分手稿,并引起了我的兴趣。

有一篇《无题》是父亲写自己的,还挺诙谐:“我生来体弱多病,长到七岁还不懂事儿……老人叫我去给西下屋的大姑父去拜年。大姑父问我,连贵呀,你今年几岁了?我想了很长时间,因为不回答或是答错了,人家是不给那一块糖的。我是实在想不起来我是几岁了,便随口说出,我今年三岁了,当时声音很小。随后大姑父给了我一块糖,说了一声,好孩子,你长大了,今年才三岁。”读到这里,我差点乐喷,我平时爱自黑,原来是从他这里遗传的。

接着他写到:“九岁时,我上了小学一年级。我清楚地记得前面几课。第一课:一,一个人,两只手;第二课,人有手,会做工;第三课,工人做工,农民种地;第四课,有衣穿,有饭吃。小学时,和我一个年级的同学,最小的比我小一岁,最大的十七岁……”

他兴致勃勃地回忆着,写下去,一篇又一篇,我奶奶去看他的时候,他得意地给他妈妈念,她还给纠正和提示。退休的日子每天充实而快乐。必须喝点儿。

天人两隔了。但从父亲那些发黄变脆的稿纸中,我仍然强烈地感受到他作为长子与生俱来的家族使命感和责任感,也完全猜想得出来,他写那些东西的时候,得多有成就感,得有多快乐!这种感觉,如今也隐约在我身上暗流涌动,我总觉得该接过他手中的笔,也做点什么,为家族留下点什么。

他常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看着我妈在小菜园里忙活,指挥她埋土豆栽、搭豆角架、扣塑料棚,张罗修仓房,换气罐,也力所能及地还搭把手,太阳底下,俩人一起忙得汗流浃背。

国庆节,我们都回来,父亲指挥大伙儿一起动手盖厕所,两个姑爷一个儿子干得热火朝天,西服、皮鞋都溅上泥点子,儿媳妇和两个女儿在屋里做饭,孩子们满院跑闹、玩耍,像过年一样。

过年,我们搬来大鱼,大羊腿,猪肉半子,父亲包下了拆肉、卸骨的技术活儿。妈负责端盆,倒水,爸坐在床上,施展刀功,学过解剖的他,专能找到骨缝,游刃有余。都忙乎完了,晚上加餐,必须再喝点,喝完呼呼睡觉,大仙儿一样的生活。

睡着了的、没了腿的父亲,变得很小,躺在那张小床上,身体一蜷起来,只有那么一点点。可在我心里,他又比谁都正常,高大。他生前留下各个年代的获奖证书、论文手稿、读书笔记,生活日记,装满我家6个档案盒,那些浩瀚的数据、图表、文字,写满一个专业技术工作者的严谨和乐观。

我常想,这酒要是不伤身该多好,父亲的残肢每往前挪动一步,都是完成一次精神的站立,都值得举杯欢庆。那样的生活,得有多完美!

父亲,总觉得,这辈子欠了很多人的酒。

那一年,父亲受伤惊动了整个红色草原。那些淳朴的牧民、农户,他们都不相信,那么好的一个人,咋就这么倒霉呢!崔兽医帮他们看过猪、治过牛,医术好。他们有的跟他喝过酒,听过他讲话,看过他写的文章,把孩子送去跟他学徒。他们有的称父亲为“崔兽医”“崔技师”“崔叔”;有的喊“小崔”“崔兄弟”;有的叫“连生”,他们有着各种口音,不同的面庞,不同的年纪,都纷纷来看望父亲,路远实在来不了的就捎来心意。

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整个红色草原的人都知道了。父亲工作过的两个牧场的同事们,并不相识的同行们,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邻居的邻居,都向我家伸出了援手。

父亲生前留下大大小小五六个记账本,本子上,清清楚楚地记着他住院、出院、养病、我们结婚,不同时期,救助他的人的名字。领导、同学、机关、各牧场,牧医站,各小队,家人、亲戚朋友、邻居,无所不有。金额10元,20元,25元,还有100元的,无所不包。

在物资列表中,日期和人名后面,父亲一笔一划仔细写着“四瓶罐头”“一兜苹果”“二斤月饼”“两盒麦乳精”“两瓶谷酒”“两盒午餐肉”的字样。很多人的名字多次出现。

在那个谁都不宽裕的困难年代,雪中送炭的是钱物,更是精神支持。父亲和母亲把很多人的名字都牢牢记在心里,本子破了,重新再抄一本,只要听说谁家有大事小情,父亲就让我妈赶紧包个红包给人家送到家去或托人捎去。一次,一听说总场很多同行来开会,他让我妈提前买上一斤糖块一条烟,让开会的人捎给畜牧系统老同事们。父亲遗憾的是,多数人已经离世、调转,无从寻找了。

慢慢条件好转,他多次张罗请大学同学们吃饭,过年过节,让已经挣工资的我们去叔叔大爷家串门,告诫我们,这是对咱家有恩的人,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父亲晚年一直想找一个人。他受伤时,大腿动脉被轧断,全身血快流干了,生命危在旦夕,他凭医学常识意识到务必要止住血,可手边没有任何工具,自己又动弹不了。当时大雨如注,举目无亲,他求一位好心的路人帮忙,在附近苞米地里找到一根救命的铁丝,在父亲指挥下,那人用铁丝死死扎紧他的伤腿创口,止住血。到医院补血4000毫升,这个数几乎相当于一个成人全身血量。他想找那个帮他找铁丝扎腿救命的人,要好好感谢人家,一直多方打听,终没有下落。

他感激我奶奶,养育了他,供他念书。他感激我姑姑、姑父们在他人生最“爬坡”时拉他一把,助上一臂之力;他感激大学同学们几十年来鼎力相帮;他感激徒弟,像对自己亲生父亲一样,大事小情对他尽着孝心;他感激无数个相识的不相识的牧场的好人,曾经解囊相助,救他于水火……

他感激我母亲。这辈子死心塌地跟着他,给他生儿育女,对他不离不弃,跟他吃糠咽菜,没有享过多少福,净是挨累遭罪。他管她吃降糖药,不让我们乱插手。他支持她回老家看看,自己独立生活十多天。他急眼了也骂她,是心疼她只知道干活,天黑了还不知道回家。他说,我一定走在你前面,好给你解放解放。

2008年,汶川地震,父亲坐在家里看电视,看那些遭遇生活变故而导致残肢断腿,九死一生的人,失去生命的人,房倒屋塌流离失所的人,怜及自身,感同身受,感性的老父亲不能自已,守着电视哭得天昏地暗,连续几天血压居高不下。他第一时间打听捐款联系地址,拿出200元退休金邮给灾区。

他常摇车去牧场集市买鱼,小贩们最欢迎这老爷子,他从不讲价,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有时候零头还不用找。我妈说他傻,他说,蹲市场一条一条卖鱼,不容易。

都知道父亲心善,村里有个年轻人特意找他借钱。父亲二话没说,从兜里掏出100元说:“小伙子,拿去用吧,不用还了。”他不让我妈去找:“算了,他家挺困难的。”

牧场有个小孩儿患小儿麻痹症,十几岁了还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那家人穷困潦倒,平时只能用门板抬着孩子到院里晒会太阳。那年,刚好市残联给父亲发一台新轮椅车,他毫不犹豫把车子送给那孩子,不要一分钱。孩子第一次能“走”了!他父母感激得又哭又笑,重见天日的孩子一口一个“谢谢爷爷!谢谢爷爷!”看着孩子高兴成这样,父亲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父亲总说自己命大,吉人有天相。他眼里看见的,一路遇上的都是好人,他诚心诚意感念着他们:生养他的人;给他做一日三餐,朝夕相伴的人;背他上火车,去北京装假肢的人;帮他管孩子学习的人;给他买酒的人;给他找铁丝救命的人;帮他推车子的人;抬他上台阶的人;教过他的人;信任他,交给他“大活儿”的人;尊敬他,向他讨教的人……

如今,那些本子冥冥之中传到我手里,我继续牢记那些名字……俱往矣,又非往矣,一樽还酹江月!

父亲的酒,多是兴之所至,不喝不痛快的。

父亲一喝高兴了,就说起来没完,我们都听烦了,倒是妹夫小榕特别专注地跟他聊天。一天晚上,喝得脸上红扑扑的父亲,神秘地从最宝贝的小文件盒里翻出一叠厚厚的稿纸。

那是1997年12月父亲退休前,受牧场委托,精心编撰的场志。他接下这个大活儿非常兴奋,很用心地忙了三个月。调查、梳理、查阅资料,数据、人名、地名,逐个落实,打了无数个电话,手工誊抄了好几遍,直到自己满意。那是扎扎实实的20个章节,好几万字,字迹工整。这份手稿后经整理存入档案馆。有人爱听,有人懂,父亲一高兴,拉着老姑爷再来一杯。

父亲晚年非常幸福。儿孙绕膝,衣食无忧,工资月月进卡,每年都有增长,特别是高级职称比别人长得多,这让他特别自豪。

他坚持锻炼,关心时事,规划生活,惦记孙辈儿的学习,每年过年早早给孩子们包好四位数大红包。他童心未泯,对什么都感兴趣,冬天在门前的雪地里下架子捕麻雀,油炸了留着等我们回来吃;还常给我外甥打电话下盲棋,他第一句必是:“炮二平五”,我外甥回应他姥爷的下句:“马8进7”,接着老头儿会说:“嘿,臭小子!”俩人就算接上头了。父亲和我妈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他说,活一天,赚一天,我就是要好好地活着!

当年知识青年下乡到牧场连队,他们跟父亲年龄相仿,又仰慕他的为人和学问,艰苦岁月,同甘共苦过,感情非同一般,后来都陆续回城,一直互相感念。

那年,父亲去北京住院装假肢,老知青杜叔叔特意带全家去看他和我妈,开车拉着满北京城转,临走还硬塞给父亲1000元钱。父母几十年不忘,后来两边儿电话改号,搬家,逐渐散失,但父亲一直多方寻找他们的线索。2013年9月,包括杜叔叔在内的老知青终于联系上了父亲,约好了不久要一起来看他!通上电话的当晚,父亲高兴地彻夜难眠,眼泪流了又流,自己把自己给喝多了,谁知,这竟是他生前喝过的最后一次大酒。

这个欢乐的老头,终究没有等来老友相见的那天。阴历九月初九,他再次整理完外地友人通讯录后,一觉睡去,再没有醒来。父亲去世一周后,一封来自北京的亲笔信姗姗来迟。写信的是一位知青阿姨。“哥哥、嫂子你们好!你们身体好吧?孩子们都好吧?”“我们已有四十多年没有联系了,这次回去才知道你们的情况,听说出了车祸,很是惦念,请来信告知。”……信里面提到了大量的只有父亲和他们才知道的人名,足有二十多个,介绍自己的经历和情况,并真诚期待见面。

可一切都晚了,母亲拿着信,含泪打过去电话:“妹子啊,你大哥已经不在了,就差一点儿没见着啊!”两边隔着电话线泣不成声。

清明节,我把信复印留底,原件烧给父亲,让他安心。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母亲在我家睡醒,很安详地说:“春,你爸好像没死,我梦见他给我盖被,可真亮了!”然后她很遗憾地念叨:“他也没跟我说啥。”我也总觉得父亲没死,我任何时候想起他,都是安详、欢乐、心满意足的样子。

1964年7月15日,他刚入大学时自己写下四句话,他一生以此为座右铭:“俗云烈火炼真金,炉温越高金越纯。我愿投得炉中去,誓与真金比纯真!”

父亲经历过大难不死,心胸开阔。他常庆幸自己又多活了几十年,完成不少人生大事,特别是又多喝了不少好酒,也知足了。

世上没有长生不老。纵使父亲的精神健全乐观,也挡不住岁月摧残他的脏器和残肢。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笨重的假肢带着越来越吃力,大鱼大肉也吃不动了。他自知好日子没多少了,悄悄为母亲攒出日后应急的积蓄,嘱咐她将来自己生活的注意事项,母亲后来才醒悟:“那些天他常说这些,可能知道自己会死?”

我办公室抽屉最里层里有几瓶酒。是有一天我怒气冲冲冲进父亲的小屋,把他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全部没收搬走。临走还放出狠话:“酒,我都扔了啊,送人了,你也别惦记了!”

他也不生气,看我走了,就和我妈说:“你说大英春能把我那酒真给扔了不?”然后,又自言自语:“我觉得不能。”

我收了他的酒,还是没能留住他。后来,每年去祭奠,我都从抽屉里拿好酒,洒向熊熊火光,还给他。妹嫌我浪费,说意思到了就行了,我偏不,连那空瓶子都不舍得扔。

今年清明节,我陪母亲在外地。爱人跟往年一样给父亲烧纸、送酒。

父亲的一生,跟酒有缘、有关,也是值了。愿他来世还做一个快乐的酒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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